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一百年
“你好，能听见我说话了吗？”
“你好。”
“下午五点了。有看到什么吗？”
“什么？”
“还看不到吗，那我明天再来。”
“……”
“你好，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好。”
“又过了一晚上，能看到什么了吗？”
“白色。”
“白色吗，那——现在呢？”
“白色。”
“嗯，恢复得很慢啊。”
“……”
“你好，有看到什么吗？”
“只有一片纯白……这白色的是什么呢？”
“好。”
“您好，昨天睡着了吗？”
“我在哪？”
“当然是医院了。”
“怎么回事？我为什么在这儿？”
“还有冷冻之前的印象吗？”
“冷冻？”
“连冷冻的记忆都没有吗？那可能您是昏迷以后直接冷冻的。”
“我什么？”
“给您解释一下，您的身体在九十……将近一百年前，被超低温冷冻起来了，现如今存放您身体的设施受到极端天气的影响，瘫痪了，我们不得已只能让您提前‘复活’。否则您就会真的死了。”
“我，我冷冻？怎么回事？我没、我什么都不记得啊。”
“嗯——您还记得您的家人吗？”
“我的，我有，有家人。”
“家庭成员都有谁呢？”
“我爱人呢？”
“您回忆起来什么了吗？”
“不是，我刚好想起来了我爱人。她在哪？”
“唉，先生，现在已经过了快一百年了。相当于您睡了一百年。”
“一百年？那，那我、那我不是……”
“——正如您所想的那样。”
“这……”
“嗯，我明白这一定不好接受，先给您一些时间吧。”
“您好您好，义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冷冻起来。”
“您的资料上写的是您冷冻前遭遇了车祸，您还有关于这个的记忆吗？”
“车祸？”
“资料上写的是，时间是除夕夜，您驾驶的车和另一辆车相撞，送医院抢救后您处于植物人状态——”
“我赶着回家！因为我赶着回家才出的事故吗？”
“这个就不清楚了，您可以查一下相关的卷宗吧。我们找到了您的，嗯……您妻子的孙子、的联系方式，可能他会知道更多的细节吧。”
“我爱人还在吗？”
“这个要跟您妻子的孙子联系过了才能知道，要帮您联系吗？”
“我想着我还是直接过来一趟比较好，起码来见你一面吧，我就过来了。”
“你是……她的孙子……”
“嗯，从你的角度看都过去一百年了，我都一老头子了。哎，我听我奶奶说过你的事。我该喊你什么呢？”
“你家里人待她好吗？”
“我们都很好，一般吧，就一般的家庭，我父母也都知道你的事情。不过我奶奶对你肯定还是有感情的，她走的早，临走前也是嘱咐要冷冻遗体，想将来再跟你一起复苏的。”
“……”
“哎，你也不用多想，这一百年过去，伦理道德观念又变了不少。”
“那现在她在哪？”
“遗体还在冷藏库，其实现在科技的发展还没有到能解冻的时候。我听说了，存放你的那个冷藏库是出问题了，最后那里面成功复苏的人好像不到三成。”
“……”
“你和我奶奶也没留下后代，我到这儿来之前找过了你的其他的亲属，还活着的都跟你差了好几辈，也没人愿意认你了。我的儿孙也不知道你，我没跟他们讲。”
“……能带我去看看你奶奶吗？”
“你直接问那个眼镜吧，我是请假过来的，下午还要上班。噢，就是这个眼镜，我特意拿过来给你的，但是就是老版本就是了，这个里面有人工智能的，人工智能应该一百年前就有了吧，想干什么直接问它就行了。”
“AI？”
“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我怎么过马路？”
“您无法于您所站立处穿越马路，因为磁悬浮轨道将会使安装义体人士的义体——”
“不是，我忘记了怎么过马路，我现在想到马路对面去。”
“您是否存在某些脑神经损伤疾病，例如，脑外伤、脑血管硬化后遗症、脑——”
“我被冷冻了一百年，我才刚出院。”
“我惊讶于您的经历，先生，并表示同情。”
“怎么街上这么多大屏幕？”
“为您解答，先生，随着微型发光二极管显示技术——”
“停。”
“AI？”
“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我想调查一下我自己。”
“您可以使用您的手机，打开浏览器——”
“停。”
“AI？”
“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城铁是往那个方向走吗？”
“城际高速铁路线于您所处地区设有站台，是否需要我为您提供导航？”
“导航吧。”
“我判断您此次出行方式为——全程步行，当前时段最佳路线已于镜片抬头显示。”
“喔，终于方便了一回。”
“我会根据您使用我时的行为习惯进行——”
“那就免了。”
“哦！你是那个冷藏库出事故了，然后就只有提前解冻的，我看到了这个新闻，好像最后成功复活了的成功率很低！”
“医生说只有三成。”
“哇，那你是幸运的。”
“你是住这儿的吗？”
“啊？不啊，我在这儿等公交。”
“这里是个车站？”
“站牌在那个后面，但是在修路，这里是车临时停在这里。”
“我家原来在这附近。”
“啊，在这附近？”
“完全认不出来了，全变了。”
“肯定变了，你冷冻了多久？”
“……将近一百年。”
“天哪！那你不是所有以前认识的人全都不在了！”
“是……这样的，这一片的房子也全变了。”
“那你现在的生活开销怎么办呢？还有住的位置？”
“有临时的安置点；钱的话，人体冷冻机构赔了一些，保险公司赔了一些，还有我……别人送给我了一些。”
“哦哦，还就还好。”
“我看你穿着校服，这个是校服吧？”
“是校服，我们学校要求学生必须要穿全套校服。”
“你们的校服比我们那个时候好看多了。”
“AI。”
“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帮我注册一个号，我想看看我爱人生前发的动态。”
“验证中、验证成功、已成功登录，为您启动页面。”
“帮我找到我爱人的账号。”
“已为您搜索目标用户。”
“是她吗……那帮我翻到一百年前。”
“……除夕夜，我出了车祸。她还在家里等我。”
“……是她的主意，把我冷冻起来。”
“……她还是改嫁了。”
“……”
“……”
“我靠，老兄，你怎么在自己身上安了这么多义体？”
“啊？”
“没，我就是有点被你吓到了。”
“咳，因为一些事故吧，必须要这些义体才能活下来。”
“你没去搞个客制化吗，就搞个简单的皮肤、肉色的，现在也变便宜了。”
“这——我都不知道还能这样。”
“不知道还行？我们出去跟客户谈要注意形象的，要不然跟线上也没区别了。”
“我刚调到这边来，之前一直在办公室。”
“从办公室提上来的啊，不要紧我带你跑两回业务也就熟了。”
“我的身体被冷冻了一百年，但我的精神还留在以前，我融入不进现在的人，我、我搞不懂各个年龄段的人的想法、我……他们跟我同年龄段的人在很多问题上跟我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是那样想的，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就跟我不一样！”
“先生您稳定一下情绪，好吧，我也对您的遭遇感到非常伤心难过，我们可以先暂停一下，等您情绪恢复稳定了再继续，好吧。”
“呼——”
“好先生您可以继续接受我们的采访了吗？”
“呼——继续吧……”
“嗯那您刚才说，与您在心理上同岁的人您都已经不能理解了，那么那些、嗯、就是与您前半生所生活的时代更接近的人，比如说那些更加年长的人，您又能不能和他们找到一些共同语言呢？”
“我试过，我一直受不了这种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解自己、煎熬的感觉，我想跟更多人建立联系，但是一开始我没弄明白现在的人怎么交朋友……另一个是，当我结识了一些人以后，我的交友观念还是一百多年前的，我想要的活动只有我自己有那种需求，你能明白吗？我想的不一样。”
“也就是说您是有努力地融入社会过的。”
“是的，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的，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我的提议没人喜欢，我的审美没人看得起，我们……就、我们对‘朋友’这个词的理解，还是说行为准则，很多都是不相容的，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别人觉得应该是那样，等到最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还是一个人，我的灵魂就还是活在一百多年以前。”
“嗯。”
“我本来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我爱人也不在了，我的那些远房亲戚也都不认我了，我唯一的一个在我复苏以后跟我联系的……也算亲戚吧，前几年也走了，就，他走了以后，我就感觉特别的孤独，感觉这个世界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啊、我听说您的爱人是死后把遗体也给冷冻了？那您有没有复苏您爱人的想法呢？在您那次事故以后，复苏的技术取得了很多的进展。”
“……”
“是有什么顾虑吗？嗯——因为我听说您爱人是在您冷冻的期间又重新组建了家庭。”
“有这方面的顾虑吧，我不知道。”
“过去半个月了，应该登了吧……AI？”
“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帮我搜索采访我的那个采访。”
“搜索到访谈文章：《一个共产主义的灵魂活在一个封建主义的躯体里》，是否为您打开？”
“……打开看看吧。”
“AI？”
“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帮我看下更换义体的价格。”
“AI？”
“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帮我打开体检结果。”
“AI？”
“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帮我买适合我的保健品。”
“AI？”
“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帮我预约人体冷冻机构。”
“您是……年轻的时候已经做过一次超低温冷冻了。”
“是的。”
“那我不推荐您这么做，您这样风险太高了。”
“但是我就是想再冷冻一次，我想下一次跟她一起复苏。”
“您的情况比较特殊，原则上我们不能泄露隐私给非亲属人员。”
“……”
“但是也可以操作，每隔几年，让您授权的人工智能把您预定的复苏时间往后延就行了。”
“就不能直接设定成和她复苏的时候挂钩？”
“那不行。”
“那我让我的AI监控她，一旦她开始复苏程序了，就立即通知你们复苏我。”
“您这做法……有点——不行，我们不能这样操作。”
“醒了吗？”
“你是……！”
“你还记得我啊。”
“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你不也是。”
“你提前复苏了也不赶快把我也复苏，这不是可以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又变短了吗？”
“……我去喊你后代过来？”
“过去多少年了？”
“……”
“很久了吧。”
“不久。”
“不许骗我。”
“再过多少年都一样的。”
“……对不起。”
“应该是我对不起你，要不是我那时候开车开快了，也没有后面那些破事了。”
“不是说这个事情——我知道你肯定生气。”
“我一个人活了这么久，早就理解你了，也没什么好再气的了。”
“……那你告诉我到底过了多久。”
“……也就一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