独幕剧:故事猎人(完)
尽管心里隐隐约约对这种事情有所察觉,但亲自听到别人告知说自己并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我多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那他……那我——我到底该用什么词指代这个人——我是说,救了你的那个人,也拥有‘主角’这种身份吗?”
涂澜把身上的装备整理了一下:“这种事情我从来都听不懂……也不在乎。你最好自己问他。”
这话让我以为又有什么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肯定不会在这儿。”涂澜有些好笑地看着左顾右盼的我,“如果你想见他,你得主动找他。”
“我要怎么做?”
涂澜把那半截门把手扔给了我。
“用你自己的麦高芬。它是推动剧情的关键,只要你想让你的故事继续,无论以何种方式,它都会起作用。”
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我手里已经不再是“门把手”三个字了。我想象着它的用途,把它用曾经镶嵌在墙里的方式插进了面前的空气中。
“不过我要提前告诉你,”涂澜又说道,“一旦你离开你的故事,它就会彻底结束,再也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你可得想好了。”
“要是我没想好,那它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一块废铁。”我握住门把手,就像上一任主角那样毫不犹豫,“既然上一章不是结局,那就说明我必须这么做。”
它打开了一小块空间。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我的视力好像恢复了;但这只是假象,我只能看到故事以外的真实的画面。那看上去像是一片荒地,杂草伸出叶片,好奇地打量着这边的故事。
我跨了过去,视野完全回到了眼睛里。然而当我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只由文字构成。
涂澜在我身后跟了过来,从她的衣摆与另一侧分离的那一刻起,连接故事的通道就逐渐缩小,直到那个门把手从半空中掉了出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眼前的涂澜除了文字描述以外的样子,但这不是我唯一一个想多看几眼的画面。我以如此格格不入的姿态出现在这个广袤而陌生的世界,如同宇宙重启之后第一个诞生的婴儿。
“你做到了。”涂澜的语气仍是如此平淡,“这里就是故事的起点。”
“可这儿什么都没有啊?”
“往前走就是了。”她把麦高芬拾了起来,放进大衣口袋。
杂草比我想象的还要茂盛,走了一会儿,已经长到了半个人高。这里的天空一直都是傍晚的样子,时间似乎也被定格在了这一刻;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大片空地,一些或大或小的行李零散地堆放在空地的各个位置,在它们中间,一堆篝火燃得正旺。
火堆旁边坐着一个人。见我们来,他挥起手打招呼。
“嘿,快过来!水刚烧开不久。”
“就是他了。”涂澜说道。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似的,我僵硬地向他走去;离得越近,我越能看清那人的脸。然而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我只感到陌生,而且陌生得可怕。
“我本来想泡一些茶,”他拿出一些不锈钢杯子,“可是我这儿现在只剩下茶包了,如果你不介意——要我说,涂澜,下次我们去随便哪个商店里偷偷地拿一些茶叶怎么样?”
“随你的便。”涂澜自顾自地朝着某堆箱子走去。
“你瞧,她的脾气就是这么难以捉摸。”那人说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如果所有人都能像故事里那样性格鲜明一些就好了。哈哈,这个想法可太危险了。”
他站起身,递给我一个装满茶水的杯子。
“别那么紧张,我们可是一家人……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他眯起眼睛,“你的样子真是太酷了。我给你拿个凳子去,咱们坐着说话。”
他转过身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我看到了他的长相,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有关他的一切信息似乎都和我脑子里关于“我”的记忆杂糅在了一起;他好像也在同一时间产生了这种感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看着我回过头看向我自己。
“觉得不对劲,是吗?”我搬来一个木头凳子,“这是正常现象,涂澜说她第一次见到另一个自己时连续呕吐了十几分钟,咱们还算适应得不错的了——虽然我也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我坐了下来。问题在我脑子里堆积如山,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我没法做自我介绍。”我说道,“我们都一样。仔细想想,我们没有名字,即使有一张五官还算端正的脸也没法形容自己的长相;我们的声音听起来总是那么自然,至于性格和其他方面,也只能交给别人来概括。”
篝火里的木柴发出毕剥的轻响。
“我们的存在就像是故事的见证者一样——啊,当然,关于这个你肯定更有发言权——”我继续说着,“只是突然有一天,我受够了在一旁干看着所有事情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合理地发生着。我想来点更刺激的,我想要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我想成为真正的主角!”
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举起茶杯,像是对着什么致敬。
“然而就在我有了这种念头之后,我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合理了起来。”我又坐了回去,“那些莫名其妙的巧合,那些戛然而止的意外,就像是被什么无可违逆的力量强行扳到了那些节点上去。”
“直到我在一场车祸旁边偶然发现了这个。”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了很多次的纸递给我。我接过那张纸,展开之后,发现上面写满了字。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一张稿纸。
“那上面详细描写了车祸的每个细节。”我说道,“那不是意外,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是一个来自世界之外的人。”
我把稿纸从我手中抽了回去,收回口袋里。
“这张稿纸变成了最初的麦高芬。我撕下了它的一角,于是车祸现场周围出现了一个谁也无法解释的空洞;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它,这本来不在凶手的计划之内——故事整个儿崩溃了,所有东西都化作纸张消失在半空中。后来他凭空出现,质问我为什么要毁了他的故事……”
“谁?”
“剧作家。”
“涂澜?”
涂澜从箱子旁边回过头。
“抱歉,没有喊你——”我对她喊道,又解释起刚才的话题:
“不,不是她。”我说道,“剧作家不是某个身份,也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群体。”
我看着另一个我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些——“眼睛”这两个字的字号大了几分。
“一个群体。”我重复着我的话。
“他们总想着创造出一个‘完美’的故事,比喜剧更讨喜,比悲剧更艺术。”我说道,“这种执念促使他们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然后把它们播撒得到处都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剧作家,但所有人都有成为剧作家的潜力。”
“那些故事,它们甚至都是真实的。”
“所以才在不知不觉间毁掉了很多人的生活。”我喝了口茶,“想想看,你正在路上好好地走着,突然你成为了故事的配角,被一辆由突然成为了反派的人驾驶的汽车撞飞——只是为了成就一个精彩的故事。这相当不公平。”
我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我说的话。
“你是怎么从那个剧作家的故事里逃出来的?”
“我杀了他。”
我像是在讲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他没意识到他的力量能做到哪一步。我把他推进了那个空洞里,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放下杯子,盯着燃烧的木柴。
“我自由了,不再是故事里的角色——至少不是剧作家笔下的角色。”我说道,“来到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这样,要么是被遗忘在稿纸的褶皱里,要么是把命运撕碎的狠家伙。”
我站起身,背对着篝火。火光映出我的轮廓,我与我四目相对。
“这代表着我们身上通常都会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我说道,“看好了。”
我眼睁睁看着我的身影淡入进火堆里。下一秒,我的身边似乎被火焰包围;但这不是火苗窜到了我身边,而是我变成了火焰。我在疑惑与震惊中看到坐在篝火旁边拿着茶杯的我自己——那个身体只剩下文字的我。
“我是一个视角,一个人称,一个让别人代入进故事的眼睛。”我说道,“在这之前,我曾是故事里的‘路人’。如果你没有经历你的故事而抵达这里,应该也一样;但你显然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身份……尊敬的‘读者’先生。”
眨眼之间,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和我又坐在了火边。
“这么久以来,我们穿行在一个又一个故事里,从剧作家们手中夺回那些麦高芬,把既定的命运交还给人们自己。”我继续说道,“这就是全部了。”
我的大脑被短时间内塞进的信息撑得快要炸开,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处理。如果这就是脱离故事的代价,那么……
我看向涂澜的背影。
“我被剧作家身份的她赋予了上台表演的命运,”我说道,“又和主角身份的她一起寻找麦高芬的真相。接着和反派身份的她大战,又被现在的她带离了那个故事。我似乎同时拥有向她复仇和视而不见的理由。”
“你要是想离开,我不会拦着。”我对我说着,“反正故事一定要有一个结局。只是这个结局何时到来,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恍惚之间,耳边再次响起她的声音。
我的结局,还需要让你来见证。
“可我没得选。”我耸耸肩,“我入伙。”
一阵眩晕,故事的视角再次发生了改变。
“这就对了!”他把茶杯一扬,朝着涂澜喊道:“涂澜!快去看看大家都到哪儿了?赶紧催催,我们要开欢迎会了!”
“天哪,你们有多少人?”
“形单影只可成不了气候。”他把我从凳子上拉起来,“没有一百个也有五十个吧!要么就是二十个?或者十个?”
渐渐地,又有人开始从杂草丛里走来。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一群人:有的肩膀上站了一只巨大的鹦鹉,有的身上披着一面海盗旗,有的提着一盏散发着诡异的光的灯笼,有的脸上粘着一整张通缉令,挖开两个洞只露出眼睛。无一例外,他们神色疲惫,但身边的空气似乎都在诉说着他们的传奇色彩。
我感到脑袋一沉,那只鹦鹉飞了过来,落在我的头上。
“你真奇怪,伙计。”它说道,“这些字儿是怎么回事?它们是你的骨头吗?”
“安静。”它的主人立刻把它召了回去。
“好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他这样说着,可是他什么也没讲,“在你们挨个认识之前,我得先笼统地介绍一遍——”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些人。
“身处故事当中,你们扮演哪些角色?”
“配角。”“尸体!”“主人公。”“反派——”
“抛弃命运,我们又成了谁?”
“故事猎人!”
“故事——猎人——”那只鹦鹉用美声唱法大声地唱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这就是我们要走的路。”另一个我看着我说道,“来吧!就让这演出继续!”
篝火烧得更旺了,如同照亮整个剧场的射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不会再改变,写在稿纸上的剧本尚有完善的空间。也许磁带机里的声音是对的,我的登台就是一个错误——但它也只是一个磁带机而已。
未完待续。我一边默念着,一边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存在的线。

“故事猎人”系列剧目即将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