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链
2123年6月25日
她不会再追来了。 我从车的后视镜往后看,大门紧闭,渐渐坍缩成路尽头的一粒。 这次离开看起来简直像一次傍晚心血来潮的散步,我没带半件行李。可谁也不知道,我盼望了二十五年,不如说,连我自己也是才意识到,我已经期待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车门缓缓合上,我摁下指纹锁,向后方张望了会儿,太阳只是朝西移动了难以察觉的角度。我心里有一丝不甘,好像一个即将登场的劫犯,满身枪械满怀兴奋地准备开始这场表演,却发现商铺已经倒闭。 我真得离开了。这该死的汽车,挤走了我心中那块阴郁的云。这些家伙像摆件似的在门口一字排开,车前灯对着你闪烁,说:先生,请上车吧。可到我真正用得上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打不开车门!这些人以为四周有可能使用共享汽车的全是他们那样的人吗? 它们只是AI,不值得和它干架,先生。小和替我打开了这辆该死的车的门,不然我真想回到那张床上去生闷气。小和是那里的智能监控机器人,有着和人一样的外表。 一路顺风,先生,您安全下车的时候它会自动提醒我。他说。 我踌躇起来,目光越过小和,可怜兮兮地盘踞在大门口,她会不会出现呢? 需要我把您送到机场去吗,先生?我怕您在路上和车里的AI吵起来,明天我就要在逗音看到一条搞笑新闻短视频了。他一脸严肃,看不出是真的担心还是和我玩笑。 谢了,我自己可以,我说。 这种车使用最新的清洁能源,优点是污染小,缺点么,很明显,行驶速度慢。我花了些功夫适应它的各项功能,真奇怪,我想起她第一次开车时,明明没学过,可一上车,和车内系统对话了几分钟,双脚试了试刹车、油门,竟然操作得像模像样。当时,她坐上驾驶座,一股突然来的速度从脚底把我拽向车座靠椅。 喂,小姑娘,会开车吗?我大叫。她神情专注,车在快要驶出轨道冲向河堤前转了个急弯。她说,不好意思,我在学校还没来得及学开车。她边说边冲我摆了个歉意的鬼脸,车的行进路线像她嘴角似的滑出去。 我老了,而且不仅仅老了。 车窗外,晴朗的黄昏,太阳只余下最后一丝光亮,落寞地趴在天边。风吹着路两边的树,是速生泡桐,悉悉索索的植物毛毛雨落在车顶。我头脑中无法判断现在的时间,以前这事对我来说很轻松。 现在几点?我问。 下午6点24分,AI对答如流。 如果在平时,再过3小时36分,康复中心里我的床会自动报警,显示我没有按时回到床上休息。不过,铃声不会吵得一层楼的人无法安歇,这点让我很放心,我们房间墙壁所用的建筑材料,隔断效果尤其好,在康复中心期间,我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不该听到的声音。我说的不是病痛和死亡的声音,而是旁人脑中一刻不停迸发的思想。当你的脑袋植入了那芯片似的东西,便不需要语言就可以通过它收发信息。刚开始,我对旁人有些惭愧,我的脑袋像关不住的喷泉,不停往外喷射那些念头……现在剩下3小时34分了,那张床会迎来一个怎样的新人呢。 这是我第二次离开这里,和上一次相隔了五十年。第一次从这里出来,我很清楚我要去哪,但现在,我确实有点模糊了。好在,风烛残年的脑袋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召唤,我知道我必须到那里去。可我刚刚在等待什么呢?这个让我厌恶的地方,如果非要冒出一个不舍的理由,一定是她。
2123年5月15日
这是薛艺帆,我们这儿最年轻的技术员,还在实习期,前途无量。李威自信满满地向我介绍面前的女人,他是这里的院长,和各色患者打交道多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用手撑在我的床头,对那女人说,这是宋雨哲宋先生,芯片试验手术的元老,也是当时最成功的案例,对我们推广这项技术帮助非常大。好像在介绍一件刚刚出土的古董。 您好,宋老。薛艺帆轻轻碰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躺在病床上,脑袋被固定住无法动弹,两只眼睛盯着她看,嘴唇翕张着,很久才发出声音:ni—hao—。这是我醒来后第一次和人交流,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的意识,我自己的意识,回来了,久违地。 我的身上没有任何让人难堪的管子、导线、留置针,一切都可以隔空监测:病床正上方有台扫描仪,清楚地显示着血压、心率、甚至何时该起床方便——有个汽车油箱似的符号亮着,油箱快满时,护士会走过来扶我下床,这就是科技的幽默。 这一切,我抬头便可以看到,无聊时,我一直注视着屏幕上的各种参数,病房里多数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医护人员在病房外便可以知道我的情况,不用见到我本人。 您啊,在同龄患者里面,是我服务过的最健康的了,差不多再过3天,您就可以下床活动了。薛艺帆边说边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我的目光从参数屏幕移到她的脸,一张苍白的做题家面孔,新移植的人工虹膜使她的眼睛看起来好像用气枪“砰砰”两声,把两颗紫葡萄打进了一坨奶油里。左胸前缀着这里工作人员的胸牌,白色正楷字印了她的名字和编号。我试着记忆那串编号数字,023876,023…87…,02837…,也许记忆这项功能还需要时间来恢复。 也就是说,我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啰? 这要看李院长的安排,如果您需要重新考虑那件事…… 我不需要,我希望赶紧从这里离开,到外面去,一刻也不想耽误。我打断她。 我丝毫不怀疑我的健康状态。说实话,这全都仰赖于芯片的功能。我比同龄的没接受过这项手术的人要健康得多,它迫使我精于计算,知道该怎样让自己的健康状况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选择运动的频率、种类、时间、器械,发挥最大功效;每日三餐合理饮食,食物的功能:防止血管硬化,对肾脏有益,促进身体代谢,帮助消化……我的体重波动在标准范围内,身材匀称,只有肩膀在手术前患病,需要定时针灸治疗。还有,芯片从不准许我熬夜,生物钟精确到毫秒,每晚10点30分必须入睡,为此,我需要10点15分就躺在床上,因为按照我的入睡速度计算,如果10点30分进入睡眠状态,那么至少需要15分钟来镇定和调整呼吸。我不需要闹钟,只需要头脑中确定一个时间,第二天清早眼皮会准时弹开,无论梦有多美好。 对,我还保留着做梦这项功能,梦的内容也会如实记录。 总之,五十年来,我没办法做任何有违健康原则的事情。目标已被设定好,一丝不苟地执行,才能让生命获得最佳的机能表现。 在想这些事的时候,一双手抚摩着我的太阳穴,薛艺帆冰凉的指腹柔和按压着,让内心的烦躁像条畏寒的蛇,暂退回丛林去了。 宋老,为什么拒绝手术?能告诉我原因吗? 你是很乐意请他们帮你做这手术的,对吧? 她点点头,我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件满头银丝的可燃物。我说,我不明白,你已经很好了,做到了这个行业的…呃…出色的位置,而且还年轻,有什么必要去接受那个? 如果没有芯片,宋老,您会是现在的样子吗?无依无助,看着那些不如你的人一个个超过你,而你越跑越慢,直到再也不想动弹,越来越松弛的精神,恼人的遗忘,人生的死寂…目睹自己的衰败,却无力改变。 生命本就是逐渐衰退的过程,芯片会让你记得的所有事情里,多数是痛苦的。 您有特别想忘记的事情吗?她问道。
2123年6月18日
我被获准从特护病房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下午,薛艺帆接手了另一位手术病人。我想她已经忘记答应过我,等我可以自由活动的时候,陪我在附近走一走。她太忙,而且人总会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抛诸脑后。 这里是芯片植入手术的中心,这类手术经过多年实践,技术已经成熟,参加手术的人照例会签一份风险同意书,但他们只把它当作普通的“条件须知”,急切地同意,完全不在意内容。这些人需要在康复中心恢复一周左右,这里成为短暂的家,消遣设施齐全。我去过俱乐部所在的那幢大楼,脚步声错杂,伴着一些振奋的喧嚣,人好像获得了重生的喜悦,如果还可以称他们为人的话。 俱乐部中的一个房间装了落地玻璃窗,站在外面看去,里面摆了很多张按人体工学设计的草色手掌形沙发,排列整齐,如一块修正过后的草坪,地板是可触控的等离子屏,随天气变化调节室温。这些沙发朝着同一方向摆放,每张沙发上都有一副VR眼镜,只需要戴上它,就会自动在你眼前播放芯片植入手术后的注意事项:三天内不要洗澡;一周内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当然也包括夫妻生活;保证充足睡眠云云,总之,这是些把人和家畜家禽类之间的共性增强的装置。 注意事项中最耐人寻味的一条是:请尽量让你的头脑运动起来,让你的意志和芯片交流,芯片可以帮助你在记忆力、决策力等方面做出明显提升,但需要你的意志承认其结果的权威性。如果你的意志不断排斥、暗示人工植入体是不可信的外来者,那么它只能瑟缩在脑垂体的一角。因此,前期最重要的是配合,配合需要点天赋。 在这些刚刚植入芯片的人之间,特别流行一种博弈游戏——面前的棋局,谁在最短时间内胜过机器人棋手,证明他与芯片互动最有天赋。因此,每当观察室经常在一片寂静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呼,我就知道,蠢蛋们又开始进行那类无聊的游戏。 有东西遮住了我的视线,一双冰凉的手,仅凭温度我便能猜出来是谁。 她走到我正前方,对我说,您想下棋吗? 我才不想,无聊,无聊透顶,李威说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儿?我说。 院长说最快下周,最近患者多,忙不供,下周帮您做康复检查。您干嘛急着离开呢? 是啊,我为什么着急离开呢?老实说,这里的生活足够安稳,外面的世界,也没人等着我,可我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在很远的地方,和我的心有莫名的牵扯。 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看不起芯片?看看他们,等了多久才轮到这场手术,她几乎是面带愠色地说道。 我指着正专注在面前棋局的那个男人,说,你觉得他在做的事情有趣吗? 起码他自己乐在其中,不是吗?他已经两小时没有离开座椅了,专心得像个摄像头。 我大笑,那么,这座沙发,这间观察室,不就成了托儿所,你看他们沉浸在这种无聊的游戏中,自己浑然不觉,以为拥有了某种不可一世的超能力。我只看到了无聊,满世界的无聊,就像我当初……当初那样。 说下去呀!我看出来了,您这人总喜欢把话说一半,吊人胃口。她说。 我不想留下这份印象,于是继续下去。在我生活的上世纪,大家喜欢棋牌类游戏,专门发明了机器人,只需把无数个棋局输入机器人的存储器中,经过中央系统运转,机器人在与人类的对弈中几乎战无不胜。我是说几乎,因为那一次,一个亚洲人打败了机器人,后来被证明,那名亚洲人大脑中植入了最新的HOG芯片。从那时起,把芯片植入人脑变成各国竞相争夺的高级技术。 那阵子你大概还没出生——芯片植入技术刚出现的时候,完全不像今天这样昂贵。我是说,一切新事物出现的时候,尽管发明者们吹捧其各种闪光点,精明的富人、权力的掌控者当然希望有人甘愿当白鼠,替他们试验这种新事物有没有副作用,据我所知,很多特效药、疫苗都是这样出现的。 观察室爆发出一声惊喜的呐喊:打败它了!我打败它了! 所有目光都转移到那个男人身上,我听到几声“啧啧”抱怨,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喘息,终于结束了这寂寞的游戏,薛艺帆过去给他们指点各自的住所,我也回房间去了。
2123年6月25日
飞机准点到达,登机时出了点麻烦,我被卡在安检口,后面的男男女女等得不耐烦,直到值班的小姐把我带到旁边,仔细对比了我的脸和系统的证件照,用射灯把我全身上下扫描一遍后,我才急急忙忙登上飞机。 我坐在靠窗位置,隔着一个座位的女人有着亮银色的头发,我猜和我年纪差不多大,没多久,她探过身子,我才发现是个年轻女孩。客机起飞时,好像撞上了正在天空翱翔的一只鹰,顿了一下。当我们上升到三千米的高空时,我确实离那里越来越远了。可那次飞行的经历,总是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经过那次之后,我敢说我们彼此理解了。
2123年6月20日
身上不爽快极了。已经过了3天不许洗澡的禁令期,我循着脑内芯片的导航很快找到盥洗室。出来的时候,身上有些疲软,可能在热水里泡的时间长了,本就起皱的皮肤变得浮泡起来,就像一层将要褪去的软甲。我穿上宽松的浴袍,躺在摇椅上休息,眼前的虚拟景象时而变化成阳光沙滩,空调机吹出带咸味的海风。时而又变成了无尽的林海,音符跳跃、飘荡,舒缓的钢琴曲。旁边的位置,来了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女人,她的身体状态稍逊于我,我看出来了,她在往下坐的时候,动作像一个慢镜头。 这里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可不多啊。我缓缓吐出这句话,声带像缀着充满水的气球。 女人的眼皮耷拉着,没有转过来看我,一张松松垮垮的脸,皮肤上沟壑相当分明。她答道,你来这里,也是因为那个麻烦? 她说的麻烦,指的是我们这代人特有的一种病症,发作起来类似糖尿病,称不上绝症,但它的威力能让你整个人几乎失去行动能力。医学专家在教科书里把这症状命名为“算法失灵(Defectum Algorithm)”。 简单说,这时代一切都靠大数据算法运转,外界环境通过算法提供给人最适合的服务,算法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乘坐公共交通要进行芯片识别,脑袋里的小东西会和机场的登机口联合,如果没有芯片或者算法失灵,那势必会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乱——你得让工作人员亲自对你进行面部扫描和身份识别。另外,在线社交也会按照算法排序的重要程度进行,一切都为你量身定制。这背后是强大的算法,时时刻刻在工作,不能停下来,甚至在人睡觉的时候,也不断收集信息。这就是我们这代人习以为常的东西。 没错,算法失灵,还有一点…失忆。我说。 啊呀,刚刚犯毛病的时候,可担心死我了,从来没出过那种事,真可怕!她说。你知道吗?平时买菜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考虑买什么,付多少钱,这些算法会替我做好啊,可是…我竟然忘了我要买什么,不知道该付多少钱!系统显示无法识别!系统里不存在这条数据,多吓人啊——我被系统抛弃了! 但是,也算是有趣的体验吧,说实话,我不打算继续植入新芯片了。我说。 为什么?一般只有选择安乐死的人才会放弃芯片,你难道是要…… 你以为芯片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也同样是芯片植入者,难道你就没有发现,芯片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控制我们! 我的语气过于激动,吸引得她睁开眼看向我,她的脸凑近过来,仿佛在看博物馆展架上的一只异兽,她比对着什么,点点头说: 我见过你,在电视上。 窗外,落日将淡金色的余晖洒在树上,照得叶子鎏金而油亮。一对爱侣背向我们,携手从小路走过来,风吹得片片枯叶落在了女人的肩头,女人侧头看了一眼,男人一手帮她拂掉树叶,嘴唇吻上了她的额头,两个人在夕阳的淡色里,成为一幅优雅的剪影。 我胸口一阵难受,翻身从床上下来,匆匆向外面走去。 薛艺帆站在那里,和一个瘦高的男人。我认出他就是那天大喊“我打败它了”的那个人。我没有上去打断两个人的谈话,那样做太不体面,让我看起来像个严厉的家长。等到男人把她的手从胳膊上拿开,径直向前走,我才上去。她背对着我,好像在抹眼泪。 我已经老了,大部分人在经历了传奇或平淡的一生后,葬在冰冷的盒子里。我在这里见到的几乎都是年轻人,年轻人需要芯片帮助他们获得想要的成功。我不能理解的是,能够有资格,并且负担得起这种手术的人,本身就足够成功,但他们还不满足,想把这份成功延续得更加伟大,光芒四射。 我说,你就那么想成为芯片人。在他们身上下功夫,值得吗? 谁要你来管?我恨他们,为什么我一出生就在这里。我比别人努力,可我却永远没有机会改变我的命运!她比受伤的小鸟反应更激烈,转过身,睫毛盖住眼睛,眼角还有点点没擦干的泪水。我用衣袖帮她擦了擦,说,难道改变命运只有植入芯片这一条路吗?你说没有接受芯片植入的人,会以正常速度衰亡,各项功能减弱。可是,在芯片没有出现之前,人都是这样生活的,现在依然有许多的人这样生活,为什么正常反而遭到排斥?越是所有人都汲汲于此,你越应该冷静下来,想一想,它真的有那么好吗? 她双手托着脸颊,脊背长长地延伸,双肘支撑在大腿和膝盖交接的地方,好像一只被剃了毛的小兽。她说,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一出生就是普通人,我以为凭借努力可以够得上成为芯片人的标准,但是规定变了,现在,只有找到芯片人伴侣,我自己,或者我的孩子才有希望成为芯片人。 她听到我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不要这样看我,就好像你已经了解了我所有的动机似的,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样人的一生有多苦闷,为什么人想要追求更好的事物,在你眼中是一种愚蠢的罪呢? 我没有说话,我能说什么呢?要知道,以前的我,或许就是现在的她呀! 我站起身说,好吧,我带你到更高的地方看看。如果我能带你离开这里,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没有回应。 她跟在我后面,不知道我要去哪,我带她来到康复中心西侧的小广场,这里远离病房区,很少有人来。广场的地面不是完整的,由一块块的土灰色面包砖拼接,像居家的地板。旁边有座大楼,乘电梯来到地下一层,里面比超大型停车场还高大许多。李威在广场下面存了一架私人飞机。 她像梦游一样,还不忘扶着我上了直升机。地面感应到飞机苏醒,迅速向两边抽缩,开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天窗。我们垂直上升,很快整个广场、整个康复中心被我们尽收眼底。真好,我还没有忘记飞机该怎么开。我可是仅有五个月的飞行员经历。 这太不可思议了!宋老,你知道地下的停机场,还有,你居然会开飞机! 小姑娘,在那个地方待久了,我们去看看真正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想象你是一只鸟,现在,我们要开动了。 无数条建筑与车辆组成的灯河在我们下方,像火。天上的星悬在我们头顶,似乎是冰。我们就这样,像只蠓虫似地穿越冰与火燃烧的隧道,离过去的时光如此近。 我尽量让直升机低飞,在高楼大厦中穿行,这感觉和开出租车没什么两样。 看看吧,小姑娘,跳出你以为的世界,我们被某种虚幻的迷雾控制的太久了,忘记了原本的自然应该是什么样子。你看这些人,从这里看上去就像走兽,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接受了你喜欢的那种手术,他们其实只需要大脑,身体变成他们的负累。 你是说“缸中之脑”吧,宋老。 我接下来要说洞穴囚徒了。我相信还有很多人,生活在真实的感觉和思想里,他们不以拥有强大的算法功能为荣耀。小姑娘,用你那双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语言和别人交流,你才算是真正地活过啊! 可是,那些人,他们人生的峰值在哪里呢,他们的生命线永远是平直的。这样的人生,你所谓的真实,又有什么意义? 情感,才是最宝贵的,不要让自己麻木,不要让自己被芯片机器化! 我不明白,芯片只是让人的知识存储和决策能力大幅提升,不是吗? 这是李威教你的?这么说你不知道那个东西的副作用咯?那才是我们控制不了的! 任何试验,最开始的时候都会有风险,有人为试验付出代价。但是,我们的技术已经高度成熟了,那么多人来康复中心排队做这项手术,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小姑娘,我们还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说,我们把直升飞机停在那栋大楼旁边,然后向里面吆喝:喂!你好,请给我来一份招牌椰子鸡,再来一瓶红酒!肯定会把餐厅的服务员吓个半死,如果他们用机器人服务员的话,那就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抱歉先生,本店不能提供红酒给开直升机的客人……哈哈! 我们乖乖把直升机停在一片空旷的足球场上,到街边的一家餐厅。这个时间已经没什么可选择,我们只求快点填饱肚子。服务员告诉我这个季节的香椿很美味。 不,我讨厌香椿,我说,我太太一吃就过敏,所以我也跟着不吃。 薛艺帆说,我也是!妈妈特别喜欢香椿,但我对香椿过敏,闻不了这个味道,一点也不像她。 跟我讲一点你的故事吧,宋老。 今晚气氛很好,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过发生在我身上那些事,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你想听,我现在就讲。我年轻时敏感多疑,性格偏执到狂躁的地步。这可能和我的父母脱不开干系——我十几岁时,母亲因为出轨提出离婚,分走了几乎全部的家产,她是个泼辣的悍妇,我经常看到父亲被母亲斥骂,有时候母亲把他和我的头并排抵在墙上殴打,两个人靠的那么近。离婚后,我被判给了母亲,她很漂亮,即使带着我这个拖油瓶的儿子,母亲也有手段找到新的男人。然而新生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父亲找到我们的住所展开了复仇,用刀捅死了母亲和新丈夫。被福利院收养后,我知道这才是新生活的开头,尽管苦难,还可以承受。但心理上的隐疾,也许在那时就已扎根了。 我和太太结婚五年时,我发现自己身上,母亲带来的影响越发明显,那时我对一切女性都怀有一种类似洁癖的仇恨感。我厌恶别人碰我喜欢的东西,更别说是我的妻子。我很爱我妻子,努力压制我身上童年不幸的精神遗存。你说的没错,痛苦极了,我从来不沾染抽烟酗酒的陋习,但这种精神特质比所有的瘾更可怕,我爱我妻子爱到发狂的地步,但感情愈是深刻,我就愈想在她身上完成父亲对母亲的那一次报复。 我的妻子吃了不少苦头,她知道我是爱她的,这种爱过于凶猛和压抑,是极端的爱。我把她捆在床上,她完全没有挣扎,哦,你真坏,总是能想出那么多花招来,她说,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在干什么。喂,你,你拿刀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不要!不!别!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把刀扎进她的心窝时,耳边响起她的尖叫声,我的心跳几乎停滞了,刀尖刺破她乳房上部的皮肤,血流了出来。我不!她的尖叫声和痛哭声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一下子醒了过来,用那把带血的刀,把她与床之间的绳子割断。她牙齿上下打颤,床单染了血,汇聚在她身体下面,她躲在床角。我不想的,我不想这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滚!滚! 后来?后来邻居报警把我抓了起来,我被送进了精神中心。 我很讶异,这部分痛苦的记忆竟然完整地保留下来,看来这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当时正流行一种新型芯片,就是我所使用的这种HOG,Hymn for Our Generation,我辈的赞歌,呵呵,不是挺讽刺的吗,明明是完全打破了正常的治疗方式,用芯片来改写人的思维,却被誉为当代脑科学的救世主!把那样的小东西放进你的神经中枢,你的大脑,在细密的神经中找到一个温暖的栖身之所,就像小鸟在树杈中找到最适合筑巢的那一个。为了缩短治疗的时间,早日和我妻子团聚,为了我的家,我必须冒这个风险。 风险是什么?哈哈,站在现在的立场,芯片植入手术是少数人才拥有的特权,他们和你一样,相信芯片带来的全是福利,没有坏处。但是,正像几个世纪前的诗人普希金所言,厄运是希望的忠实姊妹。当时的科学家们,是把芯片当成炸弹的等价物塞进我们这些实验者的脑袋,手术一旦失败,我可能变成彻底的疯子,成为植物人。当然,如果成功,我就是智能芯片史上的里程碑,就像很早之前克隆技术出现时那样轰动。 这些只是过去的种种可能,我的手术成功了,是当时为数不多的案例。刚开始的很多年,算法为我做出的决策,让我的人生几乎在笔直地上升,到达我职业的顶峰,学习能力、决策水平都是我以前从未达到过的水准,我相信这正是你羡慕的东西。 如果故事说到这里结束,那么还是很吸引人的,技术造福人类的俗套故事。可是,后来的发展就完全超出我的意料了。 月亮被一团轻纱似的云挡住了视线,天空中的一丝光明变成虚妄的黑暗,一时间,世界上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被看见。 你吊人胃口的习惯又来了,继续讲下去,我想听,她说。 我在那里治疗的每一天都想念我的妻子,我爱她,我想和她重新组织我们的家庭。但我又怕极了,我害怕等我出去的时候,她已经嫁给别人,毕竟我曾经那样伤害过她。我出院了,我找到我妻子了,我幻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甚至想过她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神情满足的样子,我会像我父亲一样,打烂那个男人的脑袋,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再次回到精神中心,那样我就永远失去了她。幸好,这幅场景只是我的幻想,我看到她远远走过来,我想马上飞奔过去抱住她,把她高高地举起来,捧在我的怀里,狠狠地亲她的嘴唇,额头,眼睛。我说着这些的时候,浑身的神经再次颤栗起来。 可是,她推着一辆婴儿车,上面坐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我想,完蛋了,一切都晚了,可我还是不敢相信,她手指上没有任何饰物,那个孩子可能是她朋友的,或者姐姐的,我还有机会的,有机会的。 我跟踪她回到家,看着她上楼,灰色的公寓中一扇窗亮起来。我跑上楼,站在她房间门口,等待着呼吸平静,我一直站在那里,四周静极了,可我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我没有按门铃。妻子却给我开了门。
2123年6月26日
夜凉如水,一架飞机从侧面慢慢滑过,在深蓝色的天空留下一处浅浅的痕迹。 先生,你是锦城人吗?窗边的女孩问我。 我不是。 那么,也是到锦城转机吗?她接着问。 锦城有西南最大的国际与星际航班转运中心。一些权贵曾在那里坐太空梭,踏足我前几天看到的,有些虚幻的月亮。 也不是,只是到锦城,有些事等着我去做。 她倒没有觉得无趣,反而激发了说话的欲望。她说,我要坐锦城转到阿尔及尔的飞机,要坐5个小时,哎呀,没错,真够久的。那个地方很穷?我知道,可是我叔叔在那里做生意,我去那里要呆上两个月,oulyvans上好多客户等着我更新呢!哦,忘了介绍了,我的职业是UtubA。 接着,她向我详细介绍了UA是什么样的工作内容,我全没记住,只记住了一点,漂亮女孩子大部分兼职做UA。 我仍在思考:去锦城做什么呢?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是跟随那声音的指示。那是被芯片压抑的最深处的记忆,是我一边想要忘记,又拼命想要记住的东西。锦城有什么在等我?我妻子怎么样了? 移除芯片后,我的记忆确实像李威预料的那样。几乎所有的功能全部重新组织,一些潜伏在水面下的讯息,摆脱了牵绊它们的绳索,渐渐浮上岸来,因为被水泡的时间太久,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面目。 手术前的下午,李威把手术知情书交给我,很像我当年签署的那份手术同意书,都冒着巨大风险。我这个人,总是在风险最大的时候进行一件事。每一次我追求的东西,都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我已经不再祈求,祸兮,福之所倚,厄运是希望的忠实姊妹。 李威告诉我,由于芯片使用的年份很长,你的一部分记忆存储在芯片里,如果不接受再次植入新的芯片,你会失去一部分记忆。你能承担这种后果吗? 求之不得,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吗?我说。 我不清楚,我们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案例,我是说,除非这个人疯掉了,或者死了,我们会把他的芯片取出来做实验观察。您希望自己保留芯片还是交由我们处理? 我不需要那个,你们可以留下来研究。 谢谢,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你只是想忘掉部分记忆,那么完全可以出些费用,我们帮助你找到那些神经元,在植入新的芯片时阻断海马体就好了,只需要几分钟。 李院长,这不只是记忆的问题,我想成为真正的人。我说。 宋先生,他改换口气,不再称我宋老。您不年轻了,这点想必我不用提醒你,失去芯片的保护,你的生命算是油尽灯枯了。 自从我妻子的事情之后,我生命的灯就已经灭了。李医生,不要再浪费你的时间了。 芯片离体手术成功了,李威把那枚小小的物质从我的左耳后方取出,我没有看那东西,我猜他和我小时候拔掉的那些乳牙差不多,父亲有时会把它们扔在房顶上,这样据说可以保佑小孩子平安长大。 思维变得混沌,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晰,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该去向何方?还有什么事情未完成?或者,这世界上我最对不住的人,是谁?一些记忆抽空,另一些涌来填补。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呼唤,带着恨意的深深的谴责,我无法不遵从它的旨意。所以我来到锦城,来到这家华栖医疗中心。 现在的华栖医疗中心,是一家闻名全国的芯片婴儿制造基地。我讨厌这地方,为什么大脑的声音指引我来到这里呢? 我拦住一位正要从前台下班的女职员,她刚刚脱下白色的医用外套,露出里面的浅蓝色丝质衬衫,很年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 抱歉,打扰一下,我想知道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程嘉的人。我说。 这是孩子的名字吗? 成年人,是我太太。 不知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你大概来错地方了,这里有名字的都是孩子。 孩子?真奇怪,我不记得我有一个孩子。我好像看见过我妻子推着一辆婴儿车,难道我有一个孩子?我究竟有没有孩子呢? 我说,女士,你们这里有没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老人,我想问一件事,很重要,请你帮帮忙。 院长应该能帮到你,现在的医生都很年轻,毕竟植入了芯片嘛,原来需要花费很多年学习的,现在可以省去时间。院长办公室就在里面3号楼一层的124房间,不过现在是下班时间,院长不在,下午一点半再去吧。 前台这位女士姓陆,她邀请我一起吃午餐,我们在医院整洁的员工餐厅里,中午的菜色很丰盛,甚至还有蛋糕,咖啡和红茶。她带我进来的时候,还是在门口被卡了一下。 哎呀,我把你当成可以那样付钱的人了,不好意思。小吴,你给这位老先生另外登记一下,好了,这样就可以了,进来吧!真没想到,你居然没有芯片。 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芯片在我体内已经五十多年,我最近刚刚取出来。 看你的脸色,是不大想提这件事情吧,没关系的。你到我们医院来做什么? 我找一个叫程嘉的人,她是我太太,我取出芯片后只记得有人叫我来锦城,我想是不是妻子生了什么病,没想到这里全是孩子。 你不知道我们这家医院啊!她笑了。这里是全国最大的芯片婴儿制造基地。你懂吗?现在的芯片可以在婴儿时期植入体内,伴随这些小家伙的成长过程。它们将来会成为最优秀的一批人才。 你把它们叫做人? 当然是人!他们是父母的受精卵发育出来的,能够提取其中最优秀的基因,他们完全按照父母的意愿,有的希望多一点音乐、绘画天赋,有的呢,想要高度的专注力。要知道,在芯片时代,人的注意力和自律性完全可以自我设置,不需要再凭借薄弱的意志力去和与生俱来的惰性搏斗,人生来是乐于忙碌的,不断学习新知识,发挥最大的潜能,不浪费一分一秒,让每一秒钟都有意义,人生的目标,每个阶段的目标,都设置好了。 不过,这些基因无法创造,只能根据原有的父母的基因进行选择,尽可能保留最优质的部分。所以,现代人选择伴侣的时候,第一要素不是爱情,而是基因。 先生,像您这么大年纪,孙辈都有了吧? 当她提到孩子这个词的时候,我的记忆再一次消失,然后重新被填满。孩子!对!我有过一个孩子。印象中,我到锦城旅行过一次。在这里,我妻子迎来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都激动得哆嗦,睡不着觉,满心欢喜地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 后来,孩子在期待中诞生了,是个柔软的女孩,手脚生面团似的软和暄腾,我轻轻托住她的头,另一只手从屁股托住她的下半身,我呀,真希望自己那时候有第三只手! 有一段时间,我离开了她们。大概两年时间,我重新回到家,一切和两年前没有什么不同,我女儿不断地长大。我尽最大的努力照顾她们,让生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平滑翻过每一页。可是,我的心里逐渐生出了相当可怕的想法:我应该离开她们,去找个更适合我的太太,组成新的完美的家庭。我不能看着我的太太和孩子如此地普通,不完美,平庸,在我的眼里,她们变得越来越像路边的一颗野草或人行道边的鹅卵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机器人。 我的算法已经无法控制。 我妻子说,我觉得你从那里出来之后,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可能是心脏,好像出了点毛病,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虽然一切在好转,但至少我感受不到你心里有我的位置了。我甚至更喜欢你生病的时候。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渐渐感觉,为她们做这些事,在我心里没有任何情爱的因素,就只是为了依循生活的惯性而做,而我面对这样的结果,没有一丝成就感,我只是觉得自己在按部就班地完成某个任务。当任务结束后,巨大的空虚就汹涌而来。 我明白,植入芯片后,我正在点滴失去人的情感,她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开关。 我的喉咙像被火烤着,声音开始哽咽。 别急,也许档案处主任能帮您找到太太和女儿的信息。至少您知道要来我们这里找,还是有希望的。她说。 我来到主任办公室的门前,门自动开了。这间装修古朴的办公室,穿过一个狭长的走廊,两边都是镜子。一位法令纹很深的老人,戴眼镜,正在低头写些什么。 您好,我从深城的康复中心来,我记起了一个名字…想跟您打听个人…为什么会来这里,我想是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的指引…我想找的人名字叫——程嘉,是我的太太。 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她说。 我几乎要站不住了,因为我确定,这里一定和我的太太有某种联系。那种神秘的记忆的呼唤,在脑海里强烈地奔突,我感到我来到她的这片场域,到处都充满了她的气息。 您能不能再想想,我太太和我的女儿,可是我想不起女儿的名字了。 名字都忘了?你这父亲也太不称职了。但你终于还是来了,她二十五年前的盼望,总算是没有落空。 什么?什么二十五年前?你说清楚! 二十年前,你的女儿来到我们这里,请我们帮她做一件事,还留了一封短信。 是给她爸爸的信吗? 不是,是给她孩子的爸爸。 她有孩子了,我眼睛里汩出泪来。 她当时还没有,如果你对我们医院稍微有点了解,应该知道,我们曾经是专门为女性提供冷冻卵子服务的。你女儿在我们这里存了一个卵子。并且留了一封信,如果有人决定要这个卵子,就给他看。 她的…卵子…被人买去了吗?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这家医院要做芯片婴儿试验,如果没有当时的实验,也就不存在今天你看到的这些可爱聪明的婴儿了,他们都是人类的杰作,不是吗? 我在问你卵子的事,我女儿的卵子!我说,几乎在吼。 我带您看看,她从办公桌最里面取出一个陈旧的票夹一样的东西,然后带我走出房间。 我们来到一个向阳的恒温室,墙壁被装饰成淡淡的粉色,好像婴儿的小屁股那样,主任说,这是我们的育婴室。你看,那些孩子的大脑里都有一枚小小的芯片,那将成为他们灵魂的组成部分,成长的动力源泉。 我拼命搜寻,在这些小孩的脸上寻找类似我或者我妻子的特征,没有,婴儿长得几乎全是一个模样。我孩子的孩子,现在在哪,多大了?他/她生活得还好吗? 她说,这些孩子不一定就像你说的那样糟糕,算法可以帮助他们学习任何种类的知识,使人脑最大限度开发,真正向图书馆看齐。芯片帮助人们储存信息流,如果真正想要运用好这些储存来的养料,仍然需要大脑的其他部分和芯片互动来完成。这或许就是芯片人和真正机器人的区别。 这些我早就体会过了,我做了大半辈子芯片人,现在请你告诉我,孩子到底在哪? 我跟着院长,又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沿着一个斜斜的楼梯,我们下到半地下的房间,这里的气温比刚刚那间至少要低了20度,婴儿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这座地下室呈漏斗形,四周全放着两三米高的橱柜,排列着一个个大小相同的储物格。我感到一阵恐惧,因为它们引起某种和死亡的联系。在这种寒冷的环境里,永远寂静地沉睡着。我脑子一片混乱,如果这个孩子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唯一的联系…… 先生,您不用伤心,不是您想的那样。院长很快捕捉到了我的反应,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抽出较低位置上的一个盒子,捧在手心上让我看—— 那盒子使用精致的深蓝色材质,看上去无比坚硬,但捧在手里又很轻盈。上面贴着标签,标签上是卵子来到这里的时间,原来这里是卵子冷冻室。我揭开盒子,里面的寒气散去,空荡荡的,只在底部有一条钢印的字:母亲的个人信息。 原来盒子里装着的卵子早已被生产出了。 先生,我是想让您了解,新生儿是怎样被制造出来的,他们存放在此处,等待着有人把他们领走,有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们只是想要推迟生育年龄,有的是捐赠给我们的,可以得到一部分费用。但是,这只是十几年前流行的做法了,您也看到了,现在这里基本上已经废弃,用来存放其他需要低温保存的东西了。 您女儿的卵子,您的孙女,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先上去,到温暖一点的地方,我再跟您解释。 不用,我希望就在这里,如果我的孙女有什么事,我就不打算上去了。 主任把口袋里的那个文件袋给了我,打开看看,她说。 那是她从办公室抽屉的盒子底部取出来的。 捐献卵子同意书
时间:2098年6月25日
亲属关系:
父:宋雨哲
母:程 嘉
……
附则:(特殊要求,捐献者手书)
如果你选择我的这颗卵子,你必须做到这件事:他不需要植入芯片,他应该活的像一个真正的人。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自私的,可是我父亲在做了芯片植入手术之后,变得很像一个机器人,我和妈妈看着他身上人的感情一点点消失,妈妈一直反对我做芯片手术,不久前她去世了,葬在离这家医院不远的青羊宫陵园。现在我也做了芯片植入手术。但我不希望像我父亲一样,我想保持和这世界的连接,不被机器彻底改变,所以我在这里留下卵子,希望能有一个普通的孩子。
二十多年前,您女儿来我们这里的时候,留下了这封短信。她只有一个要求,您可能能够理解,她希望给这孩子找一个正常人的家庭,不让他成为芯片人。我们等了很久,没人接受这样的条件,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我们联系不到您女儿,也没有人来认领这枚卵子,我们就把她做成了芯片婴儿的试验品。 我以为我会听到有一个男人把它买下来,制造了一个孩子。然后我可以找到这孩子,现在呢?我应该去哪里找到这孩子?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按照她的意愿?我问。 芯片技术需要我们这里配合进行新生儿芯片实验,所有没有找到领养者的卵子,都加入了这项实验。 我们做了对不起她母亲的事情,作为弥补,我们在她的芯片里植入了一段记忆,让她以为自己是普通人,没有机会接受芯片植入的人。这封信我一直留着,因为我看过信之后,总觉得这封信不只是留给领养者,也是留给她的亲生父亲的。 先生,您放心,您孙女现在生活得很好,就在我们的一家康复中心工作,我给您看看她的信息条,她见到您一定很高兴,您有一个很可爱的孙女,我们只需要把您的信息输入她的芯片中,你们就可以团圆了……
按照信上的指引,我来到青羊山陵园。 我的妻子就埋在我面前的这块石头下面。我的记忆,被芯片统治了五十年的记忆,如露水涓滴回到了我这里。就像它们只是暂时沉睡地下的矿藏,等待着我一点一点深挖,如果我不幸没有到达那个深度,那么我死后,再也不会有人来了。我发了一条消息给她。 下山的时候,我听到一男一女在后面交谈: 听到了吗?刚才有个老头哭得像鬼叫,多伤心啊,听着太渗人了! 你怎么一点同情心没有,可能那是他的好友,或者兄弟姐妹呢。 你没听他说吗?那是他太太! 他可能疯了,真可怜,你听他说的话,一点道理也没得。哪能说芯片毁了他一生呢。 别想着这回事啦,我问你,刚才给妈妈扫墓,你说永远和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 当然啦,你以为是芯片教我这么做的吗? 我们可以把永远在一起这个想法植入芯片,这样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啦! 我背后传来他们的阵阵欢声笑语。难道,有什么记忆或想法能够保留一生吗? 风吹过来,肿胀的眼睛阵阵酸涩,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看完她回复的消息,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你不用过来。我已经决定离开那里,我来锦城找你,好吗? 我和她,是世界上连接彼此最后的开关,我要找到她,用我剩下的生命陪伴她。 去机场的路上,我在车里做了一个很美的梦,芯片再也检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