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春
我知道他的名字,可不能说出来,反正他长得很英俊,从这一行到最后,都是一副让人尊敬的样子。哦,那些关于占卜师、预言家、诅咒者和伟大的骗子手的故事,我过几天再给你讲吧。
从前他就住在村西头那片树林里的第8棵枣树上,所以那里很早就因为他出名了。啊,那是多么遥远的古代呀,连语言还没有产生呢,我们游荡在一个又一个脑体里,——谁让它们彼此那么相似呢?——揣着兜儿,打赤脚,嘴巴被鞋带绑得不能再紧的,呵欠就卡在嗓子眼儿上,我们精致的脚趾甲盖儿映着凶猛的黎明,仿佛一粒馨香而又古朴的血,泼溅着你耳朵间狂转不已的发条,我屁股上滋滋作响的锂电池。
那时候地平线还不明显,分不出意识和潜意识,阳光从一个陡峭的角度倾泻下来,像排闪烁的针脚,等距离地缝合着一条条下水道般错综复杂而又空旷恐怖的街道。垩白的粉尘和雾气萦绕在我们清脆的肺叶和路边若隐若现的玻璃房子之间,这些宅邸完全透明。若不是里边鲜艳得过于古怪的植物、疙疙瘩瘩的沸腾的瓷、软塌塌的蜡制刀叉、凶猛冲溅的自来水声,以及在你眨眼的瞬间突然变形或者消失的神经质的家具,我们当然可以毫不费力地越过染着几缕晨曦的优质玻璃,看见这些冰凉剔透的房屋背后,那一条条完全一样,交叉或者平行的空旷街道,并且听见一阵阵不详的车轮声正从莫名其妙的角落里缓缓逼来。
有时候一栋看上去完美无缺的玻璃房子,却会在一个隐秘得近乎暧昧的地方破出条柔软而又潮湿的肉质孔洞。记得我们掏出来的那架可怕的微雕吗?把裹在外面的蛋黄和黏液抹下去,一栋一模一样玻璃房子就暴露出来,一个同样的窟窿里放着又一架一模一样的更小的微雕,微雕正被两个傻头傻脑的家伙托在掌心儿上,一阵阵巨型蜻蜓的低吼、瘦螃蟹的饶舌、蚌类霉烂的紫色生殖器的摩擦声从中滚滚传来,啊,然后我们又看见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来着,我们飞快地把它丢回去,沿着街道跑远了。
我有时候会冒失地大喊大叫,像个真正的凡夫俗子,而每一句话都会在滑翔三五分钟后出其不意地反向俯冲,把你压瘪,敲碎,起码撞个大跟头。等你恢复原状,我们就倚着路边雪白的篱笆,研究散落在地的每一个字,发现它们除了飞翔中必要的磨损外,或多或少地都刻着爪痕,并被某种奇怪的虹吸式口器吸食过,显得格外枯槁。有一个字儿的鼓膜被刺穿了,脑腔里灌满了昆虫褐色的唾液。
于是另外的一些时候我们就胆战心惊,蹑手蹑脚地沿着路边悄悄行进,踩出很多精深的脚印。栅栏上长着脸的肉虫子们抽抽搭搭地爬上爬下,破败的花园里插着曲里拐弯儿的戟和梅比乌斯环儿,一排肉质的算盘珠儿正沿着后者的表面不紧不慢地滚动着,苗圃里缤纷的水滴咔啪咔啪地撞在一起,溅出大质量的电子,一个小丑全身的表皮被一棵畸形的幼树撑满,钉在十字架上,作为看护者,守望着腐烂的玫瑰花丛中惟妙惟肖的石雕蚱蜢,一滴血正滴下它的鼻孔。我们逆着余辉捡起了几个扎手的小石子,正纳闷那是谁的脑下垂体上一蹦一跳的分子,一缕绵长的箫声就划破了无边无际的静寂。
一个搽着白脸儿的邮差出现了。他飞快地蹬着墨绿色的自行车,鼓鼓囊囊的邮包里有个长犄角的动物在打喷嚏,我们瑟缩在108面体的灌木丛后面,咬着漆成银白的桉树叶,引擎已经熄了火。邮差双手脱把,专注于吹箫,他没有发现我们。这时候又一缕箫声传来了。
一个一模一样的邮差吹着箫,穿过晨雾朝我们蹬过来,他邮包里的喷嚏打着精巧的节奏,他径直骑了过去,对我们视而不见。他光秃秃的眼窝里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针,还剩下很多黑白参半的眼球残渣儿。
不一会儿,颅骨里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有个白脸儿的瞎眼邮差在那里骑车了。他们极专注地假装盯着一栋又一栋完全相同的透明住宅,精确地把不存在的目光控制在不透过最后一块玻璃的位置上,以免看见对面的道路上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同的邮差。他们幽幽噎噎地一路吹着箫,以免彼此撞在一起。他们嘴唇鲜红,笑容痉挛,耳朵伶俐得可以轻轻松松,从彼此纠缠的箫声里分辨出目前这个邮包的主人。在这个只有邮递员居住的世界里,他们不得不一刻不停地彼此通信,才能保住饭碗。多么忙碌,焦急,而又幸福的小伙子们啊,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回家去,书写、投递,他们一直在路上。
于是他的同事就会像个刽子手,疯狂地冲上去,把寄给他的邮包狠狠扔到他的车筐里,再若无其事地骑开,等着另一个同事驮着寄给自己的邮包冲上来。他们说收信的感觉,就像是回家一样,既然他们在路上收信,所以就再也用不着回家啦。
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再害怕,重新发动了引擎。阳光逐渐撕破了云翳,把靡丽的波谱投射在颅骨世界的中央。随后,我们发现那儿有个油腻污浊的游泳池,我们看见所有的邮差都扶住自行车,整齐地围着滞浊的池水站成一圈儿,朝里面窥探,我们数了数,他们的数量是无限。
再后来,一头奇怪的红毛动物出现了,它正摇晃着天平般的犄角,站在跳板上准备空翻,它穿着条稀奇古怪的游泳裤,跳板上还凝结着绚丽多姿的冰凌和露珠。动物的游泳裤上有一头同样的动物,也穿着同样的游泳裤,里面又有一个动物,无穷无尽。它利索地助跑,起跳,腾空,泳裤上的无数个动物也跟着它无比优美地落水,潜游,在水下游刃有余地打喷嚏。
我们俩偷偷趴在游泳池边,看得眼花缭乱,正在赞叹,一张脸突然钻出水来,紧紧贴着我们的鼻子尖儿,啊,它在盯着我们,它正在盯着我们呢,它追上来啦……
所以我们躲到这儿来歇几分钟吧——有个家伙还在上面那个故事里头发蓬乱地逡巡着。
不管怎么样,我的本意是说,在没有语言的时候,大家的脑子都是这么工作的,可能有稍纵即逝的画面,但不存在可以堆砌起来的逻辑。针尖钻透了麦芒,又和潋滟般无穷细分的靶子亲亲嘴儿。感觉如同被针扎了,是一点一点、纤细的疼痛,不会出现水泥板那样的思维,庞大、完整得一下子就能把身体拍扁。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啦?
就是在那样的时候,语言还没有形成,我们要从那个世界的故事里毅然抽身,把炫目的时间与缎子般波折的河水赋予他人,这是他们的时刻和记忆,沁洌的季风为了栀子花的凋谢而萧丽憔悴、黯自神伤,于是水车开始反向旋转,精湛的波纹在静止和静止之间运动,欢腾的声音跨越振动与止动的交迭,不停地重复着它浩瀚的死而复生,不存在的篝火骗过柴,用光和热打扮起一个绚丽温暖的节日。邮差们早已死去,石头进化成孑孓,树木结出了鲜美的灵魂,蜻蜓柔嫩的腔管儿里流出一个草莓般缀着吻痕与斑菌的村庄,一只只造型恣肆的动物被蒙着眼睛运到这里,成为下面十几个自然段的主角。
那是个奇形怪状的节日。大家都跳舞,连狼和狈也陶醉于那些围成圈的快乐的影子,虽然谁都不发一声。那是梦幻般的口哨划破阳光与树木的秋天,那舞蹈是安静的。无比轻盈的雕像,吟咏着时辰之歌,穿梭在沙沙作响的星云之颠,为金色收割中每一迹忧郁的弧线铭刻,为表盘上精妙绝伦的花纹拂去灰尘。热气从书房的厚杯子中升起,在我们的下巴上滴落。宴席已经开始,大家却仍旧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牙齿、鼻腔和食道,害怕在咀嚼、呼吸和吞咽的时候发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声音。大家都再清楚不过,那件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为此,不需要别的什么为这盛大的氛围作证。只有一只倒霉的橡皮虫,讪讪地躲在瓜子壳里没完没了地放着奇怪的屁,“niu~”、“niuniu~~”、“niuniuniu~~~”,它吓得哆哆嗦嗦,生怕引起注意,会被选中,成为那个最悲伤的找寻者。
这是一个关于捉迷藏的节日,去日方短,来日苦多,大家要在落叶的秋天齐聚河边为彼此庆贺。酣醇的蜜、甘洌的奶水、金黄喷香的烤肉与表皮儿俏丽的瓜果只是节日过犹不及的点缀,唯一郑重的仪式在于这次规模盛大的捉迷藏游戏。大家为这样一个关于捕捉的节日所保持良久的寂静,终将在一次意外之中被某个不够小心的家伙打破,那或许是一次细小的鼻息,一番过于贪婪的咀嚼,一记不该加速的心跳,一个提前长出的粉刺等等,总之,一点细小的声音后面,紧接着一场轩然大波。大家一轰而散,各自奔向那个最为隐蔽的角落里去——为此它们已经处心积虑了整整一年,把那个发出了声音的家伙留在不倦流逝的河水之畔,他已经不幸地成为了捉迷藏游戏当中那个必不可少,却又形影相吊的找寻者。
其它的动物们是多么高兴啊,它们终于能够免遭那种孑然孤立于空地中央的寒冷,还有那种毕生探寻他人的所在,可也许终将一无所获的绝望了。它们高兴得简直就像一颗颗炸裂的栗子,只可惜这情绪无从表达。它们于是表情欣喜,内心凝重地躲在遮蔽物的后边,等待找寻者突然从背后出现,拍拍自己的肩膀,然后宣布它构思了一年的躲藏计划终告破产。显而易见,那一刻的喜悦是属于找寻者的,虽然这同样无从表达。是啊,他找到了又一个新鲜的活物,这简直近乎猎杀,那些躲藏起来的家伙们,是多么紧张而激动呀。
而在仪式启动之前,它们又是谨慎的,谁知道那次意外会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于是河边会静得没有一丝儿风,云彩像钟表一样闭上了睫毛浓密的绿眼睛,草籽儿含羞,那只橡皮虫还在悄悄放屁:
“niu”、“niuniu”、“niuniuniu”……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虽然后来的事实表明,这纯粹是一次蓄谋,当然,也可以谓之献身。
平心而论,当时谁能理解那是什么呢?大家甚至连一个词都不会说,甚至不需要彼此传达信息,不需要爱、赞美、焦虑或者嫉妒等等,这些虚荣的概念,和语言比起来,真不知道是此消彼长,还是该同归于尽。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谁能够理解音乐是什么呢?缱卷的季风透过肌肤的裂痕与时间的皱纹吹熄了碧蓝的湖泊中央一朵温顺而又宁静的火花,一样平凡的乳鸽和木头,阴影和回声。
于是几个音符闪闪烁烁地响了几下,在恍惚的阳光之中,谁都没有在意。大家还是安安静静地吃喝,呼吸,彼此隔离,永劫不复,在那个永劫不复的无声世界里。突然,一段简单的旋律漂亮地凌空展现出来,就像一个完美的方程,一朵深邃的鲜花,就像一个对称的比喻那样简练、幽黯、绵无终期,然而美妙绝伦。
河边空地上一下子像大象摔跤,老虎呕吐之前似的,万籁俱寂。好几半瓜子从耗子残废的爪子里掉下来,蚊子没来得及塞上的嘴,大麦汤就不无遗憾地滋了一地,蚯蚓在满地寻找自己不甚跌落的下巴颏儿——那时候,它们当然没有名字。时间也被捂住了嘴,双眼惊恐地睁着。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虽然这对未知的惊恐显然无从表达。
“niu”、“niuniu”。橡皮虫的括约肌竭尽全力,为我们的主人公的出现营造了一片绝对而又恐怖的寂静。
他穿着条游泳裤,用红色的食指按住左鼻孔,延绵不绝的动人的旋律正从右鼻孔里被哼出来,不,没有鼻涕,没有鼻毛,也没有鼻窦炎。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恬静、悠扬,或者迷醉、倾倒和惊讶----如果不是惶恐的话。大家同时开始抬头寻找,满脸迷惘。它们想要看见这些奇怪的音符,为什么看不见呢?之后它们才突然记起,现在应该一哄而散,奔向那个筹备了一年的躲藏地点。
喏,音乐就是这么产生的。
而真正让他的名字在草莓村的房檐街角里四处流传,成为啧啧相赞的对象的事实,还没有发生呢。几个星期之后,一匹叫做咕嘟儿白的斑马到平克猪的杂货铺里买痰盂和莴苣,就提起了村西树林里第8棵枣树上的那只猩猩:
“你说人家的鼻孔是怎么长的呢?我在家练了两个礼拜,不但一个鼻孔吹不出声,两个一齐吹也不行,更别提两个都吹得还不一样了!擤出来好多青鼻涕,浪费了一打卫生纸。”
“诺,”平克猪是一个粉红颜色的胖子,它们这种家伙,总是两眼迷离,四肢笨拙,惯于语重心长,感慨世事叵测,世态炎凉等等,“这是宿命,你不会有指望啦,谁让他是主人公呢?你有什么办法?我又有什么办法?”
“嗯,我想过的,我想,总会有轮上咱们的时候,总会有的,您说对吧?”咕嘟儿白是个步入中年的窝囊废,成天做着平步青云的噩梦,“我们只是需要等待,而等待需要莴苣和痰盂儿。”嘿,一句名言!我们会给他机会吗?在一个描写不幸的窝囊废的故事里让咕嘟儿白一举成名?
“哦,对了,再来两打卫生纸。”他接着说。
从这里你也可以看出来语言的发展是多么迅速,名词:“鼻孔”、“礼拜”、“卫生纸”、“主人公”等;动词:“长”、“吹”、“擤”(!)、“浪费”等;数词:“一”;形容词“青”;语气词“嗯”、“哦”等,等等,疑问句、陈述句、感叹句……略去不提。短短的几个星期,一切就基本完备了。我们说过什么来着,爱、赞美、焦虑或者嫉妒,这些虚荣的概念,对于语言来说,简直就是上帝,否则,我们哪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而音乐是不同的。
因为在下一刻,正当大家陶醉于第一声音乐和对第一声音乐及时的赞美之中,用寂静和暴乱地吞噬了他的演奏的时候,他悄悄地放下了左手,把两只毛茸茸、胖乎乎而又红彤彤的手一起沉着地放到了身后,于是另一支旋律左鼻孔里按照无比精妙的对位法款款地流了出来。
大家再次呆住了,于是歌咏着光斑与棱角的河边的草地上,仿佛凌乱地堆砌起无数只动物夺命狂奔的塑像,犀牛双眼圆睁,睫毛纷飞,袋鼠的拳击手套几乎同时砸在脚上,鹤的脖子保持了一个直角,大象的鼻涕由于惯性,冲出鼻腔粘住了几千只触角摇曳的蚂蚁,一条蘑菇般的金鱼跃至半空,垂直落水,一只马蜂恰好眨了眼,于是我们看见所有动物像死去一样静止在草地上,它们的影子紧紧地攥住它们的脚跟,一切都和那只紧紧闭着眼儿的马蜂类似,仿佛沉睡至今。
“niu……”这个屁因为惊恐,只放了一半,就憋住了。作为这个伟大的瞬间仅存的两种声音,几个星期以后,大家都普遍认同了使用音节“niu”作为对伟大事物的赞美。
赋予这个奇怪的屁声以对应物的是一头真正的奶牛。当大家还像被离心力甩出去的水滴一般保持着逃跑的姿势的时候,作为第一个好奇者,她及时地决定停止奔跑,并朝圆心回过了头。她向他疯狂地冲了过去,晃动着硕大的胸部。她厉声尖叫起来以后,大家才意识到,应该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
“牛!”橡皮虫被自己的屁炸碎了,音乐也戛然而止。在最后这一记尸首四溅的轰鸣中,大家看见了一头奶牛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央。她一脸惶恐,胸部乱颤,盯着身边空荡荡的草,那里扔着一副奇怪的假犄角。假犄角的底部有两根细绳,显然可以被绑在脑袋上。
喏,语言就是这么产生的,而他消失了。
那一年的捉迷藏游戏永远不会结束。
讲到这儿,我忽然想起另有一种传说也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虽然它很可能只是一种因为巨大的恐慌而产生的幻觉。它与上面讲到的情况的区别还在于,后者普遍被不长翅膀的动物们接受,因而在漫长的时间里不致磨灭。另一方面,鱼类和飞禽并没有全然嗤之以鼻,因为同情,他们总是乐于承认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无论如何,传说代表的只是一种可能的情况,有赖于大家盲目的坚信不移或者有意的强词夺理,而事实呢,似乎对于一秒种以后的世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感谢那个慷慨地对我们展现着忧伤和美,却又恰如其分地遮蔽着自己全部形象的家伙吧,就像歌颂上帝的光明以及阴影,光明教会我们凝望世界,阴影则让我们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形象,至于镜子,那只是诞生很久以后才会遇到的一次魔术和化学而已。然而,如果不是他,我们仆人般忠诚的影子,也会时常蒙上白色的头套,用雪花和霜粒洗刷自己的罪恶,像个心明眼亮的骗子手。
在那些温煦而又诡谲的秋日午后,蜘蛛蹲在绚丽的迷宫里等待午餐和午睡,螳螂在河水边清脆的莲花瓣上的绣着自己的脸,蘑菇和木耳一面贪婪地数着彼此的皱纹,一面悠闲地转动纺车,洗刷丝绦。光滑的红枣躲进荆棘与芥蓝,在无边无尽的芬芳里做爱,一只松鼠的尾巴上系着一串儿水果糖……万事万物的影子就在溪水璀璨的波浪中嬉闹,它们随心所欲地折叠,交错,彬彬有礼,或是卖弄风情,真的,在那个捉迷藏节日之前,它们从来未曾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事物的脚后跟儿上,它们甚至可以随意地改变形象,交换仆人。是的,在那个时候,事物是从属于影子的,如果大家睁开眼睛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后者很可能只是出去下盘棋或者擦擦黑板,——就会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大家最害怕大树,因为后者巨大的影子会让他们感觉自己被吃掉了。当蜜蜂遇到马蜂时,当鳄鱼遇到鲨鱼时,当河马碰到海马时,他们就相爱了,而他们的影子也会偷偷地搞个恶作剧。某一个黎明海马睁开眼睛,会突然发现床单上的影子胖得像他粉红色的大嘴巴情人,他会感到惊恐而绝望,拖着沉甸甸的影子游去约会,宣布分手。
于是情人们依依不舍,影子们哈哈大笑。是呀,那时候大家只能通过影子认识自己的模样,头上的包,漏掉的虫牙,稀稀落落的毛发,光秃秃的脸蛋儿,他们信任阴影和光明,甚至依赖,所以会遭到欺骗和调戏,蜜蜂会为自己突然变长的脑袋感到沮丧,鳄鱼受不了光滑的皮肤。
所以这阴影世界的主人会遭点罪。
那是在第二个声部出现的瞬间,影子和他们的仆人一样惊恐,紧紧地抓着大家的脚后跟,只有无数只飞鸟苍悚的影子像是一张张烧焦的蹼贴在地表,只有鱼类的影子被层叠交错的水漾成条纹——那是另外的一种飞翔,透明并且辽阔。那一个瞬间,气温似乎突然降低,惨烈的阳光泻透整座森林的缝隙,把刀子般的明亮割在叶子的纹理之上,在冰冷欲滴的空气里静穆地飘起又迅速坠落。
之后,是的,之后,因为没有谁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大家只是发现,自己的影子被牢牢地缝在了脚跟上,哦,于是我们再也不会孤单了,而且能够看见自己,既然常有影子做伴。
大家又何必成年累月地处心积虑,何必一年一度地举行节日,期待着有个真正活生生地家伙对自己感兴趣,又何必期待着自己被别人找到呢?
大家还发现了一些比假犄角更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些只能看见却无法拾起的碎片儿,它们就散落在空地中央,形状古怪得介乎恶心与可怖之间,像是一些二维的事物,却把不同高度的青草都染成了黑色。有个家伙想贴着地面把它们聚拢,他的手指却从毛发到骨髓被黑暗完全浸透,虽然事后他坚持认为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在柔软的乌云里飞翔”,但大家都晓得,“乌云里裹着闪电呀!”
经过风雨的长辈们都清楚,虽然他打碎了它,它也碎成了更小的微粒,不再得见,但它就是他的影子,“因为世界上只有影子最像你的灵魂。”
现在我当然知道,这个故事只是传说中最为道貌岸然的一种,同样偏执、避实就虚,一味地片面夸张着那些足以掩盖真相的细节。所以我说,一切都随你,无论在什么时代,信仰都比思考要“牛”得多。
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证明,他是第一个诅咒者和命名者,但这同样说明,他比那只橡皮虫更明白语言意味着什么,所以在第一次,也是仅有的诅咒,以及命名之后,任何语言听起来都是可以被忽略的,起码对他来说是这样。如果说花朵的开放、豹子的衰老、岩石的褶皱、云彩的消逝都是些一味姑息下来的幻觉,如果说我们行走其中的这个世界只是颗将错就错的苹果,那他一定是最初的那一根贪婪的舌头,虽然这并非出于有意。
你歇够了么?让我们还是沿着这条道路,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下去吧,或许过不了多长时间,这一条条平行的街就会交叉,它们已经慢慢地变得弯曲、柔和,犹如大家的日益发达的沟回一般婀娜多姿了,你没有发现吗?不要在旅途上入睡呀,即便它不知所终,要记得我们就是第一颗头颅中最初的那个梦,记着我们不停地讲述着那个正在做梦的家伙的故事。
不如我们谈谈音乐吧,既然旅途是如此的单调,苍白,雾气迷离,晦黯得我们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见,那么音乐意味着什么?你会想到一间干净的橘黄色帽子里,一张被锁住的破旧的椅子吗?你会想到黄昏时分灰暗的日光轻柔地滑过翻卷的河面,把手指一般的色泽和况味包裹在橱柜间瓜果表面的情形吗?你会想到一个抽丝的瞎眼南瓜和它周围翩翩起舞的钢琴琴键吗,那些雪白的舞鞋,黑夜般瘸着腿儿的身躯。我愿意描述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波澜壮阔的海洋中整齐摇曳的盛景,涌溢着沸血的湖泊中漂浮着几头褐色的蜥蜴,几颗酥软的彗星,红晕的雾霭掠过田野,巨兽的骨骼码放在松软的泥土上,簌簌跌落的细碎的爪子还在我们的脊背上滑下一溜冰凉,数着无穷的落日和锈迹,而广袤无垠的植物就在寒冷而贫瘠的秋天里嘎嘎生长。快瞧,我们道路边一排排飞跃的石头,树木浑圆的牙齿滚落在地,三套轮子和一把利斧毁灭着村庄和田园,毁灭着瓦罐上的争战与筷子间的星球。快瞧,无穷无尽贫穷的生命在马戏与金黄的种子之间奔波往返,它们蓬头垢面,朗诵经典,纺织静电,耕种死亡,眼白上生长利刺与角质,犄角在萦纡不散的灾难中倔犟挺立,饮水、剥皮,丢掉肥胖的帽子疯狂地奔入季节的嬗变,听凭苍老的风把燃烧草料的灰烬从脸颊吹向金黄的田野,再刮向肮脏的肺叶丛间,令戴面具的猎手的眉心为之扭转,一个父亲,一个母亲和一个丑陋的孤儿在承接着雨水的苗圃边祈祷,沿着与我们平行的道路风餐露宿。远方越发鲜明的地平线上,亿万座死去的火山瞬间迸发出鲜红的痛感,纷纷坠落的棋盘在烈焰中软化,折断,一条条修长的句子穿透玻璃房屋直到磁铁山谷,含铁的菱形岩石在那里缤纷起舞,镜子对面的镜子前,一道光线正疲倦地飞驰,直到白发斑斑。恢弘的乐声烘托着我们的行程,让我们在永劫不复的睫毛之下,观察着安居乐业的邮差们不再写信,他们变得热衷搏弈,精通数学,喝锡箔里储藏的淡水,但拒绝抒情,蔑视常规,对酒的兴趣数倍于粮食……
而那一年的捉迷藏游戏永远不会结束。
看,右边的第七条路上,从那片碧蓝的森林一直跑过来的,不是露易斯老师吗?看她匆忙得多么像一个回忆,连薄薄的隐形眼镜也在垂直的晨曦中闪闪烁烁,她对我们喊什么呢?什么?她找到他了?
“是啊,今天早上8点,哦不,8点零3分,就是几分钟之前,他就在那边散步呢,那儿有一张紧绷绷的蜘蛛网,还有一些流血的鹅掌楸。我看见他啦,他戴着个花里胡梢的高帽子,他在掏手绢儿,他还同时用显微镜和望远镜观察灰尘,鞭打露珠,用指甲盖儿包扎树皮上的伤口。我看见他用油炸过的针头在每一个事物上提取了什么,然后针管里就灌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是的,他把事物们的颜色都偷走啦!我先走啦,我要去报警啦!这个该死的!我竟然没有当时就罚他的款,下次一定要把宪法揣在胸衣里,随时宣讲!随时宣讲!”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我们的道路已经慢慢地和有森林的道路汇合为一。看,这不是那张吊床一样的蛛网吗?这不是那些鲜红的树叶吗?颜色都还在,可他已经没有了。我们看见一个天平似的东西像死去了一般静静地躺在墨绿的草丛里,我们就让它呆在那儿吧,哪怕身后再也没有任何人。
“我可算找着他啦!你说他们真的会给我奖金吗?会不会赖帐?起码我会得环保奖,真的,起码我会得维护文化传统奖,真的,起码我会得计划生育奖!哦,谁让我这么热爱艺术啊!”这对儿疯颠颠的狒狒是多么絮叨呀!我真希望赶紧走掉,可是他俩吃力地端着一架奇形怪状的钢琴,一路淋淋漓漓,慢得就像这个脑体中的一次疼痛。
“我们正打炮儿呢,真是酣畅淋漓呀,马上就COME了,真的,马上就COME了。都是那个该死的家伙,他竟然趴在芭蕉叶上产崽,见鬼,他到底是公还是母?他竟然从屁眼儿里往外生钢琴。多沉的钢琴呀,一下子就砸在了我们躺着的那只大香蕉上,可我们马上就COME了。我们害怕极了,幽蓝的钢琴上粘满了他的血和羊水,倒扣着砸了个大坑,胎盘就压在底下,刀子一样锋利。我们抬头一看,那家伙就光着毛茸茸的屁股蹲在一片巨大的湛黄色的蕉叶上,他的手里居然攥着一缕彩虹,他把彩虹晃了晃,刚才我们打炮的喘气儿声啊,摩擦声啊,BIAJI声啊,就全传了出来,哦对了,后面隐隐约约地还有一种奇怪的尖声尖气的声音,现在我们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复杂精妙的一架钢琴从半空中掉下来,声音会如此尖细。我们猜想他是不是还打算用那道彩虹把我们被钢琴砸碎的声音也复制下来,可他却掏出一个牙缸,他把彩虹挤在牙刷上,然后开始漱口,肥皂泡上的图案在午后的阳光里简直像是星空。好了好了,你们看,这就是那架新生下来的钢琴,他还光着身子,肯定跑不远,我们要找个屠宰场把它拆开来瞧瞧,之后就拍卖掉。你们快去把他逮住,然后跟着我们走吧!”他们竟然停了下来,难道要等我们吗?
“那玩艺儿呢?他的那玩艺儿呢?”我们指着头顶问。
“还在那片叶子上头呢,你们去瞅瞅吧,肯定能找到。”
是啊,又一条路和我们的汇合为一,又一条路上的旅客也如此,唯一的不同是,我们越来越多的侣伴永远与我们背道而驰。我们总是走向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而他们对我们除了劝慰和告诫,却没有任何兴趣。让我们坚信他们会走向死亡吧,而我们却从那里过来。喏,这不就是那片芭蕉叶子。他的犄角的确静静地呆在上面,而他已经不见了,这也是情理之中。你会看见那对假犄角上端正地贴着几方邮票,邮票里又有一对贴着邮票的假犄角,如此循环,像另一个故事里的那条游泳裤一样,永无终期。在蓝天与白云的衬托下,是那几方邮票使这个粗糙的犄角显得如此恬静、安详,笼罩着淡淡的光辉,仿佛流逝的河水表面轻轻打着转儿的一柄羽毛。是呀,我真想把它们揭下来,贴在你的发条,我的锂电池上,如此,当我们再也没有力气的时候,也许真的会有一个白脸儿的邮差从远方到来,穿过秋天宽广的阳光,把我们轻轻地打包,放上后货架,带到这条道路的起点去,然后。
一切就重新开始。
“我们不明白,所以我们没法尊敬他,真的,这不怪我们。”又一条路上的旅客,已经走到我们面前了,这七只粉红色的小猪戴着蝴蝶结,挎着玻璃纸做的小篮子。我认为可以叫她们哆、来、咪、发、嗦、啦、嘻,既然大家都可以随便地为事物命名,他们很大胆。
“我们从海边来。”
“爸爸叮嘱过,见到他要赶紧躲起来。”,哆说。
“但妈妈说,要赶紧告诉她,她会想办法把他捉住。”,来说。
“我们都觉得,爸爸说得不对。”,咪说。
“妈妈说的,也不对。”,发说。
“我们都觉得,我们要自己想办法把他捉住。”,嗦说。
“可他没有伤害我们。他是在离我们很远的海水上出现的。”,啦说。
“我们正在练习数数呢,这是傍晚的自习课。”,嘻说。
她们就这样说话,一边说一边变换着队形,渐渐到来,又远去,好像合唱着一个崭新的乐句,七拍子,重拍混乱。我想,这应该是刚刚学会的本事,现在已经汇入了她们的禀性,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品质了。
“我们数沙子,反正数不完。”,嘻说。
“我们数:‘8!’”,啦说。
“沙子开始振动,发出一个1的音。”,嗦说。
“我们数:‘16!’,沙子就发出2的音。”,发说。
“我们数:‘782918!’,沙子唱:3!”,咪说。
“我们回过头,发现他挖了个又窄又深的坑,把自己埋了。”,来说。
“他在沙子底下发声,长长的海岸上,所有沙粒都随着共振,连融解的盐都从蓝蓝的风里成块儿地掉了下来,砸在我们的鼻子上。”,哆说。
“这就是傍晚时发生的事情。”,她们一齐说,真不和谐!
我们用不着再去翻开砂土寻找犄角啦,他肯定不在那儿。
没有谁能够真的找到他。大家曾经围守过村西头的第8棵枣树,等待他终于回家的那一刻把他捉住,大家早已经忘记了,真正该被找到的应该是他们自己。他们是多么想把这个家伙找到啊,只有找到他,大家才能够再次心安理得地躲起来,等待他来,把自己找到,他们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再次被找到啊,哪怕一年只有一次,他们是多么害怕孤单啊,哪怕能够和自己的影子呆在一起。而对他来说呢,我想8这个数字压根就没有意义,所以他恐怕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所以说,那一年的捉迷藏游戏再也不会结束。
记得先前的那栋玻璃房子吗?对,就是第四段里的那栋。对,一个肉洞,和肉洞里的又一栋玻璃房子,然后我们在这无穷尽的嵌套中看见了那架可怕的滚印机。左侧摆着菊花,右边是一部破字典。菊花的每一束花盏都盛放着一朵同样完整的菊花,字典的每一个词条都在解释着“字典”这个词的含义,滚印机的每一道圆盘上都刻着全部的汉字和符号,无数道圆盘有规律地旋转着,符号像宇宙那样排列、组合,这个规律就是永恒,无穷个玻璃房间里的滚印机生产着无数个具有无限字数的句子,我们听不到那庞大而嘈杂的星云般的巨响,它已经沉淀为寂静,我们盯着无穷无尽的句子的诞生,我们曾经说过,正在说出,将要说出和永远不会说出的所有话语,真理、谎言、起誓、诅咒、预言、梦呓,我们的这个故事,我们的这句话,是的,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我们像照镜子一样读着那个正在诞生的句子,并因此停留在了这里。
但愿我们永远如此年轻。
但愿我们永远如此年轻,在这只有四月一号的日历里生活下去,喝我们自己的血,作我们自己的梦魇,把慈悲和怜悯塞到袜子和鞋垫之间,在这粗布的旅程上高举着我们自己高举着我们自己高举着我们自己高举着我们自己……画像的画像的画像的画像。
然后就会把他找到。
知道他诅咒了什么吗?他自己的名字。
是的,他用自己创造的语言先给自己起了个名字,然后在下一刻诅咒了它。于是再没有谁敢于随便地提起那个词,否则会暂时变成哑巴,并且完全失聪,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够勉强痊愈。不,不要以为他是个孤僻而乖张的家伙,这诅咒并不是对冒犯的惩罚,起码我不这么想,他的本意仅仅是遗忘,只是为了更便捷地从记忆一般粗壮的阳光里消失。可惜事与愿违,就像大家认定死亡的时候往往要寻找伤口,虽然伤口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对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一次关键并绝对的缺席。
是啊,他的名字不仅让我们默默铭记着每一次谈笑风生中的戛然而止,以及紧随其后的无奈和苦痛,而且它已经在我们心灵内部铸造了一种禁忌,类似于这个高贵而又黑暗的脑体的所有者,那个书写并梦着我们的家伙。哦,风尘仆仆的旅人们,白水泉边彼此屠宰的爱侣,玻璃房间中守着壁炉和粥的家庭,象牙塔螺旋的阶梯上擦肩而过的敌手,每当我们的目光焦灼地碰撞,在仇恨与疑虑的后面,那被隐藏的是什么?那心照不宣的敬畏是什么?数学、流血的单簧管、法律和飘满笛声的秋天里,他的名字褪去了所有的寓意,星座一般的简约而辉煌,并且这一点,又为我们眼中的仇恨与疑虑,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爱意。
不信,我们一会儿可以试试。
一切是多么混乱啊,猜疑、臆测、无心的妄语、有意的含混……仿佛一枚紧扣在河床上的带血的勋章,透过浑浊的水流,隐约看得见一些斑驳的往事,一些似是而非的判断,至于勋章反面的他的脸孔,却因为水层垂直的压强,不再重见天日。这条无穷无尽的沟回之路与其说象征着时间,不如是记忆吧,我这么想。于是我们就缓慢地老下去了,我们在愈发沉重的脚步和季节里,永无止息地谈论着他和关于他的回忆,安详却力不从心地望着两边的红树与绿辣椒、紫茱萸、蓝琥珀,一株株枯萎的檀木,一片片流水的瘢痕、铝制的苔藓、搽着胭脂的陶瓷,围成圈儿的乳白的跳绳堆在街角,坠着铅锤儿的纸飞机擦过波浪般的屋檐摔在路的中央,披着腐烂外衣的蔬菜和提琴躲进栅栏与劈柴的空隙,脱了线的旧皮箱、松散的零件、跳跃的煤油灯与填满生肉和蚂蟥的盔甲,这转瞬即逝的一切无不无与伦比地褶皱并颤抖着,在这个如此干净的世界里,被越发明亮的阳光晃碎。而迎面而来的旅客们却永远年轻,他们正一代又一代源源不断地从路的起点的方向上走过来,而我们这个方向上,只有我们俩,走向遗忘。无限是可以与时间抗衡的,而孤独不能,虽然越来越多的陌生的道路还在不停地与我们的道路汇合,虽然我们已经快被挤到路的外面去了。
夜色阑珊,让我们把引擎调到最HIGH的一档吧。
于是道路两旁的风景倏忽即逝,哑铃断裂,雪橇橙红,我们不再谈论或者聆听音乐,我们创造她。犹如杯弓蛇影,犹如盏畔莲花。我们看着玻璃房间中的无数故事,飘散为花朵的色彩与利剑的锋芒。蒙着眼睛,戴着透明枷锁的动物们犹如翻滚的疾病度过无穷无尽的时日,被飘摇的磁场与岑寂的电波击碎,被腐朽的蘑菇和永逝的河水吞没。我们看见油腻的灶台、丢脸的尘土、青春的汗、快乐奔跑的小偷。我们看见挂满炊具的傍晚,染着金黄斑点的藤条,案板上新鲜欲滴的小兽,篱笆上霉烂的耳朵般的蝴蝶。我们聆听浓郁夜幕之中,几千克粟米滑下腔道,几毫升漂着玫瑰花蕾的水在瓶中荡漾,夜色犹如一场低临寰宇的悲剧,用它无限深邃的黑暗,呵护所有裂缝和截面,紧紧贴着楼阁、火塘、马厩和银光鳞鳞的海洋。肮脏的柳木地板上一个阴郁的酒鬼雕刻着他含辛茹苦的妻子芳香的皮肤,洋葱与斧头之畔丑陋的儿童已经把三枚钉子同时敲进了母亲太阳穴上的鱼尾纹,从毛线和书籍里跳出的老妪强奸着她的外孙,并剁下他的手指和生殖器,教皇歌咏,妓女出狱,理发师刀下的鲜血,贫穷国王的眼泪,被啃裂的月球在充血的教堂顶端照耀着我们天使般的飞行。沿街排列着被斩下的马的脖颈、鹰的嘴唇、乌贼狞笑时修长的牙齿,我们纠葛着无以比拟的快慰,把混杂着体液、腥臭和悲唳的夜色滚滚嗅入肺袋,穿越仙人掌旋风和魔笛牵引的鼠群,被机关枪和探照灯的雪白凛凛指引,揉皱祈祷者的床单,抻平凶手的脸颊。而另外的一些时候,我们却用钥匙般的吻,探身于笤帚与鲸鱼的茸毛深处开启鲜花,让蜻蜓的美和钱币的锈、旗帜的羞涩一齐漫步于相框歪仄的盲者之家,轻舞于子夜的谣曲啊,就穿梭在我们宁静的伞和桨片底下,托起那些眨动着恋人的摇篮,那些栖息着风筝和蜡烛的云彩,我们负责弹唱的木偶耐心地低吟着和弦的家谱,翻修着筷子们华贵的衣服,地狱的阳台上,无数颗豌豆和无数门炮筒和谐地吻着彼此,悬浮在海洋核心上的瓶子里,被篝火映红的雨衣表面,萦绕着这个盘旋晕醉的故事,容貌平凡,心地善良的三口之家游历其中,打着他们的呵欠、字谜、赌,和灯笼……
他们说他已经死了。
一只鹦鹉飞过我们的鼻尖儿,她戴着耳环、笼子、眼泪和金丝手绢儿,几吨虚荣和几克自悼自伤。她的翅膀拨散了飘满孢子和铁锈的夜色,影子却融入其中。她悲伤地啜泣着:“他已经死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这不该怪我,噢,我们曾经多么相爱啊。”
“唔。”我们的电池已经快没了,也懒得听这些假惺惺的告白,“这是个殉情的故事吗,小姐?”
“哦,不,我们曾经多么相爱啊,起码我如此相信,相信他曾在笼子的不远处仆倒,他曾为了石榴与折扇的秀美把轮椅和扳手放在我的身旁,我是他‘碧绿的回声’,因为我们隔着笼子的合唱曾经在黎明骤然撕破云翳的非凡时刻唤醒果实的成熟、重叠的塔影、跑调儿的鸽子,虽然我的声音总要慢上那么3、4个小节吧,可也无损于此。然而他已经死了,因为他突然要用扳手打开我的笼子和喙,用轮椅盗运我的嗓子和爱情,他把针头扎向我的鼻孔,用不知从哪里搞来颜色涂满了我的羽毛,可是我爱他呀,我没有一丁点儿的歹意,我只是关上了笼门,像个中规中矩的淑女,然而谁知道那天会下那么大的雪呢?你们知道吗?他被冻成了一块儿冰,在那个钟声罗列的早晨我再次推开门儿,我就看见他被冻成了一整块儿冰,后面是茫茫的雪景,这块冰上却开满了黑色的玫瑰花,哦,每一根刺都好像扎在我的心上,我哭着敲碎了冰,也就敲碎了他,因此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这个。”
我们没有抬头看,那家伙就叼着假犄角飞走了,后面跑过来的是头花枝招展的犀牛,他扛着弩,捏有狼牙棒,眼睑上抹丑陋的膦,却嚼口香糖,所有的路都要合为一条了,难怪什么样的杂种都能碰上。
“杂种,他才是杂种!妈妈说的:‘要尊重你不理解的东西。’我觉得我尊重他,我简直尊重得过了头。我丢给他馅饼,送他刚捉来的蜻蜓和莲蓬,我竟然冒着被笑话的危险在他面前的沙地上表演了一番刽子手的广播体操呢——我自己唱节奏的,可他还是霸占了我的秋千。
我都等了7个秋天了,妈妈说的:‘到了10岁,马上减肥。’可他就站在我家后院的秋千上,望着远方,闭着嘴,然后秋千就转起来啦,越转越快,快得好像一架被击毙的洗衣机,快得根本看不清,那家伙究竟在涡轮中心干什么,啊,我的小蜻蜓啊,我的大莲蓬啊,我的馅饼,统统被飞转的秋千打碎了,噢,我多胖呀,我多乖呀,就数着头发眼巴巴地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秋千才安静了,慢慢停下来,可他已经不见啦,他一定是被甩出去啦,妈妈说的:‘星星都是些正在变质的罐头,总有一天要被扔进垃圾箱的。’”
“‘找到了!找到了!’”
那是什么啊?我们望着愈发清晰的地平线,那里传来音乐的轰鸣、火焰的倒影、翅膀和一对巍峨的犄角,我们把那头犀牛忘到另一段。
“‘找到了!找到了!’”
是他吗?谁在吼叫?带着两层引号?
“‘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你们听到了吗?这是他的遗嘱,你们明白了吗?只有我知道,这是他的遗嘱,我亲眼看到他死去的。”
不,我们错了,不是他,是一只蜻蜓,是那只蜻蜓怒吼着从远方凛凛飙至。
“‘找到了!找到了!’”
噢,我认得那只蜻蜓,在他垂直升降的家谱里记载着无以记数的法官、刽子手、宪兵队长和哲学家,而他像所有性情怪癖的对称昆虫那样,热衷于收集影子、贩卖足迹、记录死亡。
他的盔甲和他的飞行帽一样,他的放大镜和他的洗衣板一样,他铭记的琐事和他的复眼一样,他的谎言和所有谎言一样,值得信赖,让我们听听他怎么说吧。
“知道吗?他就住在村西头那片树林里的第8棵枣树上,从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就从来未曾离开。每天夜里,他就在那周围散步,时不时地停下来,挖一个浅浅的小坑,撒下什么,又掩埋得天衣无缝,他还会爬上琳琅闪烁的树梢,在一整棵庞大的枣树上挂满缤纷的针管。我当然不会打扰他。
“你们知道为什么虽然两手空空,他却一直被称为音乐家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在那些清澈恢弘的夜晚,蝉都睡在湖底,花朵都是僵硬的,他却在那些富有弹性的树枝上如履平地地行走,飞翔一般从一片叶子跳向另一片叶子,并在针的最尖端打转儿,然后就会有天籁般的音乐凭空飘来。那样的时刻我几乎晕醉了,只是恍惚知道,他的面孔、他的疾病、他的孔洞、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组细胞都几乎是一件乐器,透过那些婆娑而又曼妙的针管的阴影,透过迤逦的月色,我看见他不停地走动着,跳跃、腾空、降落,每一次细小的颤抖和抽搐都是音乐,每一次内壁的蠕动、体液的分泌、物质的代谢、精神的运转都是音乐,每一记伤口的迸裂或修复,每一次对往事的追溯和忘怀都是音乐,每一记被未来的惩罚和羞辱都是音乐,每一记对世界的仇恨和爱都是音乐,所有名词和所有动词的衰老和坏死都是音乐。而除了那具身体,他一无所有。他为了取暖而运动,为了镇痛而睡眠,也许这活动是太细小了吧,只有偷偷藏在附近窥探着他的我能够听见。所以我想到,他似乎踌躇满志,为了某一个特殊的计划。”
噢,是啊,我突然想起来了,没有什么是崭新的,除了遗忘和耻辱。记得多年之前的那场战争吗?它将是他,最好的注解,让我为蜻蜓先生做点补充吧。在几十个自然段之前,连语言也没有产生的时候,所有的脑体里都做着连绵一体的暴虐的梦,彼此无比相似,犹如一场浩劫般的战争,血流漂橹的战争肢解着脑体中的盆地,梦魇般沉重的火药高频引燃,这导致了局域性的气温升高,于是死难者家属身体里流出的大量眼泪被迅速地蒸发为一片片氤氲不散的水气,笼罩在整个盆地上,并顺着四周的山体爬坡的同时升高受冷,转化为降水又重新落进盆地,为死难者的家属继续提供大量的水分补充。
与此同时,高质量降水被当地的森林和野草疯狂地吸收着,这不但导致着由于眼泪得不到充分的供给,悲泣者的逐渐减少,而且因为植被的过度繁殖,耕地、沙漠和战场都逐渐被吞噬,每天开战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必须趁着曙色微熹,尽快开辟出一块开阔的沙场,这于是成为了克敌制胜的关键。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的时间往往刚刚够双方的士兵把植物砍伐干净,当指战员们在精疲力尽里昏昏欲睡,打算养精蓄锐,翌日再战时,一夜的大雨基本上又让战场恢复成了原来的苍翠森翳,枝缠藤绕的景象。同时,双方的骑兵力量不断地萎缩,而炮兵从表面上看,却显得威风凛凛,因为成群结队的战马屁声震天,不过也经常传出它们被撑死的消息。由于不再作战,就没有死者,而雨量又使植物稳定地维持在了可以中止战争的数目上,最终的结果是形成了大批大批的飞禽轰鸣着迁徙此地的盛况。
啊,记得吗?每一天早晨我们醒来,就会透过纱窗和烟囱看见无尽的黑暗,那是无穷无尽的鲲鹏和蚊蝇,无穷无尽的凤凰和蛾子,从云彩和露珠之畔疾驰而过。它们面色阴沉,垂涎欲滴,体积庞大,仿佛许多座城镇和教堂,许多块梯田和政府,刷刷刷地从我们的头顶擦过,一不小心就会从天而降。最可怕的是有些上了年纪的家伙,动作迟缓,没准要整整一天才能飞离我们的头顶,他们庞大的阴影,罩在我们的白天上,于是在那段旅程上,我们总是一边倒着时差,一边说着废话,一边啃着黄瓜,一边不把自己当成傻瓜。记得这一切吗?
“好啦!好啦!你们一打断我,就没完没了,净说些疯兮兮的话,到底还想不想听了?
让我把他的故事讲完吧。我会永远地记着那个黎明,严格地说,是拂晓时分,大家都在昏睡,我也一样,眼睑遮住了五千只眼睛,隐形眼镜儿白花花地堆成了一大堆。世界从来没有那么安静过,就像它已经死去,或者就要诞生。
“那光景,那些雕塑一样的飞禽,往往正飞翔在因为从西向东运动而逐渐地多出的一天里,但因为旅途劳顿,气温太低,反应都很迟钝,即使你一箭射穿了他们的心脏,也要一年以后,他们在盆地的榕树上吃着棒棒糖时才会突然一声惨叫,倒栽葱摔到草地上死掉。
“突然,我看见了他。大质量的风和高密度的黑暗攒聚在整个的脑体世界里,用疯狂肆虐的脚趾和舌头蹂躏着光明降临之前的世界,缤纷的枣树上所有针的针尖都被笔直地刮向上方,直指天堂。而他却在静悄悄地爬向树顶,用脚趾和指甲之间鲜红柔嫩的缝隙踩着每一个针头,直到万事万物的颜色汇入了他的血液并把整株枣树浇灌,直到最终他用一个脚趾站在了最高的树枝上最高的花朵里的那支雌蕊的顶端。他望向远方,闭着嘴。
“我也朝着远方望去,我看见那群黑压压的大鸟儿正在隆隆逼近,可他打算干什么呢?
“我们的音乐家从怀里掏出了一堆盘得很仔细的绳索形状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正在纳闷,他瞬间就甩开了它。天呐,你们能够想象在黎明前最可怕的黑暗里目睹一千柱彩虹喷涌的情景吗?那无比的绚烂和壮丽怎么能够被语言形容?可目不暇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呢。因为我们的音乐家他开始挥动那注被他在顶端打了一个活扣的彩虹,让那绞索形状的彩虹犹如奔涌的立体漩涡在我们黑暗蒙昧的头脑天地间挥洒着,天呐,在那波澜壮阔的挥洒中,宇宙的光色与时空的形骸像仇恨和快慰一般遍遍汹涌着重生,亿万件孤零零的镜子将在星云的开阖与火焰的扭曲里得以铺卷、纠缠,亿万件睫毛、眼睑的裂烂,无穷世纪缤纷凋落的瞬间。
“那是大鸟们掠过树顶的一瞬间,那是他把彩虹高高抛出的一瞬间,末端的活扣精准地栓住了鸟群中每一只飞禽的脖颈,彩虹一阵紧绷,光环四溅,那是他被风驰电掣地拽起继而稳稳地滑翔在即将炸裂的黎明之中的瞬间,那个永恒的时刻,我想我明白了他的用意所在,天呐,那耗尽毕生的行走和奔跑,不倦的跳跃和降落,带给了这个阴暗而贫乏的世界以如此多的美丽和快慰,但毕竟只有太少的生命曾经领略这样的风光,他知道我们的寂寞,他没有忘记自己曾经为我们缝上过影子,也知道自己该去履行自己的角色了。
作那个寻找者,去把所有的生命找到。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他喊着,紧紧攥住球形的彩虹,挂在那群发了疯一般的大鸟下面,飞翔在宇宙的正中央,就在那里,就从那个核心之上,我听见回声与歌唱、诅咒与赞美正在一轮轮地升腾、碰撞愈发辉煌。突然,那群大鸟因为受不了太过猛烈的音乐,以自戕一般的速度直冲向九重天外,消失在那极端的黑暗里,包括那抹彩虹、那铿锵的音乐,还有他,一切重新又沉寂下去,我看见晨曦微微翕动着,就要撕裂夜空,我想,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我错了,因为这个世界里谁都不会忘记某天清晨那五分钟天堂般瑰玮雄浑的音乐。我先是听见了那精妙绝伦,渐行渐响的前奏,接着我再次看见了他,这时候已经是第三分钟了。他从那天堂般的高度跳了下来,像是采撷了一切必备的种子向这个世界播撒,是的,我看见他在坠落,面带笑容和血,然而那段彩虹的亮丽不再映着他的脸孔,因为肆虐的狂风和欢乐正刷透他的身体,狂扫过他的每一个分子,每一颗细胞,将这惨烈行为铸就成鲜红的乐章,无穷的乐器响彻其间,那辉煌无以诉说,所有的瀑布都静止在河床里,全部的星星在那一刹那焚零入海,陨落成盐。”
“他死了吗?”我问他。
“那是肯定的,难道还会有万一吗?”蜻蜓说。
“不!我不相信你,更不相信你的解释。‘作那个找寻者,去把所有的生命找到。’这是最大的一个谬误。你是个骗子!”
我用掉了电池里最后的一点儿能量,把那个家伙赶走了,他中止了我们的故事,窜改了时间,还抢走了我的第一人称,真是该死!让他去跟他的同路者说吧,全部的路都汇成了一条,各种各样的家伙都挤在那里,一直走到脑子的最深处变成一个恶毒的瘤,像这个世界一样。
那才不是我们的方向呢!对吗?我们什么都不寻找,忘掉自己,也不被感动,却永远都要走在这条路的这个方向上,虽然我必须停下来啦,也要背对着死亡。
“我们交换影子吧。”你对我说,“让我永远都能找到你,因为我就要走啦。我们最好永远都在一起。”
月亮打在你的耳廓正中央,我们就要熄火儿并且散伙儿啦。我对自己细小的影子很满意,它让我感到轻盈愉快,可你呢?能够习惯我那个肥胖而又笨重的影子吗?不再要我替你托着它了吗?
于是我们就这么分开了,你朝上,我向下,总之,让影子离我们的脚跟远一点吧。
直到最后我才知道,你就是在腾空而起的时候,在与这条挤满了旅客的道路垂直的方向上看见了故事的结尾,蔚蓝的海,翻滚的脑浆,世界的感冒,爱的鸣响。而我呢,终将一无所获,怅然若失,在这个故事的反面旋转,梦到梦着我们、谱写着我们的那只猩猩,下坠着结束这下坠的命运。
你曾经告诉我,你宁可相信他只是被这个故事探讨的对象,而事实上什么也不曾发生,包括死亡。就像被处心积虑层层包裹的空盒子,就像没有答案的谜语,或者弄真成假的自杀,就像音乐,永远都是流逝的海水,和我们刚刚失去的美妙光阴,如果妄图捕捉,只会在手心里 留下一点古怪的痕迹,或是泛了黄的,一触即散的况味。桥,湛蓝地矗立着,归鸟在恐怖里穿过婆娑而明亮的枝条。
现在我经常会记起你说过的话,你说他在语言诞生之前就消失在了各种说法里,所以另一种生和死怎么能被喋喋不休的我们理解呢?对于一个音乐家来讲,死亡好像只是可以数次品尝的佳肴之一,而并非终审,所以既然我们不能理解,还不如默认这一点的好。
秋天傍晚的时候,仿佛总有未经咀嚼的谷粒从微风中簌簌跌落,当那些光着脚疯跑的孩子们都倦怠地坐在门槛上,吃烤糊的面包,喝加盐的清水。屋檐下绳索和网兜蜷曲的阴影把平淡的街道点缀得丰富而玄妙,灰尘安静地在易逝的橙红的吆喝声里漂浮,愈发剧烈了,是他来了。孩子们都不知道,依旧光着脚,坐在破旧的门槛上,一边吃着从橱柜里偷来的食物,一边用随处可见的小石子互相丢着——它们在地面上有力地滚动,很久才停下来,在静谧的街道上岛屿一般地沉寂。他望向两侧神秘的窗口,那些朴素的泥土、干净的花与影现的脸孔,径直走下去,突然就消失了,仿佛已经走在了另一条街道上。在我们看来,他走过了很多的片段,割裂、破碎,无比凄凉。其实,他是完整而安详的,而且,在他的世界里,这一点也不值得惊讶。
我想,一定是在我们正做着梦的时刻,梦到我们的人才开始渡过属于他的那一段完整而又无憾的生命。
也许我们是一回事?
嗯,犹豫再三,现在我决定还是把事实说出来,虽然每个人都这么讲,但愿你相信。
你记得吗,在我们还无法理解“邮差”是什么的时候,我们总是贪睡在路边,有一次,我就梦见了他。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些逝去的日子啊,阳光总是那么的辽阔无边,湖水宁静又平坦,迷人的雾气让我们一次次地丢失,陶醉在寻找方向的快乐里面。我经常撒欢似的在空地上莫名其妙地奔跑,愿意为一点小事把性命输给别人。
他很小,在花瓣间轻盈地走着,灵巧地翻越过叶面上细小的脉络和裂纹。我有点害怕地看着他,最后对了眼儿。他转过头,笑起来,然后依次拾起一瓣露珠、一小片木屑和一根纤细的蝴蝶的右眼睫毛,在阳光下晃一晃,小心地贴上邮票。他打开墨绿色邮包,里面是一个更小的邮包,我知道,它们的数量是无限。
一滴水是一个雨的世界,一片木屑是一座森林的神,我聆听着又一个他在事物最新鲜的内核上的歌唱,最后,他站在露珠旁边,拍了拍屁股,是那条无穷无尽地印着他自己的游泳裤。
他跳进了自己的游泳裤。我听着水声,然后看见游泳裤上也贴着一张邮票,那里面装着幸福而肥胖的宇宙,和我的表情如此相同。
然后我醒了,万事万物都像刚刚复苏一样,贴着新鲜的邮票,等待被带向远方,邮包不用到达,它们永远都在路上。我看见他正对着我,一副让人尊敬的样子,眼睛明亮,脚背雪白,嘴巴赫①
2001.9.
2002.9.—10.13.凌晨
①原文结尾即如此。——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