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历史浪潮下的微观叙事沙堡——浅谈《平家物语》的得与失

作者:加菲猫
引言
在b站先行放送的十月新番《平家物语》是本季度的明星,全球抢先、山田尚子、科学猴、古典名著改编等诸多要素使其成为了十月新番的一大焦点作。本部作品有着独特的美术风格、出色的制作团队,和大量强目的性的演出。如今剧情已进入收尾阶段,笔者想就目前九集的表现,从个人的狭隘视角所观察到的一些作品特点,来简单谈谈这部作品的得与失。
注 1. 本文无法避免包含部分剧透内容,仍未追番且想在日后独立观看的朋友请慎重阅读;
2. 笔者没有看过原著,如有说错的地方或想补充一些背景,欢迎在评论区提;
3. 不论笔者下面对本部作品做出了怎样的观点输出,笔者依旧认为《平家物语》是本季非常值得一看的优秀动画。

创作背景与创作目标
毫无疑问,《平家物语》在放送决定时,这次动画化就注定是一个困难的任务。《平家物语》是传为日本信浓前司行长创作的长篇小说,成书于13世纪初,全书浩浩荡荡六十万字,时间跨度达16年,详尽展现了平氏家族由盛而衰终灭亡的过程。而山田尚子(和吉田玲子)的任务,也是最大的挑战,便是如何将这16年的权势更迭,以动画的形式浓缩进11集每集20分钟的篇幅当中。
山田尚子在staff寄语中说,这部作品是为了“真诚地正视那些实实在在走过人生的人们,以及他们那些珍贵的故事”,如何把这么一个非常细腻而情绪化的落脚点,呈现到叙事必定如疾风骤雨般的动画中去,又是一个看点。山田尚子出身京阿尼,向来以细微且细腻的演出与女性视角下的独特情感表达著称,在其导演的《玉子爱情故事》《利兹与青鸟》等作品中都有十分突出的表现。而当她离开了京阿尼舒适圈,且以历史正剧为题材时,山田的风格是否能够很好地兼容?这也是诸多“山田圣教徒”的疑问与期待。


得 · 琵琶视角的优秀串联
动画和原著相比,做出的最大的改动莫过于虚构女主角——琵琶的引入。琵琶这一看似摄像机的角色的意义,在第九话中由山田借琵琶自己的口中正式告诉了观众:“见证平家的末路,见证之后,带着祈福之情,弹奏琵琶。”琵琶是平家末路的见证者,尽管与平家里的一些孩子们有一起长大的交情,在平家的变故中她依然是一个局外人。《平家物语》是有着强烈宿命论色彩的历史小说,为了更好地以点带面,以一人见证诸多他人命运,动画还给琵琶加了一双魔眼——一只能看见亡者(继承自考哥平重盛),一只能见证未来。在琵琶的孩童视角之下,串联时空,表现了世事无常、万物皆有终末,与命运操纵下的人们负重前行的内涵,同时也是人本主义的生命赞歌。从山田监督表达自我思想和感悟的角度,琵琶这名角色无疑是作品的一个巧妙的桥,连接了过去与未来、人与命运,以及作品的戏里与戏外。




大概是(目前)全剧对于两个时空下的视角连接最出色的处理

失 · 原创剧情对叙事的切割
琵琶作为原创的摄像机角色,自然不可能真的当作摄像机使,势必需要拥有自己独立的剧情和塑造。由于琵琶的存在,剧情必须要分出一部分来展现周边的人与琵琶的互动。其中自然不乏有优秀的原创剧情,如琵琶与平重盛的三个孩子嬉水,同一机位不同时间来形成对比展现世事变迁。但同时也造成了叙事上的割裂问题。上一个镜头还在深谋权策,怎么就跳到琵琶与大家一起玩乐了?上一个镜头本应沉下来细细体会,怎么就又跳到琵琶在卖萌了?此番割裂感在第九话中体现的尤其明显,琵琶寻母的情节不够有力,不够动人,也和正剧不存在任何编排上的呼应关系,但这短短几分钟的插叙,也足以破坏这叙事堪称最完美的一集:前面是平家落败,众人为躲避追兵赶路奔波,开始质疑权力更迭之下一时繁盛又有何意义,平家未来的路又在何方;后面是一之谷之战,源义经对平家势力沉重打击,以及敦盛悲壮的最后杀阵。而琵琶寻母的这几分钟插在中间不尴不尬,还压缩了一些剧情转合的空间(如源氏内讧)。由于第九集前后过于出色(目前我最喜欢的一集),才使笔者我对这个编排瑕疵感到遗憾。孩童的视角自然利于山田的一些表达,但也要承担大量重构新增的人物关系和剧情难以与连贯而环环相扣的历史剧有机结合的问题。山田固然善于表现女孩子的小情绪,但真的适合这样穿插其中吗?笔者个人打一个问号。

得 · 角色形象的现代化软化
由于时代原因,平家物语对现代观众而言存在一定的理解障碍和门槛,尤其是对存在文化隔阂的中国观众而言。为了便于观众能更好的更迅速的沉入剧情,山田尚子选择将角色们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软化,是他们更加平易近人,如平家之主平清盛被塑造成了一个追寻“有趣”的自我至上者等。作为一部只有十一集的历史动画,这样的简化有助于快速推动剧情,展现人物内心,帮助观众以最快的速度理解角色行为和剧情走向。这也是为什么不能以所谓“大河剧动画”的思维去看待评价这部作品,因为作品本身并非一个长篇史诗的定位,只是山田借以表达自己的一些关于生命的思考的载体。


失 · 人设简化后对塑造力度的削弱
历史剧的力量往往来自于角色的深度。每个角色都是复杂的,因此他们的兴衰存亡才牵动着观众的心。而平家物语的现代化妥协——人物塑造扁平化导致观众难以对剧中角色的兴衰产生共鸣,或共鸣有限。历史叙事本身所具有的强烈宿命感、力量感在漫画化的人物形象互动间被消磨殆尽。在第九集之前,塑造的最好的角色居然是全程与权力中心保持距离的平德子(这也是在山田用她的女性视角老本行给平德子大量加戏的前提下)。平德子敢爱敢恨,既有对夫君的柔情、对琵琶的友谊,也有对父亲清盛将自己当作棋子的反抗——山田成功在古典背景下搭建了一个自尊自爱又注定悲剧的现代化大和抚子形象。但是,其他角色便再也没有获得与其历史价值(无论好坏)所匹配的角色深度:试问追番到现在的你,你对里面的哪些角色有在心中留下多么深刻的记忆么?在笔者心中,真的很难找出几个。记忆力不错的你或许能记得谁干了什么,但也仅限于此,似乎剧中所有人只是在按部就班地演完历史书分配给自己的戏份。山田想表达的生命的思考,需建立在角色的生死流转拥有足够的力度的前提下,才能真正打动人。而就目前笔者看来,角色的塑造力度还远远不够,比如先前的平重盛、平清盛之死,都太轻了。


得 · 山田式演出为作品增色
整部动画呈现出浓郁的山田尚子演出风格,包括大量的空镜头、身体局部特写、偏移取景和模拟实拍摇镜调焦,这些个人印记强烈的镜头语言为作品带来了一份细腻感,打破了固有的历史剧沉重严肃的风格,以慢节奏叙事来烘托角色的情绪。



除此之外,为了让叙事显得错落有致而不单一,山田在描写战争剧情时采用了十分巧妙的白发琵琶弹唱叙说+画面剪辑的形式,在为观众带来叙事新鲜感的同时,也进一步强化了琵琶的“旁观者”定位。除了自己一直擅长的这些技法外,山田在一些单张构图和镜头调度上功力比之前更上一层楼,使得《平家物语》在画面上丝毫不枯燥,且贡献出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秀画面演出片段。

失 · 整体上而言,山田风真的那么兼容历史剧吗
同前文所言,历史剧的力量源自历史本身内部那若隐若无的联系与厚重,而山田尚子在常年做moe美少女动画所形成的一套演出体系,对于这份厚重感是有所削弱的。并非是说历史剧中不能放慢节奏细细品味人物情感,而是这些大量的“清新”镜头不仅使作品蒙上了一层棉花状的轻浮薄雾,且进一步挤占了本就紧张的剧情编排空间。以镜头紧凑度相对最为出色的第九话(分镜演出:竹下良平)为例,全集并非没有放缓节奏的长镜:离家之时,对平家的诚实正直恩义家训感到迷茫的清经于竹林间望月;躲避追兵的夜晚,清经投河自尽前于月下船头的吹笛绝唱;蓝天之下浪涌岸边,敦盛与追兵熊谷杀阵前的对峙。这些镜头都极具张力又紧扣剧情表达,细腻而不失悲壮之感,历史剧的韵味便由此产生。



第九话中几个极具情绪感染力的镜头
而先前山田味较重的几话,很遗憾,难以找到此类完美衬托情绪烘托需要且毫不突兀不喧宾夺主的镜头。山田一直以来擅长的清新风格演出,与整部《平家物语》透露出的宿命感似乎格格不入。

总结
以上的胡乱分析总结而言,是山田尚子决定的微观表达诉求,与作品性质决定的宏观叙事外力的冲突。在笔者看来,全剧同时兼有了两部互相矛盾的《平家物语》:一部是传统意味上的,多方势力纠葛、武家贵族之争、兵戎铁马交错,在权力更替的漩涡中覆灭的平家兴衰大记;一部是山田心目中的,朝中那些身处权谋斗争之外,默默走着自己的人生、寻找自我价值的“琵琶和她的朋友们”。而当制作组决定把全书近全部内容塞进这12集里时,两者的有机统合,大概就注定将被狂风骤雨般的剧情推进冲散得七零八落。笔者对于剧情的体会,除去实在记不住人名的问题外,最多的感受是纷乱、浅薄、赶急与碎片化。台词设计、势力诉求、战场调度、剧情衔接、角色戏份分配……本片或许在时代细节的考据做的很出色,但在更核心的剧本力上仍与真正的佳作有着不小的落差。
这自然不是坚持自我表达的山田的错,或许是山田尚子所擅长的女性视角清新风格可能真的和历史剧相性不好,抑或是没能做好改编哪些剧情、从哪个视角切入等的统筹规划。以小见大的历史剧并非不能成功,古桥一浩就用《浪客剑心·追忆篇》为我们提供了完美的范本;戏说历史也并非不能成功,渡边信一郎的《混沌武士》展现了戏谑之下的放浪武士精神内核。但山田尚子交出的《平家物语》答卷,可能就有一些四不像的意味。
最后吐槽一句,音监和牛尾大概至少有一个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