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起

牛铃轻轻响起，同时摇晃的还有天光。 亚恩索克手中的笔，在白纸上停住了。 收起枕在小臂上的写字板，亚恩索克慢悠悠地站起来，靠在一个黑壮的生物上，伸了个懒腰。摇晃的不是天光，而是野草，牛铃再响。 “诶！”轻呼一声，亚恩索克抡手扶住了牛背，又转头有些埋怨地看向了恩索克——陪伴了他六年的老牛。 恩索克回过头瞥了一眼亚恩索克，打了个响鼻，继续低头吃草。 “我说你！……”亚恩索克抬手欲打恩索克那像草原似的牛背，又转拍为抚。 “我说你呀，怎么压根就没点忠厚老实的牛样呢？”他轻轻抚过恩索克的背。恩索克没理他，继续吃着草…… 亚恩索克轻轻摇了摇头。恩索克是一头颇为奇特的牛，从亚恩索克与它初识之日就是这样。或许恩索克之所以那么奇特，是因为它早就该死了。 不是因为疾病。亚恩索克再次靠着恩索克的背侧，远望着无际的草原。苍蓝的天色奔向远方浅浅地与原野相接，而草原的远方则是细成一线。 刚刚好风吹一浪，把草原吹得柔软，回忆也像写字板上的白纸一样，张扬起来。 作为一头牛，恩索克对耕田，——才不感兴趣！然而在一次又一次鞭打中，恩索克不得不屈服，……成为了一头肉牛。恩索克对事事都无所谓，只有在主人磨刀霍霍的时候，才开始回想起自己的牛生（这是它的主人看见它发呆而产生的臆测，至于恩索克真正的想法，谁知道呢）…… 亚恩索克听说过一切，可以说他了解过一切，又或者说他不得不了解关于恩索克的一切。 牛铃叮当。恩索克大概站累了，干脆跪在地上吃草。这也正合亚恩索克的心意，——靠着恩索克站他都嫌累呢，最好能坐着靠着恩索克。 亚恩索克打了个哈欠。 恩索克的名字，不是亚恩索克起的，倒是确来源于亚恩索克。……个中缘由，亚恩索克回想到这里，只是啧了一声，然后跳过了，——总之在村子里，恩索克和亚恩索克是齐名的。 “我这么好听的名字，居然让这老牛占了我一半风采！”亚恩索克抚着下巴自言自语。恩索克的尾巴拍了亚恩索克的手臂一下。 亚恩索克颇不服气，干脆把头也枕在了恩索克的背上，仰躺着看天。 天空湛蓝，一如、一如，…… 最先画在亚恩索克脑海里的，是伊鲁亚特大叔家的茅草屋，因为他们家的茅草屋顶躺起来最舒服。伊鲁亚特大叔家也是村子里面，给亚恩索克的帮助最多的。 湛蓝的天空一如伊鲁亚特大叔家的茅草屋？亚恩索克摇了摇头。这怎么可以比喻呢？ “湛蓝的天空啊，是伊鲁亚特大叔家的茅草屋。” 亚恩索克微笑着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所以伊鲁亚特大叔家的茅草屋，才再也触碰不到。” 恩索克趴在绿草上，不知道到底是吃饱了还是吃累了。 没有死成的恩索克很幸运，因为在它快被杀死的前几天，城镇蔓延过来了…… 城镇里面的人，许多都对这头奇特的懒牛感兴趣，所以恩索克成了城镇里颇为炙手可热的。城镇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啦，所谓的展览啦，还有什么反面例子教育，总之少不了恩索克这个大“人”物的参与。城镇人有时候看见它会笑，有时候看见它会一脸嫌弃。不管恩索克作为这一漩涡的中心懂不懂得他们这些城镇人，至少亚恩索克想不明白。 亚恩索克轻轻地嘁了一声。恩索克晃了晃尾巴。 在城镇里面，亚恩索克和恩索克是齐名的。 作为一个人，亚恩索克也不喜欢学习，也不喜欢工作。在城镇人眼里，这真是一件尤其可怕的事情。所以理所当然地，亚恩索克当时虽然只是一个小孩子，却也面临饿死的危险。 天上的白云，亚恩索克曾经幻想过飞上天咬上一口。 亚恩索克望着天空发呆，……好吧，其实现在也想。 亚恩索克才不想干活，那么他何以活到现在呢？…… 贫穷生活的转折点，从亚恩索克成为了“一贫如洗的流浪少年诗人”开始，——亚恩索克在此之前还不知道一贫如洗这个词的意思呢。 轻轻阖上眼睛，亚恩索克不再看天空。恩索克哞了一声。清风吹过，亚恩索克感觉，自己像是一片刚刚落到草原上的叶子。 一贫如洗的亚恩索克在城镇的街头，吟诵他以前在村子里面作的诗，借此怀念以前的生活。倒是没想到最喜欢这些诗的，是那些城镇人，——就好像他们失去的村子，远比亚恩索克多。 不管怎么样，很少有人再提亚恩索克的懒惰了，即使提，也只是作为一种悄悄话式的趣闻。亚恩索克成为了诗人，诗人或许也不准确，必须是“一贫如洗的流浪少年诗人”。城镇人哪怕称亚恩索克为诗人，也不过是这一长串名号的省略。 哪怕只是改变了其中的一个，亚恩索克都不再会是城镇人眼中，之前的亚恩索克了。或许恩索克也是一样的。 亚恩索克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一点的开端是：有人找到他，提出要为他写的诗付给他报酬…… 想到这里，亚恩索克眯着眼睛，望向天空的更深邃处，一直望到自己仿佛开始上升，也没有停止。 那个人对亚恩索克的唯一要求就是：保持一贫如洗。亚恩索克不解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那个人解释说：就是保持贫穷。亚恩索克点了点头，其实他一点也不懂。 亚恩索克打了个哈欠。恩索克趴在地上快睡着了。 也就在亚恩索克成为了靠一贫如洗谋生的诗人的那一天，城镇里传起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恩索克逃跑了，在一次展览中，冲破了护栏，还撞伤了几个人。当然，城镇人提起最后一句，只是顺带，或者说让这个新闻更加骇人听闻一些。那时，城镇人的表情向亚恩索克暗示了这一点。 风略有些平息了，草原被阳光照得暖暖的，草原本身也有些睡态了。 随风落定的还有亚恩索克的回忆。在此之后亚恩索克如何遇到恩索克，又是如何成为同伴，亚恩索克怎么样谋生，……这些事情，亚恩索克都懒得想了。他也不知道他这次什么时候会回城镇。 “无风之时，绿草翘首以盼”，这是亚恩索克新写下的诗句。 亚恩索克现在只想枕着恩索克背上微微起伏的原野，在这片草原上，睡上一觉。 直到草原上再响起：牛铃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