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防线

1.
我恍惚地睁开眼睛,唤醒我的不是记忆中没电的闹钟,也不是家里黄狗的吠叫,而是一道耀眼的白光。
伴着机器的闷响,我的意识渐渐完整。
肌肉记忆促使我从钢板似坚硬的平面躺起来,我环视了四周,这里不知是何处,地面是一块块纯白并整洁的过分的金属拼接而成。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粗略地扫视了一圈。这里不是某个房间,因为四面没有墙壁存在,只是一望无际的空洞。
我的四肢仍然很虚弱,但头部和脖颈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我扭扭脖子,晃晃脑袋,确认了目前的大致处境。
我从一个形似棺材的仪器中醒来,处在一个充满科技感的空间。
忽而听得一阵嗡鸣,我的左手侧的一个绿色指触按钮在发出声音的同时扩散出了绿光。
约莫一米的眼前,原来空无一物的地方开始汇聚起某种粒子,15秒过后,那俨然形成了一个“标准”的男人。
他的“标准”体现在他普通的过分的面貌、中等的过分的身高、不胖不瘦的过分的身形以及没有一丝神态的脸。
他身着浅蓝色的连体衣,像是我印象里的太空人,只是少了很多复杂而厚重的器件和头盔。
他用毫无生气和感情的语调说道:“你是…李延先生吧。”
我虽然对当前的状况莫名其妙,不过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说:“我是‘接管者’,今后你可以直呼我的编号。”
言毕,他指了指左胸前贴着的号码牌。
“CT1008”。
我清了清嗓子,正想问他怎么有个这么奇怪的名字,喉咙中却突然一阵剧痛。
他见我这幅狼狈的样子,早有准备似的从空荡荡的右手心形成了一杯水。是同样的粒子汇聚。
我知道不该随便喝陌生人的水,但耐不住喉咙的疼痛,还是一把接过并一饮而下。
别说,这水不是一般的甘甜,比我记忆里的任何液体都美味,甚至是饮料。我又仔细观摩了几分,那水的样子也是极度的清澈,简直不含有任何杂质。
“好喝吗?”他问。
我点点头。
他接着说:“这是纯净水。”
我的喉咙已经完好如初,正要说“嗯”和“谢了”的时候,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我试探性地问:“纯净水?没有任何溶解的杂质的那个纯净水?”
“嗯。”
我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空水杯。
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
可是……
是他还是我呢?
“李先生,”他说着,一步步向我凑过来,不,说“一步步”有些不准确,因为他是漂浮而来的。
他说:“李先生,你貌似过于迟钝了。资料里明明显示你是智商挺高的人。”
迟钝?我还没意识到什么吗?
倏然,我的大脑又一阵剧痛,随之而来的还有零碎的记忆画面。
沙滩、灯塔、人影、篝火、酒瓶、拂面的海风、颤抖的手,以及……
灵光一现。
“诧异”二字仿佛写满了我的眼睛,我顶着深邃的瞳孔问他:“那个…我是…这里……”
我自己打断了自己支支吾吾的论调,组织好了语言再说的时候,心情似乎也莫名平和了些许。
我问:“现在是公元多少年了?”
他说:“公元?哦,那时旧时代的历法了,现在是新元1106年,硬要说的话,现在是公元4100年。”
果然,我猜对了。
我在一瞬间捋清了时间线。我在2100年做了那件事,2994年公元历法废除,经过了整整2000年到了现在。
那件事是……
冻眠。
2.
我喃喃道:“这样啊……”
我的语气已然完全平缓冷静了,因为我忆起了事情的完整经过。
公元2100年,我因为个人原因自愿成为第一批冻眠试验的小白鼠。这个发明是人类技术上的一大进步,那时的它比上一代更新优化了不少方面,虽然这是有很大风险的第一批研发机器,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了。
只因我过于沉重的意念。
冻眠技术可以以最全面的保障人体机能的前提下给予人类长久的休眠。
姑且不论这项技术的伟大,就拿它的使用价格来看,我这个穷包子是打拼一辈子也不可能买的了其中最小的零件的。幸运就幸运在我是举国上下屈指可数的自愿投身试验的人,不耗费一分钱,而且现在还成功运行了。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没有太强烈信念的人也没必要参与试验。
“李先生。”
“李先生?”
他连喊了两声,才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我略微尴尬地说:“不好意思,那个……”
“CT1008”。
“哦,CT1008,这是什么地方?”
CT1008说:“这里是待机室,存放冻眠舱的地方。”
我疑惑道:“存放?可这里显然只有我一个。”
CT1008说:“是的,本来人数就不多,再加上你们那一代机器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除你之外的22个使者都因为机器损坏在休眠中死亡了。”
我问:“使者?那是什么?”
CT1008说:“是我们这代人类对你们休眠者的称呼,意为‘跨越时间的使者’。你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改口。”
我笑笑说:“就叫李先生吧,使者太怪了。”
CT1008说:“李先生,什么都是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的,就像两千年前的你对现在的世界一无所知。”
我恍然大悟道:“说的也是,能不能请你介绍一下当今时事呢?”
CT1008说:“现今对于你们旧时代来说,最大的改变就是情感了。”
“情感?”
我忽然想起,这个叫CT1008的男人从方才起,脸上和语言中都没有一丝情绪。
CT1008说:“人们的五感都还在,还能听到、看到、闻到、尝到和摸到,只是没了做这些事情时的心情。比如听到音乐不会感到动听,胜利了不会有快感,失败了不会惆怅,无法领略到食物的美味,无法从画作中感到美感。”
我连忙问:‘那艺术呢?!’
我的脑海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认知:科技和艺术永远是人类前进的两大驱动力。艺术承载了人类最宏大的理想,而科技将其变为现实。科技不会泯灭的,但一想到艺术可能被扼杀我就感到异常急切。
CT1008说:“没了。所有的影视、文学、游戏、音乐行业全部凋零。所有的人力都向军工、饮食和医疗倾斜。”
我极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问:“你刚才提到了饮食,那现在的人们吃什么喝什么呢?正常的身体机能总是要维持的吧?还是说你们又发明了什么新东西?”
CT1008说:“人们定期摄入定量的食物,食物是一种白色球状体,里面包含水分,我们不必像旧时代的人类一样一日三餐。因为没了感情,自然也不会有对食品的挑剔。”
我问:“交通呢?”
CT1008说:“滑道。滑道是无形的交通工具,我刚才向你飘来就算利用了滑道,人们可以随心意调整其速度。行驶时有一层无形的虚拟粒子薄膜保证人们的安全。”
我接着问:“语言呢?交流呢?”
CT1008说:“现在世界通用心语,也就是心灵沟通,但是也可以喉部发声。”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没有艺术,没有感情,也没有语言。这意味着一切伟大的传统的传承都断了。随着人类的进步,旧时代里“弘扬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被尽皆抛之脑后。也是,现在的人们就算有感情,想了解传统文化艺术,大概也可以随随便便从某个储存系统里把它们提取出来。
人们也理所当然地抛弃了信仰。
3.
我叹叹气,缅怀过去的同时又问道:“所以,为什么你会特意与我交流,还说自己是什么…接管者?”、
CT1008说:“科技发展的同时,人们的分工被明确划分,从一个生命个体诞生,他的义务就被决定了。接管者就是我的工作,而你就算我的接管对象。”
我疑惑道:“我?我一个落后的生命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高级的人类接管的?不可能是研究吧?一方面,旧人类于你们而言没有研究的必要;再者,要研究也不不要特地选我。”
CT1008说:“不愧是你,接受能力就是高普通人一等。”
CT1008顿了顿说:“你是宝贵的材料。”
“材料?”
CT1008说:“人类防线的材料。”
他说这话时,只是一瞬,但我可以确定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光。
就像旧时代的活人一样。
CT1008说:“前段时间,科技危机爆发了。这不是第一次,但却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死伤最多、攻势最猛的一次。所谓的科技危机,就是本间立方模块失控造成的比任何可抑制的自然灾害都可怕的多的危机。”
我打断了他说:“等等,本间立方模块又是什么?”
CT1008解释道:“那是这个时代的技术核心。相信你已经猜到了,人类因为失去了感情,没有了创新能力,若是不管不顾就会让科技发展停滞,本间立方模块就是在这一基础上诞生的。它简称‘立方’,是人类技术的集大成者,不仅如此,它还有让所有地球生命体都望而生畏的东西。”
“那是……”
“我不知道。”
我心头一颤,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
CT1008说:“立方的智力远超一切活体,它能做到什么都不稀奇。事实也证明了,它的确有着在力量上绝对压制人类的关键物。前些日子,我们派的先遣部队在距它一万米的地方被粉碎成齑粉。而后我们还做了多次试验,确定了立方在人类不知情的情况下划分了属于它自己的领地。不仅仅是人类等生命体,连机械武器都不能近它的身。投射向它的能源武器同样会被在中途阻断。因此,不惯那秘密武器是什么,我们都要防患于未然。”
我问:“所以什么是人类防线?”
CT1008说:“即使它在怎么强大,因为机器人定律的存在,它依然不能直接攻击人类,以往的进攻都是间接性的。人们为了抵御这些攻势,建立了以生化人堆积而成的巨大防线。现在的生化人极度地近似人,因为他们的制造材料就是从真人身上提取的。包括器官、组织、血液、肉体,甚至脑神经元都是实打实的真货、”
我问:“谁会那么义无反顾地为生化人提供材料?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为集体着想。”
CT1008说:“人们不会有反抗意识。人类集体也考虑到不能让材料提取损害民众生命,所以每个个体只需要捐献出一丁点儿材料。”
我想了想问:“现在世界人口多少?”
CT1008说:“230亿。地球在很久以前进行了扩张,这里不多加赘述。”
我说:“所以我对人类防线能有什么贡献?”
CT1008说:“你是现存的唯一旧时代人类,是我们获胜的关键。我们研究过你,你身为旧时代的巅峰级智慧生物,一定能了解在食物链中,人类要想长存就必须一直居于顶端的道理。”
我说:“请你别卖关子,回避我的问题了。直说要我做什么吧。如果你是因为怕说出来我会拒绝才卖关子的话,大可不必。”
CT1008说:“李先生,请理解我们。”
我点点头,摆摆手。
CT1008接着说:“主脑。我们需要你作为人类防线的主脑。那意味着你将失去身体和自由。”
我说:“我很好奇这其中的原理,为什么我作为主脑就能抵挡立方的攻势了?”
CT1008说:“具体原理我不清楚,我不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只是一个执行者。硬要说的话,请你把这种方法当做是让你成为核心筑材加固一面墙壁吧。”
我笑的样子有点丑,尤其是现在这种无奈的苦笑。
“走吧。”
我说着,从冻眠舱中起身站到外面的地上,我的四肢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
CT1008说:“感谢配合,李先生。”
我摇摇头说:“免了免了,我知道你所谓的感谢不过是装出来的。”
CT1008不语。
我轻哼一声,在陌生的世界苏醒,突然被指名要拯救世界。
这像极了旧时代里的那种异世界轻小说。
4.
我们在滑道上行驶着,那感觉正如CT1008所言。
没感觉。
“CT1008……”
他看看我说:“李先生,你要是念不惯这名字,可以叫我自然。”
“自然?”
他说:“我的编号用仅次于心语的一种语言来念,发音很像古汉语里的‘自然’。”
我问:“这样不要紧吗?我因为想看看沿途景色,所以把滑道的行驶速度调得比较慢。”
话是这么说,但沿途都是一望无际的洁白地面和稍微泛蓝的远方。
自然说:“没关系,立方的进攻周期是半月一次。我们会先到中转站一晚再赶路。”
我问:“中转站?做什么的?”
自然说:“给你休息,你们旧人类的体力和我们相比本来就差,在加上你刚从冻眠舱中苏醒,身子还是有些虚弱。所以休息就显得十分重要。”
我问:“怎么个休息法?”
“睡觉。”
我说:“我可是刚从2000年的梦境中醒来。”
自然问:“你做梦了?”
我说:“没,所以说你们新人类不会用修辞了。”
自然沉默了良久,像是在思考什么,虽然可能性不大。
他突然把头扭向我说:“李先生,你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冻眠自己呢?”
我愣了一会儿,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应该是不会有好奇心的啊?
我长舒一口气,准备娓娓道来。
“那是因为……”
5.
进行冻眠的十年前,我和程岚在海边相遇。
海边的酒店与民宿的灯光排成一条绚烂的长龙,宁静而漆黑的夜幕从天际垂下到我和她的所在,伴着迎面的海风和打浪的声音,我们长久以来心灵和肉体上的疲惫都尽数消散。
程岚是那种实打实的工作狂人,成为她的动力的是高额的工资和旺盛的兴趣。
我们隶属于中国的世界学研讨总部。
所谓世界学,是在60年前大肆兴起的新学目。它所探索的,是人类所存在的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
举个例子,有一个人从出生起就和集体对颜色的认知有一定差距。他会把红色叫成绿色,蓝色叫成黄色。包括作画时用的颜料,他也会以和集体认知不同的认知挥洒画笔。他只需要能跟我们对同一种颜色有同一描述就行了,至于在他眼中的真正色彩,你我并不知道。
但他会觉得违和吗?
不会。
因为他从小接受到的知识就是“这个是红色”,“这个是绿色”。在他的世界观里,大海就是黄色的,火焰就是绿色的。
一个人会把筷子看成是蜈蚣的样子,而他不会为此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奇怪,因为他一辈子就是用那个吃饭的。相同的,他看到筷子模样的蜈蚣也会去照样感到恶心。
对外部世界的一切描述不过是既定的词汇罢了。
这么一来,我们有凭什么说别人眼中的事物与我们一样或是不一样呢?
这就是世界学所探究的问题。
国际联合组织很快针对这个推出了一套完整的世界学体系理论书籍。
不过说实在的,这些书对我和程岚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一点用。
她依旧是以那副精神亢奋的样子不懈探索,过了一天又一天。
但她绝对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理科呆子”。
起码在和我的交流中看不出来。
我们虽然是同一个机构里的研究员,彼此之间却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
“李延”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她把脸贴近大海,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李延,”她说着,把凌厉的目光对向我,那眼神是她一贯的神色,“你说我们这世界学研究进行了这么久了还没什么大进展,是不是太没前途了?”
我先是打量了一眼她随便的衣着,又看了看她散在两肩的长发和在黑夜中更加深邃的双眼。
以及那动人心魄的美丽面庞。
我故作沉思了片刻,笑笑说:“进展还是有的,任何学科的钻研都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只要我们再潜心工作,大进展总会来的。”
程岚挤了挤眉说:“你是不是太乐观了,还是该说你太政治正确了?”
我摇摇头说:“那倒不会,我是真心这么觉得,还有,没有意义的质疑对你我以及这个学术不会有好处的,质疑要质疑在正确精准的地方。”
那一夜,我们彼此间感觉到了人生中少许的感觉。
共鸣感。
从她的谈吐和问我的问题中能觉察到她是个认真之余并不缺乏趣味的人。她也很聪明,从她问我的“世界学进展的切入点”之类的问题都能意识到这些。
我是个生性孤僻阴冷的人,好在这些会成为让你在人际关系中失意的标签在我大学时消减了不少。
尤其是对同行业,同兴趣,有着共同奋斗目标的人,我更可能会敞开心扉。
事实也证明了。
“李延,”她轻声说道,“累么?”
我点点头。
不知她是否注意到了我在黑夜里的小动作,但她朝我凑了凑。
加速的心跳和涨红的脸颊意味着一件事。
春心萌动。
此后的四年里,我们相伴、相知、相守……
相爱。
到了这时,世界学作为使我们相遇的因素,它的进展大小于我们而言反倒不是太重要了。
她的世界里有我,我的世界里有她。
这是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学”。
我们立下誓言,成为彼此的坚盾和利剑。在对方受到攻击时保护对方,在对方遇到困顿助力披荆斩棘。
但誓言讲得在怎么壮烈豪迈,说到底,也就是一句话。
我人生中最大的变故还是在2096年10月8日发生了。
6.
我拖着劳累了一天的松垮身体回到家中。我们的家是一座建立我们相遇的海滩附近的别墅,它的旁边还有一座灯塔。
然而进到客厅时,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把我的精神提到了最高点。
破碎的酒瓶,脏乱的沙发,暗红的血液铺满了地面,她的身体仰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手足无措的我仓皇跑到她的身边,我这时才看清了她脖颈处器划开的口子。
血液已经干了,她的死亡时间似乎已过了良久。
我无能而疯了般地用力捶打地面,仿佛那样就能把她从地狱里唤回。
而她空洞的眼神仍然正对着天花板。
我肚里翻江倒海,心里杂绪难平。震惊、恐惧、急促、失落、悔恨……
愤怒。
一系列感情在我脑海里翻转,嘴里却只能发出阵阵哽咽。
我盯了她了无生机的身体许久,要说挺过了悲痛自然是不可能,但我下定决心拨通了报警电话。
愤怒击败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占据了我大脑的主导位置。
“喂?警视厅么……”
警方的出动速度极快,听他们说是在防患附近的一个随机连环杀人犯。
我的心脏快要憋的爆炸,随机杀人?取了程岚的命却说是没有任何正经理由的?!
本来我就下定决心要施与犯人比死亡更惨烈的报复,现代的新科技酷刑所带来的痛苦可比阴曹的十八层地狱恐怖多了。但知道了犯人恶劣的随机杀人心态之后,我的意志变了。
痛苦不足以满足他。
这次的犯案似乎是因为过于疏忽的问题,在有那么多可以保证不留有犯罪证据的高科技仪器存在的今天,他还是留下来一点点皮肤组织。
那就够了,够他死一百万亿次了。
我因为特殊的身份和巨额的出价,成功申请了高科技酷刑。
我在确保他不能自杀的前提下,折磨了他许久。
许久。
许久。
可这之后,还能怎么样呢?
程岚不在了。
我意识到折磨他不会给我带来哪怕一丝快意和满足,于是在一个寂静的可怕的夜晚,送他取了该去的地方。
我反复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好活着?
没了她,我怎么好好活着。
继续工作?
我怎么可能在充满了与她的快乐回忆的地方再待上一秒。
随她而去?
我不敢。
我真的不敢,不敢让自己的生命体征消失,不敢让意识沉沦,不敢想象彼岸的世界。
真的,世界学开始在我心里没了一点意义。因为无论它是真实还是虚伪,是否值得人类去探索,我都不敢离它而去。
这个蔚蓝的星球第一次在我心里成了如此可怕的存在。
既然不能死亡,那可以做的事只有一个了。
遗忘。
7.
自然问:“所以你才冻眠了自己?”
我点点头说:“嗯,2100年的科技不能做到清除人特定的记忆,所以我来了2000年后的现在。”
自然说:“你没想过人类文明也许根本延续不了2000年吗?”
我说:“当然想过,这也是我在合同上明确表示了要在规定时间或是地球要毁灭的前50年把我唤醒的原因。”
自然问:“公司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地球毁灭?”
我说:“总会有些预兆的。就像强台风到来时,往往携风带雨一样。”
此时的我脑中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个…”我说,“虽然现在问这个可能不合时宜,但我想知道现在还有性存在吗?”
自然说:“没了,生殖被机器取代,人类只需要提**子和卵子。而且因为没有感情,所以人们对性快感的渴求也荡然无存了。”
我缓缓地点头。
突然,头顶蓝色的不知道是不是天空的空间发出一个带闷响的小礼花。
我疑惑地问:“你们这年代还放烟花?”
自然摇摇头,说:“这是到达目的地的提示,前面就是中转站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空荡荡的地上突兀地立着一间与地面组成相同的房屋。
“李先生,”自然一边说一边摆动手臂,这是操作滑道的动作,“到了,请你安心休息一晚,明日我们启程前往人类防线。”
他的话语仍然极度平淡,我也清楚他表现出的恭敬都只是配合我,但还是从中体会到了时隔2000年的温度。
自然把我送到门内就停守在了门外,说是要在这个没有一点犯罪率的世界保证我的安全。
我笑笑,就进到了里面。
这是间洁白规整的屋子,墙壁和地板由外貌类似瓷砖的金属构成。没有电视茶桌之类的家具,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床和板凳。
这张床大概也是他们为了我这个古人类而特意准备的吧。
我躺了上去,心绪却未能平静。
因为怀疑。
这真的是2000年后的世界?自然所说的变化都是真的?为什么这个空间没有除我们之外的人?冻眠舱怎么保存了这么久而没因一点意外损毁?为什么别的冻眠者都死了,只有我依然幸存?为什么这里没有尽头,就像是只有地面的人造虚拟空间?之前自然眼中闪过的一丝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是自然口述给我的,如果这都是假的,我又该怎么确认呢?
一连串的疑问萦绕在我的心头,使我久久不能安定。
过了所谓的2000年,我心底里的怀疑精神还是那么旺盛。
8.
人类防线。
这座巨大的围墙将外界与我们的所在明确划分开,这也是我苏醒后见到的第一面墙壁。
我抬头望去,竟看不到尽头,这得是多高的建筑物啊!
自然语气平和地说:“李先生,这便是人类防线了。”
我说:“我知道,接下来呢?我该怎么做呢?”
自然说:“李先生,我想先询问清楚一件事。”
“洗耳恭听。”
自然说:“你之前说害怕死亡,可现在为何还要帮我们构成核心?”
我说:“构成核心会让我死亡吗?”
自然笃定地说:“不会。”
我又问:“现在的科技能消除特定的记忆,让我忘记过去的悲痛吗?”
“能。”
我笑了笑,这就够了。
我从不追求充实快乐的人生。
自然说:“可构成核心会让你失去自由,至少在人类对抗立方的时间段里,你都会是人类防线这面墙壁里最坚硬的一块砖。”
我说:“没关系。”
自然眼神里的那个微妙的东西又一闪而过。
“组成。”
伴随着自然喊出的这两个字,人类防线的一处忽然生出了一节凸起并逐渐凝聚成了一个钻头的形象。
钻头缓缓向我靠近着,我虽然不害怕,但还是有些本能地震颤。
漆黑的钻头表面无规律地附着着一些红色晶体,隐约能透过半透明的表面看到里面一个个瘦弱的人影。
那就是生化人么……
他们自诞生起就没有自主意识,只为了守护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人类而奔赴必死的战场。
“死得其所”这个词用在这到底合不合适呢?
钻头容不得我继续思考,它触碰到我的胸腔的那一刻起,四周的空间也有了悸动,被激起了层层涟漪。
和想象中的不同,整个过程没有疼痛,钻头也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刺进我的身体。
钻头正中凸起来一个深蓝色的晶体,夹杂着嘈杂的电子音,渐渐膨胀。
我一时不能确定那是固体还是液体,还是某种在我认知之外的气体。我的身躯被一点点地吸引。
“自然……”
他听到了我的呼喊,朝我飘来。
自然说:“怎么了吗?”
我故作样子地说:“有点…疼……”
他显然疑惑了,即使脸上还是没有任何神态。
“这不可能……”
“你过来看看,这钻头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他架不住我的央求,只得上前查看。他的双手上下在钻头上摸索,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
就在他距我只有10厘米时,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
“李先生?!”
他的眼神极其混乱慌张,语气也变得气促。
看来他说的人类失去了感情完全是骗我的。
我扬起嘴角,将他的身躯扔到我的面前,这样一来,蓝色晶体吞噬的就不会是我,而是他这个替死鬼了。
自然连忙道:“李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快松开手!”
我感觉到晶体对我的吸引力逐渐消散,这让我有了能力用拳头猛烈击打自然的双腿和脸部。
他吃痛地叫喊着,晶体的颜色愈加的深,直到变成黑色。
整个钻头已然膨胀得不像样子,他的身躯被消化的丝毫不剩,就连那身奇怪的衣服也没了痕迹。
自然的身体在科技的侵蚀下,被分解殆尽。
9.
对于这一切,我早有准备。
我不会像生化人一样为毫不相关的人们送死,因为我有自主意识,我想活着。
如果自然的话是真的,我真的是人类防线的核心,那他们必然不可能杀了我。很显然,死亡的我不能充当核心,要是能的话,自然也没必要和我扯一堆有的没的。
如果自然一开始就是在骗我,所谓的本间立方模块都是瞎编的,那他特意和我交谈肯定是有别的目的,对此,我格外好奇。
我让自然送死,既保证了我的生命,又换来了清除记忆的机会。
而且眼前这个局面,这些新人类肯定不敢伤害我。
因为不知能沟通的人在何处,我只好先远离人类防线这个危险因素,再冲着天空高喊:“我是来自2000年前的古人类,构成人类防线的核心,抵御立方的关键,你们胜利的绝对因素!我向你们新元1106年的人类喊话,要求你们使用技术抹除我脑中有关程岚的记忆!听到请回复!”
寂静的状态持续了五分钟,就在我有些担心情况不妙的时候,蓝色的天空显现了一排汉字。
“请求得到允许,请李延先生回到先前的中转站等候技术人员赶来”。
我将信将疑地思索,现在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中转站内,熟悉的房间没有一丝灰尘,一切与上次别无二致。
除了一个背对我的人。
那人戴着夸张的头盔,看身形像个女人。
她转过身来说:“李延?”
我心头一颤,她的声音有点熟悉。
“那个…你是……”
没等我说完,她便利落地摘下了头盔。
那脸化成灰我都认得。
程岚。
10.
“头痛吗?”
程岚的语气还是记忆中的那样温婉。
我没回答,而是脚下一滑,瘫倒在了地上。
洁白的地面有了一道裂痕。
墙壁也开始破碎,一块块碎片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化成粒子飘散在半空中。
程岚开口道:“你先别急着惊讶,这里撑不住了。”
我先前对这个世界的构成的怀疑现在得到了证实。
我极力平复飞快的心跳和紊乱的语调说:“程…程岚……你是……”
程岚打断了我说:“这里是虚拟世界。”
果不其然。
程岚紧接着说:“指令解除。”
这下不仅是这间小屋子,整个世界的地方都开始飞速化成粒子凋零。
我们两人在没有地面的世界漂浮着,脚下是漆黑的深渊。
“程岚……你真的是程岚?”
她点点头。
我几乎是喊出来道:“你没死?!”
“嗯。”
我又问:“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岚淡淡道:“你先冷静点。”
“好,好,我冷静……”
我连做了两次深呼吸。
程岚说:“我没死过。假死是为了研究。”
我问:“研究什么?”
程岚说:“世界学。我们一直以来的终极目标,不过后来的你好像放弃了。”
我说:“那是当然!你都不在了,我还研究那个干什么?”
程岚反问道:“你最开始成为世界学研究员是因为我吗?”
我怔了一会儿、
我微微摇摇。
程岚说:“因为老婆去世而放弃可能影响人类未来的重大研究可不是一个科学家该做的。”
“先别说这个了……”
“不!就要说!”
程岚顿了顿说:“李延,我不爱你。”
什么?!
程岚接着说:“和你在一起的六年,都只是这个实验的铺垫。我先让你进入这个虚拟世界,也就是所谓的‘2000年后的地球’,在让陈宇一步步引导你,以此来得出结论。”
我问:“陈宇?就是那个‘自然’?”
程岚点点头说:“他是我们研究所是一个新研究员,算是你我的后辈。只可惜他被你害死了。”
我恍然大悟道:“你没告诉他这个实验的本质吧?”
程岚说:“对,我只说这是我新发明的虚拟场景游戏,让他体验一下,游戏的目的就是让你成为人类防线的核心。”
我问:“他死了吗?”
程岚说:“在这里死亡就以为着现实世界里肉体的直接衰竭。对,他死了。”
我还是有些接受不过来。爱着这么久的人说自己从没对我动过情,不仅用假死骗我,创造了一个世界,还毫无波澜地杀了一个人。
我说:“陈宇也是你杀的。”
程岚笑笑。
我说:“所以呢?你通过这个实验得出的结论是什么?世界学的终极结论是什么?”
程岚会心一笑道:“你终于问到重点了。但这已经不是世界学了,我们先前所研究的‘世界的真实面貌’在我的新发现面前不值一提。”
“直说吧。”
程岚说:“得先离开这里,这个世界要崩溃了。”
11.
“解除。”
随着程岚说出这两个字,我得以恍惚地睁开双眼。
深蓝色……
隔着一层玻璃,我看到了眼前的景色。
这里是海底。
我瞬间明白了,之前在虚拟世界里看到的没有尽头的天空和四周就是现实世界里海底的影射。
这种玻璃起了很好的隔音作用,在程岚用机械钳把我从海底捞出来的时候,我只听到了一丁点响声。
她按下按钮,冻眠舱的舱门随其打开。
我的身体和在虚拟世界了一样虚弱,暂时不能自由活动。
“呦,你醒了。”
现在的喉咙没有剧痛,于是我问程岚:“现在是什么时候?”
程岚说:“2100年4月2日。”
原来现实中的我只在舱内睡了一天么……
我问:“你所说的发现到底是什么?”
程岚满脸骄傲地说:“我明确了人类的发展方向。”
“什么意思?”
程岚说:“我的虚拟世界不只是一个实验场,更是一个模拟场。进入那里面的陈宇相性很好地和世界融合了,换句话说,他真正成为了2000年后的人类,并且有了他们的思维方式。”
我的心震撼了。
“等等…”我吞吞吐吐地说,“你的意思是自然…陈宇之前口述的东西真的可能成为未来?”
程岚纠正道:“不是可能,是一定。”
她神色坚毅,全然不像一个刚杀了人的人。
但我也清楚,不管这种行为在人类的道德理论上多么脱轨,她无疑是在科技上做了很大贡献。
前提是……
“你有证据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吗?”
程岚听到我这样问,脸上露出了窃喜。
程岚说:“没有,除非你能看到我大脑里想的东西。”
我说:“你会被当成疯子的。”
程岚摆摆手说:“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别人认为是别人认为,我自己清楚就好。”
我说:“那你清楚什么?”
程岚说:“我确实是疯子。传统意义上的疯子,会通过危害他人而谋求自己渴求的东西的人。人们了解到了这点之后,先会大肆批判我一番,然后再拿走我的成果,说这是震惊世界的发现。”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一直是这样的么?”
我说:“这个姑且不论,我想说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人类知道了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了之后会怎么办?毫无疑问,会有两方势力,一方支持快速发展技术,早日登上科技高峰;一方会极力避免未来变成这样,理由大概就是不希望人类变成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但前者一定会占大多数,因为清楚的人都知道未来不是通过一些抗议和驳论就能规避的。而最后的最后,事实会证明我说的没错。”
程岚沉默了两秒说:“那正是我想达到的。”
我冷笑一声说:“让人们起争执,死几百万个人再步入科技的高居庙堂?”
“嗯。”
我说:“别傻了,这都是无用功,你以为2000年后的人是怎么达到那个科技水平的?想也知道,是2000年前的一个先被各种行业的红口白牙批评的体无完肤,再被人家窃取了成果的疯狂科学家干了和你一样的事。”
“你……”
我接着说:“你觉得是自己的发现,是自己的努力让人类文明进一步发展的?不,因为这一切都是必然的,是早就定好的。被谁定的?我不知道。说不准还是宇宙的意志呢。总之,你这样只是一个身为科技的小齿轮正常运作了,还谢天谢地,以为自己多不容易的家伙罢了。”
程岚的脸色明显的有些难看。
“李延,”她轻声说,“现在的你没有行动能力,所以你很清楚自己的命在我手里吧。”
我笑了,近乎癫狂的笑了。
我心里明白,程岚一旦拿我的性命做威胁,就意味着她原本的意志动摇了。
她无措了。
我说:“程岚,还有被你遗忘,乃至抛弃的一点:自己的心情。你最初的希望是什么?是世界学吧。你想成为人类的历史长河做出伟大贡献的人物,这当然没错,而且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呢?你是什么?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你抛弃了那么多,名誉、自尊,还有爱情!”
说这话时,我哽咽了一下。
我是真的对此抱有极大的遗憾。因为她近乎偏执的愿望,疯狂的行为,她失去了太多。失去的彻彻底底,不留余地。
我们本可以是一对简单的爱人的。
我的话尽管听起来有理有据,讲的头头是道,但我自己也有些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逻辑矛盾。
的确,因为存在未来,存在过去,所以现在的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是必然的。这种必然不是基于个体想法,而是历史中的必然。
努力的科学家没有错,也并不愚蠢。他们是名为历史的庞大工序里的一个个齿轮,却也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如此,任何事物都有存在的道理,各种意义暂且不谈,但绝对是缺一不可的。
我现在的想法只有一个:打到程岚。不管我说出的话可以多么离谱,反正在眼前的形势下,程岚是不会认真思考了。
“程岚!”我激动额地喊出了声,“你是不折不扣的傻子!”
她后退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李延…你疯了……”
“我没疯,是你疯了,从始至今就是你疯了。”
程岚的声音渐渐减小,最终完全被海水翻滚的响声淹没。
……
……
……
12.
涨潮了。
程岚的眼瞳竟又像2096年10月8日那时一样空洞无神。
我的四肢大概还有5分钟就能行动自如。
到时,我会离开这里。
永远离开这里。
其实我挺好奇程岚接下来会有什么作为的。她是会一蹶不振还是重新奋起要公开自己的发现?
不重要了。
我们是齿轮,一个齿轮无论旋转快慢,都不可能偏离原本的位置。一个加快了旋转,其他的不过也就是跟着加速罢了。
未来还会如期而至,我们也都会在时代的洪流里被淹没。
我们的尸体,构成了时代的防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