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萨斯在下雨 第三章
3.万物唯雨(上)
格罗瓦兹尔一生用断九十五支笔,解剖过三十六具尸体,发表十七篇论文,救下四十二位矿石病患者的命,至死鹿角仍未完全硬化。他在世时被称为第一位温迪戈学者,死后被记载为倒数第二个温迪戈,遗留的手稿尘封二十年后被魔王发现,成为治愈矿石病的重要线索。但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格罗瓦兹尔首先是个对万事万物都感到疏离的孩子。这首先要追溯到他出生的同日,那位曾与博卓卡斯替共饮烈酒的皇帝被发现在鎏金马桶上,黑血溢满喉舌窒息而亡。那时乌卡战争尚未结束,宫廷为稳定军心隐瞒了消息,待战事告终才公布皇帝已死。这半年间滴雨未降,庄稼枯萎坏死,人们交谈时仿佛蒙着一层纱,时常听不见对方的言语,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喟然长叹。“定是有大人物死了”,某位萨卡兹神婆在被问及异状来由时如此预言,数小时后她被钉在铁桩上活活烧死。干旱一直持续到海伦死去的那天,士兵们踏着黄花归来,在雨中欢庆半日便被告知皇帝驾崩,连带下达三道禁令:不得饮酒,不得喧哗,不得聚众活动。于他们而言这等同于剥夺了欢庆的权力,难免激起抱怨。作为立下功勋的军官,赫拉格参与了第二天的国葬。三十年后凯尔希问及那场葬礼时,赫拉格会告诉她那是难以言喻的感受,好像整个帝国自那一刻起开始了衰颓,直到百年后被腐朽和顽固拖垮;但当天下午赫拉格返回军中时,他只用一句话堵住了部下的疑问:
“闻起来像坨屎。”
皇帝的遗体在棺椁里封存太久,下葬时已成为蛆虫和真菌的温床,棺板上的金钉和周边的鲜花都无法遮掩四溢的恶臭。参与葬礼的人们被气味折磨却无法明言,只得频频皱眉,唯恐华服沾染腐败的气味。这件事后来传到卡西米尔,战败阴云笼罩下的人们迅速活跃起来,编唱讽刺的歌谣。“有只野蛮的棕熊,他生前暴虐无度,死后迅速腐臭,唯余狼藉废墟。”——此后乌卡交际处的卡西米尔岗哨时常传出这样的唱词。某位乌萨斯士兵在醉酒时哼唱了这一曲调,立刻被施以鞭刑。
博卓卡斯替在国葬那天递交了退役申请。他把铠甲和矛枪封入海伦特别订制的巨大衣橱,暗自发誓永不回到战场,余生用于陪伴他最后的亲人小格尔。煮饭洗碗,整理家务,教他阅读写字——博卓卡斯替花了七十年在战争的泥沼中打滚,做这些事时却仿若被带回自己的童年,一切都需重新学习和尝试。起初他煮出的饭堪比战壕里掺杂泥水的菜汤,清理壁橱时险些砸穿木板,甚至无意间把卡兹戴尔粗口教给小格尔。但随时间流逝,小格尔成长的同时博卓卡斯替也学会了如何成为一个父亲,并时常为儿子的些微成长感到欣喜。某天小格尔打开一扇房门,霎时因屋里的油墨气息而失神。那曾是海伦用以排遣寂寞的书堆,此后也成为他日夜相处的友人。一群被驱赶至猪猡体内的魔鬼,在蓝黑两军之间摇摆不定的哥萨克,罹患癌症被关进十三号房的人……小格尔痴迷于书中的世界,往往整日闭门不出。博卓卡斯替在闲暇时也会来到书房一同阅读,半是出于对海伦的愧疚,半是为了陪伴儿子。在某个下雨的夜晚,博卓卡斯替翻开一本诗集,忽而感到莫名的战栗:他能清晰记得,这些句子曾出现在那些带着杏子香味的信件中,在战火中为他带来些许慰藉。那是小格尔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泣的样子:他反复诵读诗句,直至泪水滴落润湿书页。
小格尔很快就长到了十五岁。那时博卓卡斯替便不再称他为小格尔,而改用全名格罗瓦兹尔。两人一同外出伐木,狩猎,偶尔也会在红砖屋中接待访客。来访者大多是博卓卡斯替昔日的战友,因伤残或衰老离开军队,周身伤痕展示着无形的功勋。某日他带格罗瓦兹尔去冰湖上垂钓,却压垮了冰层。两人坠入湖中,湿漉地爬上岸,还未甩干水滴就互相取笑。格罗瓦兹尔首先止住笑声,他想起自己掰开父亲手指时,博卓卡斯替身上也带着同样的雨水。
“我看见您杀死了我。”
他平静地说,把缠绕周身的惶恐和盘托出。原来格罗兹瓦尔初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开始便不断重复一个噩梦:全副武装的博卓卡斯替立于身前,矛枪贯穿自己的胸膛。博卓卡斯替愕然数秒,意识到他描述的正是上一个格罗瓦兹尔死去的场景。他在儿子身边坐下, 一字一句地解释了他名字的起源。格罗瓦兹尔未有任何情绪表露,只在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您去到卡西米尔,也会和他一样吗?”
这个问题博卓卡斯替已自问过许多次,此刻他终于得到了答案。自己对乌萨斯的全部眷恋起始于与已逝皇帝共饮的烈酒,耗散于杀死巨龙后被命令前往卡西米尔边境的脚步。后来的日子里他曾试图说服自己是为正义而战,为乌萨斯而战,但这些宏大词藻早已落入枉然,他与这个国度所剩无几的连系不过是一场大雨,一段卡西米尔的民歌,一道杏子味的香气,以及身边的格罗瓦兹尔。
“......乌萨斯是我的祖国。”博卓卡斯替沉默许久,从牙缝挤出这句话。
那天晚些时候,博卓卡斯替收到一封信件,以公文的冷漠口吻要求他重新入伍,去和维多利亚的钢铁骑兵战斗。他简单地写了一封回信,说明自己无心踏上战场。数日后第二封信送达,封口盖着皇家印章。信纸上字迹华丽,措辞优雅,首先表明写信者十分理解博卓卡斯替无心战斗的意愿,如非情势紧迫本不愿打搅他的平和生活,而后描述乌萨斯在战争中节节失利,死伤无数,急需温迪戈驰援,最后委婉地指出博卓卡斯替曾在乌卡战争末尾罔顾军令擅自返家,导致阵地失守。这等违令理应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只是皇帝开恩才未作处置,但他们仍有权惩罚博卓卡斯替。“如您不愿入伍,恐怕您与您的儿子将和其他萨卡兹得到同等待遇。”信件以这句话收尾,后面附有一个签名:科西切公爵。
博卓卡斯替知晓命令已无可违抗,打开衣橱时并无怨恨,唯有遗憾。铠甲被冷置数年已结满蛛网,取出时却有片黄色花瓣从中落下,一触及地面便散逸成灰。格罗瓦兹尔自愿承担起洗刷铠甲的任务,把铠甲搬到院中,用清水冲走积灰,用砂纸磨去锈迹。他轻抚铠甲表面的每道凹陷和皴裂,忽而看到温迪戈的身形在阳光的格栅间明灭不定。那是上一位格罗瓦兹尔,从亡者的国度短暂归来,以见证这位同名者的成长。两位温迪戈交谈甚欢,乃至格罗瓦兹尔险些没有赶上父亲的出发时刻。他告别了鬼魂,用最后半个小时磨亮铠甲为父亲披上。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儿子。”博卓卡斯替临别时告诉他,“只是答应我,别踏上战场。”
“不会的,爸爸。”格罗瓦兹尔笑着回应,“我会成为学者。”
一个温迪戈学者。博卓卡斯替想到从未有温迪戈成为学者,不禁微微发笑。他把手搭在儿子肩上,用力拍了拍。
“等我回来。”
当博卓卡斯替登上列车,目视格罗瓦兹尔的身影在哐当声中逐渐拉远时,他不会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以父子的身份对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