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四百年间，成功猎杀过巴蛇这一灾厄级异兽的，只有五个人。

蛰虺智瑶，便是其中的第五位。

“炽剑丫头，你究竟是何必呢？”

自始至终，智瑶都处于游刃有余的守势，轻松着化解来自炽剑中行离的每一次攻击：直刺与横斩几乎都被其单手接下，而所有的火焰也悉数被巴蛇吞吐出的冰霜轻松阻挡。

毕方与巴蛇，虽然都是灾厄级的异兽，但两者属性上所存在的相克，让中行离处于完全的弱势。

“玉姬大人如此器重你，你却为了这么一个废物背叛她？”

“闭嘴！”

赤红色剑身挥斩出三只火鸟，从左、右、上三个方向，朝智瑶扑去。

后者却只是舔了舔唇角。

巴蛇的信子喷射出大量冰晶，几乎是在瞬间冻住了三只火鸟，旋即破碎。

漫天落下亮晶晶的冰屑，在月色的照映下美丽非常，如同下雪了一般。

恐惧和担忧冲击着中行离的内心。

“习习……快走……”

“姐姐！”

“快走啊！”

打不过的……

绝对打不过的……

中行离比谁都清楚，甚至于比智瑶还清楚两者实力间的差距。

且不论近四十年经验差距，单就属性上的相克，就已经决定了最终的胜负。

“我不走！”

“你能不能最后听一次我的话啊！”

“姐姐……”

“的确，你不是我的宠物……也不是我的儿子……”

无论如何，要为那孩子争取出逃跑的时间。

“至于为什么要扔掉你的剑……只因为……你是我的弟弟！”

就算无法击败这个男人，至少要让其暂时失去追击的能力。

“我答应过母亲，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举起剑，在空气中，如同做法一般地画起了圈。

“执剑者，终为剑所杀……”

一圈，两圈，三圈……中行离的上空出现三个大小不一的同心火圈。

“至少前一点，姐姐比谁都清楚……”

每一个火圈，都各自生出了不同颜色的火焰，如舞蹈般的窜动着。

“所以啊……姐姐才扔了你的剑。”

用仅剩的力气，中行离向自己的弟弟挤出最后的笑容。

“因为姐姐会保护你的！——讹火！”

朔国的夜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太阳。

其闪耀出的光线，几乎照亮了整个北方。

坐在唐国皇宫楼阁上，默默凭栏北望的玉姬；在书房中看着前线所传回书信的中行坤；正和朔国残余部队一起，护送着晨姬逃亡召国的中行墨；在自家院落里一起点着烛火、踢着蹴鞠的中行家的兄弟姐妹……

都看到了被照亮的北方夜空。

视野中，闪过一片前所未有的光亮，随后有迅速陷入了至极的黑暗。

嗅觉、触觉、听觉都异常的灵敏，但是唯独视觉是一片彻彻底底的黑暗。

无论自己的手在眼前怎么摇摆，中行羽能感受到的只是风而已。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啊！”

他挣扎着想爬起身，结果才往前走了一步，就被灼人的热浪逼退了回来。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啊！你回答我啊姐姐！”

无助地跪坐在地上痛哭着，视野中的黑暗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惧与不安。

终于，他听到了有人踉跄着向自己走来的声音。

“姐姐！姐姐我在这儿姐姐！”

伸出手，触碰到了灼热无比的铠甲，指尖发出“呲”的一声，伴随着一丝糊味。但明明剧痛无比，中行羽却依旧没有松手，他抓紧那片烧灼着手掌的盔甲，大声地喊着姐姐。

“啊……”

一声咏叹，如同利箭，刺穿了中行羽的胸口。

是……男人的声音……

“真不愧是出了名的疯丫头啊！和你们的那个姑姑可真像啊……”

男人抓起了中行羽的手腕，将其拽起，像拎起一条垂死的鱼。

“你姐姐啊，为了救你，竟然用尽自己的精气。”

“她在哪儿！我姐姐她在哪儿啊！”

“一个人用尽了自己的精气，你觉得还可能会活吗？”

将中行羽一把扔到了地上，同样遍体鳞伤的智瑶用脚踩住其头颅。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论中行羽怎么挣扎，都无法从智瑶的脚底挣脱出来。

看着如小兽般挣扎着的中行羽，又看了看倒在一旁，身上衣服近乎都燃灼殆尽的中行离，智瑶露出复杂而无奈的笑容。

“啊啊……何必呢，炽剑丫头，偏偏还是为了这么一个废物。”

小腿肚传来一阵刺痛感，智瑶“唔”的呻吟了一声，赶紧抬开了踩在中行羽头上的脚。

中行羽的手中挥舞着一把短剑，失去了视觉的他，只能凭着只觉，摸索着刺向智瑶。

然而只是突然而已，此刻的中行羽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害怕、愤怒、惊慌失措却又想着绝地反击。

坐在地上，不停地后退，同时胡乱挥舞着短剑。

“为什么……”

智瑶并没有因为被刺伤而感到愤怒，而是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你会有那把剑？”

中行羽手中的短剑，映照着篝火摇曳的光，明亮了他惊惶而愤怒的脸。

与此同时，更为复杂的表情却正在智瑶的脸上酝酿积淀。

突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中行羽持剑的右手。

智瑶却并没有取下其手中的剑，而是撕开了他的袖子，粗暴地解开了其右臂上的布带。

短剑的辉光，照亮着那印有谶语的右臂。

智瑶的眼睛却也因此瞪得更大了，视线在颤抖着，感觉整个眼珠都快从眼眶中抖动出来了一般。

然后，颤抖在一点点减缓，一点点趋于平静。

“啊，原来如此啊……”

松开了中行羽的右手腕，智瑶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更加的复杂。

“原来如此啊……”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着五个字。

“那！老朽姑且也来掺和上一把热闹吧！”

没有再理睬已经处于心死状态的中行羽，智瑶俯身，将中行离扛到了自己的背上。

“小子，你姐姐的尸体就由老朽带回去复命了。”

出乎其意料的，中行羽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激烈的反应。

无神而空洞的眼，望着浮云蔽月的夜空，沉淀入深邃的虚无。

“是那个妖女派你来的吧！”

中行羽十四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如此低沉而阴冷的语气。

“为什么不杀我？”

“玉姬大人特别嘱咐，要留你的性命。”

“为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是那位大人的特殊爱好吧！不过……”

智瑶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玩味地看着中行羽。

“不过，老朽觉得也有另一种有趣的可能。”

视野中明明是无尽的黑暗，中行羽却看见了自己——而且从未看得如此真切。

“那麻烦你传一句话给那个妖女。”

站起身来，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颤抖着的唇间挤出了句子。

“我会杀了她。”

他正握紧剑柄，牙齿紧紧地咬住自己嘴唇，咬破出血。

“还有你的头，我也会砍下，然后做成饮酒的漆器！”

对于少年所做出的赌誓，智瑶只是一脸淡然的“哦”了一声。

“承蒙你不嫌弃，老朽的这颗头颅倒也还有些价值。”

这么自嘲着摸了摸脑袋，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子。”

站直了身子，智瑶收起了笑容，表情和声调都变得严肃了起来。

“老朽作为你父亲的故交，有一句话和一个建议要送给你。”

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智瑶抬起头，仰望着夜空。

云层散去了，月色又重新亮了起来。

“没有愤怒，一事无成；只有愤怒，一败涂地。所以老朽劝你，不妨找一个安身之所，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

“感谢您的教诲和建议。”

月光照亮了中行羽的脸，他竟然笑了。

十四岁的少年，已然没有了两年前的稚气，面部在月光、火光和剑光的三重映照下，开始显得棱角分明。

他拽起了自己的右袖，展示被短剑的光辉映亮的手臂。

“可是只要大唐还在，只要那个妖女还活着，这个谶语就永远都在……”

右臂上，那行“雷火丰，日中斜”的谶语被照得明亮。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太多的风尘变换，这一行字反倒愈加清晰起来。

“我也注定永远不会被放过，也就注定不会找到你所谓的安身之所。”

此刻，虽然看不见，但这行字却刻印在了中行羽的心里。

“不止如此，只要大唐这个帝国还在，就不会停止对全天下的攻伐。”

将短剑收入剑鞘之中，扬起下巴，中行羽在仰望着天空，他期待着会看到鹗鹰，但视野中却只是一片无尽的漆黑。

“天下之人都不会有安身之所……”

中行羽轻轻吐出一口白气，在空中散去，如若梦影。

“所以，我要灭唐。”

他用无神的双眼正对向瞪大了眼睛的智瑶。

“我要！”

右手紧握成拳，心中，摒除愤怒和仇恨的情绪，只剩下了纯粹的坚定意志。

“灭唐！”

中行羽听见了鹗鹰的叫声，凄厉而苍凉。

但那声音却不是从空中传来的。

是从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