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茗烟与卍儿
（文章转载自蒋勋《微尘众：红楼梦小人物1》，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茗烟是宝玉的书童，十五岁上下，顽皮得很。宝玉有四个书童，都给他们取了刁钻古怪的名字，像扫红、锄药，墨雨。宝玉是文艺青年，给自己的书童取如此文绉绉的名字，也合理。他们虽然是主仆，宝玉从不像小少爷，且因年龄相近，多时都像同学玩伴。
茗烟是书童里跟宝玉最亲的一个，多半宝玉私下出家门，不想让长辈知道，都是茗烟一个人跟着。
第九回大闹学堂一段，茗烟露出了他青少年爱闹事喜打架的本性。贾蔷一调唆，说宝玉、秦钟被人欺负了，茗烟即刻冲进学堂。二话不说，一把揪住金荣，破口大骂:“我们x屁股不x屁股，管你xx相干!横竖没x你爹去罢了!”这是茗烟最经典的语言。宝玉太文雅有教养了，这种青少年粗野鄙俗的语言，要茗烟这样身份的男孩子说出来，就不觉得下流粗鲁，反而充满市井小民的活泼气味。
茗烟个性粗暴，做事也不太用大脑，这个人物读起来特别有今天青少年的现代感。
第十九回里有一段茗烟的风流韵事，作者写得幽默，也特别写出了茗烟毛躁冲动、瞻前不顾后的有趣个性。
十九回写袭人回家，宝玉一个人无聊，就到贾珍家里看戏。贾珍品位低劣粗俗，他点的戏都是武打吵闹戏——“黄伯央大摆阴魂阵”“丁郎认父”“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宝玉最不爱看这种“神鬼乱出”的戏，锣鼓喊叫，吵得人头痛。
十四岁左右的宝玉其实有他宁静的内心世界，这一天宝玉看到宁国府贾珍等人的粗俗，丑态毕露，作者借宝玉的口说了一句颇有深意的话:“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仿佛预告了家族的败亡。
宝玉从繁华热闹出走，一个人，忽然想到宁国府有一间书房、书房里挂着一轴美人画像，他起了呆念头，心想此时人人都在外面看戏热闹，美人被冷落，自然是寂寞的，就想去陪伴安慰一下美人。
作者写一个十四岁青少年的天真妄想，没有任何疑虑，如此不可能被世俗成人世界理解的妄想，作者却写得理所当然。
陪伴爱恋一张画里的寂寞人物，或许比应酬世俗繁华热闹到不堪田地的粗鄙，要更真实吧。《红楼梦》的动人，常常都在看来不近情理的细节处,寥寥几笔,发人深省,却也最容易被文学评论忽略。
宝玉刚走到书房外，却听到书房里头一片喘息之声，宝玉吓了一跳，他还是呆想:怎么会有喘息声，难道是美人活了不成?
宝玉用口水舔破窗纸，偷看屋内究竟如何，接着，作者用极其戏谑幽默的方式写了下面令人发笑的一段。
美人没有活，倒是茗烟这小子趁大家看戏，没人管他，就拐了一个丫头在书房里玩起xxx了。正玩得起劲，大声xxxx，没想到就被宝玉撞到。
宝玉吓一大跳，一脚踹门进去，把茗烟跟那丫头都吓得魂飞魄散。
在传统社会，一个书童跟少爷出门做客，竟然勾搭起别人家的女仆，青天白日就在别人家的书房干起这种勾当，大概只有被打死一条路。茗烟跟这丫头被发现了，都全身吓得发抖。
茗烟跪了下来，宝玉当然责骂:“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
即使在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一个主人会如何处置仆佣，我们大概也猜想得出。
中国社会对其他人的x事特别有兴趣，对自己的x行为却常常假装没发生过。偷窥、议论、指责、惩罚他人的x行为，也常常似乎变成了满足自己x欲的一部分。
宝玉才十四岁，他没有残酷地责罚。骂完自己的书童，看一旁白白净净的少女，一脸羞愧，低头不语，完全吓傻了。宝玉跺一下脚提醒这丫头:“还不快跑!”
随着年龄增长，才越发懂得作者是以何等的悲悯在写这一段。中国社会幸灾乐祸的多，抓到别人把柄，更是得理不饶人。华人社会流传着他人性事的光碟x照，议论他人是非，沸沸扬扬，乐此不疲，然而十四岁的宝玉第一个想到的是赶快放走这丫头。
《红楼梦》看多了，都知道有多少丫头悲惨的命运,晴雯、司棋、鸳鸯，没有一点儿自主的命运，最惨的是金钏，好端端就被诬陷，走投无路，逼到跳井自杀。
这丫头何其好运，碰到的是宝玉。丫头被提醒，一溜烟跑了，宝玉还担心她羞愧自责会出事，追出去大声说:“你别怕，我不告诉人。”
茗烟急得赶紧阻止说:“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作者写青少年的天真烂漫，如此包容，如此好笑，却又使人感动。
每每读到这一段，我就扪心自问:遇到我的青年学生如此犯错、我也可以像宝玉一样宽容谅解吗?
宝玉看丫头跑了，松了一口气，他其实像菩萨般救了这丫头一命。宝玉问茗烟:“丫头几岁了?”茗烟也不清楚，回答说:“十六七岁吧。”宝玉叹口气说:“连岁数也不问问，就做这事，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宝玉没有把性当成不得了的丑事，却觉得没有认真的情感是大遗憾吧。
宝玉又问:“丫头什么名字?”茗烟说:“卍儿。”特别解释她母亲怀她时梦到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宝玉点点头说:“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
卍字图案是中国锦绣工艺里常见的符号，取其吉祥。这图案很古老，两河流域六千年前陶罐上就有，最常见到是在佛像胸口。这丫头书里以后没太提到，但仅此一回，已知她果真有造化，遇到了宝玉，逃过死亡凌辱一劫。
封面：
截图来源于1987央视版《红楼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