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星杯参赛作品——红鬃的卡瓦莱罗
我第一次见到卡瓦莱罗①的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刺眼的午后,醉汉们一如既往地挤在充盈着汗臭的某家酒馆内侃侃而谈。由于职业或是个人的兴趣,酒馆确实是我经常出入的场所,因此那时我能察觉到今天的酒馆有些非同寻常——更具体点说,是平常松散的众人都将目光放向了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我们的卡瓦莱罗爵士。他是个高个子,穿着裹着破旧皮革的残破板甲,腰上系着其中早已无宝剑的剑鞘,下装则绑着用旧铁片赝造的护腿。据我从他的自称中了解到,他大概是一个贵族或是骑士,只是身边没有仆从,屋外也没有挂着缰绳的战马。确切地说,除了他的相对干净一些的头盔上那根格外显眼的红色鬃毛,你实在找不出他与一名落魄佣兵有任何的区别(如果说非要再找出一个区别的话,便是他从未摘下头盔)。但是他还在竭力从头盔缝中发出微弱声音,证明着自己是有着纯洁血统的贵族。 今天的酒馆似乎因为这位“贵客”的到来热闹了许多,大家乐于讥笑着问候这位不速之客,还有些轻浮家伙甚至上前一步欲袭击他,又自觉地在拳脚下为“高人一等”的爵士退却三步。人们便询问他一些诸如“你是哪个佣兵团的啊”“你的剑卖了多少米拉②”的有趣问题。骑士大人向来则是用“贵族不与贱民为伍”“圣阳不会宽恕你的罪恶”之类的话回应,或是一边向空气挥着拳头,一边将手边的浊酒倒入头盔的缝隙中,却不曾冲入人群,恐怕是怕“贱民”脏了他脏兮兮的盔甲吧。就这样,等到夕阳西下,执行宵禁③的斥候赶走了酒馆里的乌合之众时,大家对这位骑士老爷的兴趣已然淡化许多,而碰巧,烂醉的卡瓦莱罗爵士走在了和我同一条归巢的路上,正在我的前方。 我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着这个古怪家伙。依我看,这位“骑士”绝对不会被写入诗篇中,作为吟游诗人们卖唱的英雄素材。他也许曾经确实为一名贵族,也许有过一点所谓的显赫战功,但今日大部分“贵族”的头衔已经是过去式了——你说不上是那些庄园被改造成工场或是被敌军踏平而出走他乡的国戚,还是买下庄园与头衔开设自家钱庄的“新贵”更加高贵。 就这样,在群鸟归巢后,我望着卡瓦莱罗的身影在夕阳下越拉越长,随后便带着一天的疲倦与惬意返回了自己的临时居所。 第二次,我是在三年前的某个傍晚再见到卡瓦莱罗爵士的。 那时我正处于一个比洛丹林夜下的海畔还要幽深的小巷中,躲避着城邦骑兵的搜捕。干我这一行的,很容易被敏感时期的当地士兵当成是他国的细作(虽然有许多时候的确是这样的),在一片骚乱中,我溜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却撞上一睹崎岖而有些弹性的墙。小心翼翼地引燃一根火柴,一抬头,注意到那根象征性的红鬃,竟是那位高大而古怪的卡瓦莱罗。 我正欲转身离开,他却把我一把拽住。出奇的是,他竟没有责骂我,而是把我拉进小巷深处。他的步子迈的很大,手也抓得很紧,以至于我一路上跌跌撞撞,好一会才停下。等爵士放下我的手臂,我立即转身就走,但爵士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我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虽然隔着头盔,但是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一种哀求,似乎看到了他相对精致的头盔下那张苍老的脸。 我停下脚步,却以戏谑的语气回应道:“贵族老爷需要我这样的贱民干什么嘛?” 令人惊奇的是,他没有发怒咒骂我,而是平淡言道:“我已经不是贵族了。”他顿了顿,带着一丝难以察觉却刻骨的孤独继续说道:“你是莱茵人吧。看来如今的佩尔维尔早已无人认可骑士了,你随我来吧。” 不知是因为同情这位活在旧日的“骑士”还是好奇心作祟,我跟随卡瓦莱罗走入小巷的深处。高大的他点起一盏被丢弃的油灯,左手怀着一点食物,右手高举着些许光明走向黑夜,那老锈的精致头盔好似重新焕发了光辉,红鬃在光影下如跳动的鲜血般醒目,整个人活像是一位出征的骑士。 随着视野逐渐开阔,卡瓦莱罗爵士停下了脚步,微光下隐约有一架简易搭建的棚屋出现在眼前。步伐接近,爵士轻吹一声口哨,便有三个脏兮兮的孩子自棚屋中钻出,却又在看到我这位陌生人时缩回了头。 “不用怕,这位先生是我们的新朋友,他会一起听我的课程的。”爵士适才安抚完那几位大概是孤儿的孩子,便向孩子放下手中的面包与麦饼,转向我说道:“我卡瓦莱罗的确如其他人所说的那样,为某位女领主的孩子作讲师”,说到这里,他唾了一口唾沫,横眉说道:“教的是珀兰克语的文法。”我既惊奇于他一介武夫却懂得教授语言,亦嗤笑他竟接受了“卡瓦莱罗”这个诨名,他却打断我的思绪:“而这几位孩子才是我真正的学生”,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他们是祖国的未来。我收养了被敌人摧毁了家乡的他们,并会教授他们只属于埃多拉都人的语言。只要语言还在一日,埃多拉都便没有灭亡,珀兰克的炼金战舰便未曾战胜我们的骑士!”说到这里,这位可怜又可笑的老贵族便手舞足蹈得像个孩子。 我当然不理解这位先生的想法,但还是蹲坐一旁静听他对孩子的讲述。说实在的,作为也曾在钟塔学府混过一段时间的我看来,他的教学实在说不上多好,但是却有着一种让人目不转睛的魔力,我便自顾自地将此定义为激情吧。等到今日的授课完毕,孩子们心满意足的遁入梦乡,我正欲离去,他突兀地再次叫住我:“其实我还有一些事与你说。” 于是我静坐下来。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我也对眼前这位头盔中的怪人有了更多的认知:他是作为埃多拉都的文兰骑士家族的后裔降生的,并自小向往成为故事中那些拯救国度于魔物或是敌人手中的骑士;他自认为海诺艾兰的战舰、珀兰克的魔法与月理教会的感召皆为奇技淫巧,唯有骑士才是佩尔维尔这片土地上最光荣的存在。我问他为何空有一身武力而不凭此当个佣兵来养活自己与孩子时,他执拗地告诉我说骑士的剑仅挥向国度的敌人;而问及为何变卖自己的佩剑与马匹时,他激动地反驳道,它们未被任何他人得到,只是以另一种方式④与土地和海洋同在。他言你我所处的德拉曼城即是他已然回不去的故乡,他还说他最近在练习弩具的组装与使用,他还告诉我那红鬃头盔的由来并保证自己永不摘下……末了,他在临别之际,于封闭的头盔中苦笑道:“你知道吗,其实当年的那场战役中我作了一名逃兵,直至现在还在逃亡。”孤独的他又断断续续地言道:“酒馆那天……真的很谢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笑。” 许久,我没再见到过卡瓦莱罗爵士。而最后一次见他,则是在五个月前的德拉曼城头,以一种我最不愿意记住的方式。 德拉曼的领主隔三差五便会遭遇刺客,但大多数时候危机也会被很快的化解。一个普通的雨夜过后的朝霞,又有一名刺客伏法,其尸首便被挂在城头示众。我向来是不介意墙头上的“罪人”的,但这次我路过城门时,却无意听到两个戍卫的闲话: “你听说了吗,这次的刺客是个怪人啊。他不仅打扮得怪,而且拿把自制弩杀进了领主府后,竟然要与领主进行决斗!” “什么东西?我没听错吧,刺客要学骑士那样决斗?这大概率是假的吧。” 我本不在意这些“虚假”的传闻,但脑海里却无意划过一道身影。我不自觉向城头望去,只见一个身上插着来自多个角度的箭矢的、显然不是死于决斗的半截尸骸挂在城头。再凑近看,赫然发现死者的头上正戴着一个被压成异常扭曲的形态的头盔,头盔的顶部正有稀疏的红鬃随风飘荡。 耳畔再次传来卫兵的议论:“不过那家伙的确挺怪的,他竟然把头盔焊死在脸上,以至于动用各种方法都拔不下来。可惜了拿头好看的红鬃。” 我突然发狂般寻找着那条小巷,如一条饿犬搜寻厨余的糜肉。循着记忆的碎片,我摸到了小巷的入口,摸到了小巷的尽头。 在尽头,有意义的仅有倒坍的棚屋,无意义的则是遍地的弹孔。我徒然掀起废墟,理所应当的未看到任何一个可爱的孩子,便更不会看到癫狂的自己。 而后,我兀然挪出小巷,挪向依旧灿烂的朝霞。雨水会冲刷掉一切“不应继续”的过去,想必今日亦会被明日冲刷。 我不知道孩子们去了哪里,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贵族会冲向领主府,我未曾目睹他如何使用并不擅长的弩具杀入重围,我更不理解为何他会发起明知必死的决斗。 我只知道,在一个普通的雨夜,一位教师倒在了寻找他的学生的路上,一位贵族正视了他嗤之以鼻的如今,一位逃兵逃亡半辈子后终拥抱了他的归宿,一位虚荣而孤独的骑士迎来在雨水中陷阵而亡的结局。 是的,一位骑士。
注释: ①“卡瓦莱罗”为酒馆众人为爵士起的诨名。在珀兰克语义中,“卡瓦莱罗”既有“骑士“”的含义,又有“服侍女主人的男仆”的含义,此处取后者,有讽刺意味。 ②“米拉”为珀兰克通用货币“俄根”的最小计量单位。 ③珀兰克攻陷整座埃多拉都后,为保证殖民区秩序稳定而实行了七年之久的宵禁,此时为第六年夏。 ④埃多拉都有着海葬的古老风俗,埃多拉都人认为海葬后的珍贵之物会在月光的彼面与世界同在。此处为卡瓦莱罗对他的剑与战马执行了海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