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
午休时间,王先生按下打火机,吸一口吐一口,高深莫测,开始演讲:
“我作为我的参照物,已经活得够久。此时此刻,就现在,就这一秒,我得往后退一步。”
“每天都在照葫芦画瓢。每天都与昨天、与明天一个样子。每天都知道真正的明天不会来。”
“我的未来就在我头顶三厘米处,可能我一踮脚就够到了。”
我不知道王先生叫什么。他说过,但我很快就忘了。
我不抽烟,但王先生总拉着我聊天,多半是因为我话少。
我来这家公司一个月,跟谁都不太熟。他们都劝我离王先生远一点,说他这人不行,说一套做一套。我并不在乎。上班嘛,真真假假的,就那么回事。而且我怀疑这年头,没谁对谁还有探索欲,也没什么真正的看法。大家只是希望让别人后退一步,好让自己舒服一点,多存在一点。
在茶水间、在楼下咖啡馆、在阳光较好的绿化旁的长椅上,王先生对我发表人生格言。我和他从午饭后的困顿走出来,散一散步。
我发现大部分人都不会像我们这样,表现出闲散的样子。更多人只是匆匆走向便利店,或从某个小饭馆里出来,快步回到写字楼里。大多数人独来独往。我和王先生之间,也总是隔着微妙的一米。
王先生是个文艺青年——如果这个词还没入土的话。80后这个群体在互联网上,属于一种概念性的尸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脉动的广告,一个人站着,但他与他自己之间偏离了30度,保持一定的歪斜,一定的距离。王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我眼里,王先生有一个比较大的优点,属于底层百姓千年积累下来的美德:他一直沉浸在比较次等的感受里,但他什么都不做。
“不是没钱,也不是没时间,但这就是一种没有力气去快乐的感觉。你知道吗,每天我下了班,往床上一躺,我没有力气快乐了。”
“都不想这副逼样,都有点雄心壮志。通常一发呆,一天就过去了。人和猪还是有很多共同点。”
“做计划通常是没用的。惯性。你总会被你过去的总和拽走。你就是活在你身上的另一个幽灵。”
“请注意,你不是同一个。你是另一个。”
我点点头,在心里冷笑。瞎话谁都会编,但王先生岁数大了点。
这个部门不需要这么多人,我却突然地被招了进来,而且听说他们还要招更多人。更多更年轻的,工资更低的人。大家都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事要发生了,只有王先生整天没心没肺,和我混到一起。
一个下午,我去冲咖啡。同部门的一位姐盯住我手里的雀巢,突然顿住一笑:“年轻人啊。”然后她直接扭头离开,留下手磨咖啡的香气。
我的确对咖啡没什么要求。我对品质生活也毫无要求。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年轻,比我年轻的多得是。明天就有一个岁数更小的人入职,以后还会有更多。我的问题,只是穷。
如果把这番话讲给她听,她十有八九会受到冒犯。所以我选择闭嘴。闭嘴——一种工作场合里必须的美德。
两个月。王先生成了我规律生活的一部分。我深知我们的关系会优雅地止步于吹牛逼。我只是沉默地听着,没有更多配合的本领。他因此感到不齿。当然,我不是一个成熟的玩家。
王先生经常表现出愤世嫉俗的一面。这一点他倒是与我旗鼓相当。他对公司的体制有诸多不满。
“做什么都是象征性的。尸位素餐的人太多。”
“一旦往上混一步,就开始不干实事,只做表面功夫。”
“往上糊弄糊弄,往下糊弄糊弄,找点理由让人加班,营造在认真工作的假象。”
他说完总是顿住,用一种近似逼迫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看得我有点发毛,我不得不打几个哈哈附和他,好让凝滞的时间流畅起来。
这时他会点点头,笑着看我。
他会总结陈词:“现在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我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大家都知道王先生没什么出路,已经快完了。
转正了。我的工作开始四平八稳,不咸不淡。领了张卡,天天吃饭,走来走去的。
亲戚朋友倒是经常对我恭喜,说我终于打了一份好点的工。多多奋进呀,多多奋进。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王先生手里的工作越来越少。他的工位在我对面。我经常用余光瞥他两眼。我知道他也在瞥我。
反正我很无辜。我什么都不知道。故作无辜,适度无知。一种生存技巧。
王先生的话题蔓延到了更远处、更实处。财富自由,老家三套房,随便送两瓶酒就有一个编,只是他不屑干。
“那样的生活太枯萎,感觉人直接被格式化了。”
这套牛逼,他吹得不是很完善,昨儿还两套房,今天就三套了。不吹的他必然是没有,吹了的也不一定有。
“大好的日子必然在后头,在后头呢。”
我听得头皮发麻。
我时常觉得王先生是一个标本一样的人。一个被一线城市碾压过的人。
过日子不容易,需要维稳方式。我旁边工位的哥们,维稳方式是跟陌生人睡觉。我后边那个女生是喝酒,喝到天亮。我的方式是算命。我喜欢那种被人总结的感觉,好像一切都特别简单。营营役役小半辈子,一共三行字,还是在微信对话框里。据说这样不太好,好像会消耗或者透支什么东西——和大家用来维稳的事情一样。
而我遗憾地发现,王先生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维稳活动。他只会吹牛逼,再朝惯性一路行驶下去。
据我周围的能量守恒规则,王先生必然要消耗,或透支一点什么东西,才能每天上午按时把自己嵌入工位里。但我怀疑,没人教他,他就不会。这人要强,自律,不开窍。
总有一天,他会把不被需要的高贵美德摘出去,培养自己的奴性,获得一个起码的生活。
对的,王先生将拥有比较起码的生活——我不张嘴说这种话。我没资格下结论,“生活”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大了。
一个同事要离职了,不知道是主动还是被动。最后一天,她整理文件,翻出一些几年前的照片。
王先生在一张照片里大笑。他说他那时候刚入职。照片上的他看起来比现在面善,可能是头发比较多的缘故。
“我当初本来可以不来这家公司的。我当初选择很多。”
王先生往椅子上一靠,一口气叹不出来,整个人也悬在那里。
“你觉得一个好人的底线应当是什么?”
王先生又要发表演讲了。我随他去。
“活到我这个岁数,已经在滥用身边的一切了。”
“居心叵测的人,往往能更好地生活。”
“朝底线再跨一步,也没什么所谓,你说对吧。”
“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王先生说话越来越玄乎了。
我想,做目的性太强的事,到最后基本上都是一点用没有。
一个人能决定的事太少了。只是收获一场又一场的幻觉。
“我跟你说过那个事没有?可莫名其妙了。”
我走神了好几秒,他倒也不在乎。这一秒,他煞有介事地跟我说,他昨天晚上被人拉走了。一个黑头黑脸的人把他捆起来,带到一片大荒地上。荒地上有大片的枯草,和一块大屏。他一坐下,电影就开始放了。电影里有他的一辈子。
王先生言尽于此,留给我一个意犹未尽的破折号。我没接话茬。
又是一天中午,王先生没和我去散步。
据说他把我骂街的录音拿给领导听了。
特别尴尬——但其实尴尬的只有王先生。
“当这是什么地方呀,说领导两句坏话就该被开除?”
“你骂XXX都不一定有人找你的茬。”
“我早就跟你说了,他这人不行。你看你就不听劝吧。”
“你这是真倒霉,刚进来就摊上这事。”
对于这件事,这间办公室里的人各有各的话说。话掰开八瓣都是同一个意思,有几个段子倒是值得一笑,笑完也就忘过去了。我一直试着过去,过去,把日子一疙瘩一块地往身后丢,好像真的可以没有任何感受。
“但你待下去也挺难受吧,考虑换个部门吗?”
“对对对,你换个部门大概好一点。”
部门领导跟我是一个大学毕业的。我的老师和他关系很好。他马上要跳槽,说是时候到了。大家都不知道这事。
为什么大家都苦心劝我换一个部门呢?
可能我换一个部门,就没有第二个王先生了。
啊……你难道不想尖叫吗……
啊!!!!!!
这天下班的时候,王先生不见了。一个同事说,有个黑头黑脸的人拿着绳子走过来,王先生欢天喜地,伸出手,主动被捆走了。他离开的时候鼻孔朝天,整张脸充满喜悦之情。
这是大家应该拍手叫好的事情吗?
好像大家都不会被剩下的时间捆走一样。
滴答,滴答。一切都在逼近。
总之,这个事可以被概括成一句话:
王先生,35岁,被大厂优化后不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