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春去
红英上了花轿,随着一车新打的嫁妆逐渐没入春天里。 李老头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木匠,他打的器具,用村里最具学识的周先生的话来说,“他打的桌子比城里的钢还结实哩!”今年,是李老头六十大寿,他的数十个学徒在寿礼上忙碌着。二娃,是李老头最小的徒弟。十年前,李老头去邻村为村长打棺材,回村的路上,李老头路过一个野庙,正打算休息一会儿,避避风,却听见庙里传来阵阵啼哭,李老头发现是个弃婴,于心不忍,便收养了他,也就是如今的李二娃。二娃年纪尚小,说话也口无遮拦,顶个油量的小光头冲李老头说:“俺祝师傅喜结金兰,早生贵子。”这番话惹得前来祝寿的人哈哈大笑,李老头一阵尴尬,训斥道:“你个二娃,是不是又跑哪家婚礼上去鬼混了。”二娃扯了个鬼脸,就跑到屋外头去。李老头对着二娃的背影大喊:“二娃,莫忘了回来吃喜饭!” 村东头的老槐树,是二娃最爱来的地方。刚到树下,二娃就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哭喊,认出这是西口梁家的女儿,上前问道:“咋了?哭成这样了。” 梁红英指着槐树上的一只鸡毛毽子说:“我的毽子被人丢上去了。” 二娃看到毽子的位置,似猴般腾地窜上槐树,树枝摇曳,下了场白色的雨。二娃取下毽子递给梁红英,“不哭不哭,你看这是啥?”梁红英一瞅,哭声顿时止住,如获至宝般捧起毽子,二娃笑着问她“梁家的,你叫啥?” “我叫梁红英,你呢。” “俺叫二娃。” 他们还想说些时,路口有人在大声招呼,“二娃,吃饭啦!”二娃拉着红英跑到院子里,顾不上洗手,从橱柜里拿出两个大瓷碗,从锅里划了一块喜饭,劈成两半,分出一碗给红英。那喜饭蒸时掺了糯米,还有蜜枣、红糖、果仁、葡萄干。甜滋滋粘腻腻,一口下去嘴像是被糊住,香得张不开嘴。 二娃天生就是学木匠的料,师兄们一年才学会的技术,二娃两三个月就能掌握,凿锯钉刨,样样精通。闲暇之余,二娃还会用边角料做个小玩具,送给红英,有时是个风车,有时是兔鸡牛羊各种动物。红英有时也会扒着院墙看二娃做工,师哥们注意到这一对青梅竹马,时不时的打趣“二娃,看!你老婆在等你回家呢。”每每这时,二娃便会害羞地笑笑,红英则从墙头下去,跑到不知什么地方玩去了。 李老头的背越来越驼,二娃则更加壮实,黄的发红的肌肤闪着汗水耀出的光,身上有股淡淡的锯末的香气。二娃的师兄们越来越少,每当一个师兄要走时,二娃都会问:“师哥,要去哪。”二娃只会听到一个答案,“去外边,海边,那儿才有好东西。” 二娃不知道海边是什么样,有什么,他只记得红英和他说苏轼的故事,只知道海边没有人,都是蛮子,比上沿村还破。年后,李老头不再出工,整个院子也只剩下二娃,九个师兄都去了海边。而二娃学艺愈发精湛,来请他做工的人越来越多,最远能到二十里外的一个香麦村,二娃乘着牛车来回奔波。 红英和二娃愈发俊俏了,上沿村的人几乎都知道木匠家的二娃喜欢梁家的红英。二娃出工半个月,回来后左等右等,过了一周也没见着红英,他着急了,跑到红英家,看到门闭着,就向邻居打听,才知道红英和邻村村长家的大儿子定下婚,吉日就在初秋。二娃如遭雷劈,愣了好一阵。这时,红英的父亲走出来,看到二娃愣在那儿,把一包钱递给二娃,说:“二娃,叔对不住你,但是俺种了一辈子庄稼,穷怕了!下沿村村长的大儿子,到海边几年,回来就骑了辆自行车,还带了个手表。这不,看上了俺家红英,就送了台黑白电视当聘礼,俺想让红英过得好点,二娃,这钱是叔种半辈子庄稼攒的,想请你给红英打套柜子和桌椅,是她的嫁妆,拜托了。” 二娃看向屋里,一台装着三色片的黑白电视,正放着什么,红英在电视前坐着。二娃真真切切的看到,红英的眼是红肿的。 二娃用钱买了最好的柏木,一件件木器被打出,二娃用锉刀把柜子和桌椅上的毛边刮去,雕刻上一些花纹,柜门上刻了大大的“囍”字,又用红漆上了色,放在院子里晒。这是二娃打的最好的一套木器,柜子红亮板正,桌椅结实光滑。初秋到了,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二娃看到那个男人手上的表盘闪出刺眼的光,他拉着红英上了轿子,二娃就站在曾经的槐树下,看着他的春天渐行渐远。半夜,二娃提了半斤烧肉和一瓶酒,来到周先生家。二娃嚎啕大哭,他问道:“周先生,为啥到外边的人都能赚那么多钱?为啥到外边再回来就能取红英?”周先生沉思一会儿,从床头翻出一张报纸,在灯光下,指着报纸上大字“经济特区”,说:“到这儿就有钱赚,二娃,到外面去,去看看海边,那现在才好呢。” 清晨,二娃上了去城里的车,属于他的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