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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 ——我的手记

2023-01-01 17:03 作者:Li-信曜  | 我要投稿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夫人,为自己。

  楼道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一层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夫人,仗着她远离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四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上楼时,偏偏会经过这一层。依然是这样的漆黑,这样的灰白的墙和从未亮起的灯,这样的简陋,这样的败壁。深夜时经过这一层,就如我未曾和夫人于此缠绵一般,过去四年中的第一年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放弃这里,在冗长的楼道里的一层。

  不但如此,在三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夫人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鞋底触着台阶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红润的脸,苍白的瘦削的臂膊,布的纯色的短袖,蓝色的裙。她又带着外面正泼洒的阳光,使我看见,还有放在手里彩纸包裹着的糖果。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夫人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夫人不经过这里时,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经过这儿的,在百无聊赖或无可奈何中,我又必须走过这一层。经过这里时,腿疼也好,疲惫也好,什么感觉和痛苦一样;走下去,走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走了十多级了,但是毫不记得刚才所走的路。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楼道里的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夫人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夫人鞋声的穿拖鞋的人,我憎恶那太像夫人鞋声的常常穿着新鞋的这栋楼的搽粉的小东西!

  莫非她离开了么?莫非她消失了么?……

  我便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去怀念她了!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情感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分离一两年以后,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当初,我十分草率地向她告白,甚至于我仅用一两句话带着嬉皮笑脸的语气就表达了。这是我至今没有想明白的。可能就十秒的冲动,足以爱上一个人,也足以毁灭一个人。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夫人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没有即刻答应我,那时正值黄昏,室内还未打开灯光,她的脸上留存的笑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约莫是为了让我放心,在夜晚,夫人脱她的朋友向我转述她已同意。可她当时也加了一个条件——不要声张!这条件本意也是好的,我也认为长久的爱情必不能受到外界的干扰。呵!她想的多么周到,多么完美。可淹没在这爱情之中,我们从未清醒!爱情的火焰烧得多么绚烂,发出的光和热,足以温暖一张床,一间卧室,一栋房,一座城。仿佛这世界的一切都在关注我们,这怎能会做到不要声张呢?

  那时我什么都已不在乎,除了她。我已与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断绝来往。然而这倒很清静。二人相对的时候,绝不会出现沉默的相视,见面必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想她也是懂得这一点的。如果牵手是迈开第一步,那么我们不知在何时就早已迈开了。在一个漆黑且凉爽的夏夜,我们十指紧扣,走过了昏暗的灯照着的小路,在一个亭子里坐下休息。是时候迈开第二步了,也许只是相隔了几秒钟,刚坐下的我们,嘴唇便已相互接触,能够感知到对方软糯的舌头蠕动。她的舌头一动不动,好像只是在体验这感觉,等待着被扰动。夏夜的风是凉爽的,两颗心却是炽热的。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

  我还依稀记得夫人给我的那颗豆,放在我的抽屉里;我还依稀记得第一次一起看电影时,我因电影情节落泪流涕,夫人在一旁不知所措和焦急的面容;我还依稀记得与夫人一次热吻时她嘴里含着的那块糖,甜味依旧;我还依稀记得夫人说不想去拒绝我,而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已经是我的了,属于我的一部分。

  美好和幸福是短暂的。拥有很短,失去很长。我没有正当的完美的理由去拒绝这份美好,可这美好之下隐藏着危险。我快失去该有的地位了,我逐渐脱离了这个社会,却更好地融入两个人的世界之中。我更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承担给她幸福的责任,我害怕得到她后却无法保护,呵护她……我想,我应该暂停这段感情。这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了,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我们应该暂停。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笑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对于她仍对我亲密的话语和举动,我也做出了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 ,连这人也未尝有!

  她也失却了生活,她的世界变小了,自私到只为我开发放,这是十分危险的,我不敢保证我们会为了这爱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以至我觉得,暂停不能解决问题。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消失,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你到底想怎样?”

  “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爱已让我们变得自私。”

  “所以呢?”

  “我们分手吧!我们可以是最好的朋友。” 

  她带着泪,笑着说:“可普通朋友哪儿有这样的呀?”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也从未爱过你,当初找你,只是为了使我从上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那里摆脱,我根本不爱你,与你的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只是为了能够得到你的一切。但这是可以恢复原状的,这于你倒好很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顾虑地再爱别人了……”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的脸上划满了泪痕,脸色徒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仍闪着泪光。

  “好吧,分手就分手,不要做朋友了!”

  我随后度过了所谓轻松胜利的半年。这半年中我还能与她见面,可我害怕与她失去光泽的眼睛对视,我已毁灭了她。

  她以后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意义。生活没有美好,此外便是虚空。负者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夫人,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夫人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夫人,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融合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我想到她的消失……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要离开这座城,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夫人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同一座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拥吻,像在那座亭子时候似的。

  她的消失,是我意想不到的。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那一刻,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想去纪念,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楼道那一层是还能怀念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漆黑,这样的灰白的墙和从未亮起的灯,这样的简陋,这样的败壁,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新年的前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她天真活泼的无邪的笑,内心即刻愧疚深重。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夫人,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夫人,乞她宽容,或者是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新年的前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过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夫人,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夫人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夫人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毕


注:夫人是人物名,无其他含义。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改变自鲁迅先生同名小说《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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