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追忆

已经走到尽头的东西,重生也不过是再一次消亡。就像所有的开始,其实都是一个写好了的结局。
上篇
红色代表温度。蓝色代表点火。绿色代表气流供量。你用了四小时四十二分钟才彻底化为一滩白色灰烬。我极为耐心地操作着火化炉控制面板上的三原色,确保炉子里不会留下任何具体的东西,或者说,和生命存在某种联系的东西,比如,一截没有烧完的肋骨。
结束之后,我亲手将你扫入乌木骨灰盒中——盒子方方正正,黑色亚光,是你喜欢的极简主义造型。你用了一生与我进行有谓或无谓的争执,我想,要是此刻你在盒子外面,你一定会跳到我面前,习惯性地撇下嘴角,说这个盒子根本不是你要的那种极简主义。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回击你。当然。
要是你在盒子外面。
我捧着你穿过长长的走廊,你在我怀里,温和,驯顺,如生命般沉重。在你依然健康的日子里,我无法奢求这样的亲密。自从真正理解了我的职业,你就一直有意无意躲避着我的触碰,尽管每天回家,我都会拼命洗手。但现在我明白了,我洗不去死亡的气味,因为它从来就不在我手上——它在你心中,从你六岁那年,直到你最终投入它的怀抱。
天空灰白,水汽丰沛,乌云缓缓飘行。在离开这里的一路上,同事们得体地向我表示哀悼,而我则得体地回应。我们这些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告别场面,于是在直觉里便知道什么是“得体”的。人总会在死亡面前颜面尽失,而此时此地脆弱的尊严,大概就是这个职业唯一的馈赠吧。
在火葬场大门外,我遇见了那个机器人推销员。
“女士,对于您的遭遇,我深表遗憾,请节哀。”机器人有圆形的头和圆形的躯干,像个长着万向轮的橙色葫芦,它的声音是温暖的男性声线,严肃而又饱含同情,“我只是想告诉您,死亡并不是终结。”
这句话我听它对别人说过无数次,然而我还是停下了脚步。
机器人被我的反应所鼓舞,它眨了眨头部显示器上的蓝色眼睛,说话的声调也明亮了一些,“逝去的人可以活在您的记忆中——当然,也可以以某种方式重生,这取决于——”
“你他妈什么都不懂。”
蓝色眼睛眨了几下。
“女士,我很抱歉,但是我不明白……您希望了解一下我们公司的产品吗?”
“去你妈的产品,去你妈的。”说完,我朝它蓝色线条构成的无辜五官碎了一口。你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没有人见过我如此失态。我颤抖着,蹲下,把你嵌入我身体的弯折之中,像牡蛎含着珍珠。我用力吸气,吸气,直到气流没法在肺部继续郁积。
接着一股喷薄的气流,我嚎啕大哭起来。
……女儿,对不起,我的体面在这一刻用尽了。
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你的一生,如果非要这么做的话,我会说,你的一生都充满着对“生”的饥渴。这大概和我的职业有关。那时你大概六岁吧,你问我,到底什么是死亡。我并没有觉得惊讶:这是一个迟早都会到来的问题,我甚至觉得,你问得有些晚了。作为一名殡葬师,我很难接受任何把死亡浪漫化的修辞。我是这么回答你的:
“宝贝,死亡就是不存在了。”
你歪着头,“不存在了?”
“就是——就是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就像爸爸那样?”
“对,”我艰难地点点头,“就像爸爸那样。”
你鼓着腮帮,想了一会。
“那么爸爸呢?”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我们刚才是以外部视角来定义死亡,而现在,你站在了死者的这一边。
“死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爸爸不能听、不能闻、不能看,也不能想。爸爸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你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我等待着,你却出人意料地停止了追问。孩子最擅长创造没有尽头的追问之链,然而关于死亡的问题就这么戛然而止了,我想那时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死亡,但你一定察觉到了什么。换作别的孩子,这一次黑色的启蒙也许只会微微摇撼他终将坍塌的童年城堡,但你是我的女儿。我们的生活建立在他人的死亡之上,死亡对你来说是具体的,具体到你吃的每一口饭、看的每一部动画片、用的每一个发卡。
——你,我的女儿,你一早就知道,自己必须在那道无边的阴影下奋力生活。
所以在有能力挣脱我之后,你去了很多地方,换了很多工作,交了很多朋友;你跳伞、攀岩、自由潜水,以贴近死亡的方式去羞辱死亡。长久以来,我并不理解你。我以为你和同龄的许多青年一样,对生活抱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你们经历了全球范围的烈性传染病,经历了气候危机和其后的饥荒,经历了箭在弦上的世界大战。存在脆弱而易逝,拒绝与任何事物建立起情感联系是你们普遍的心理防御机制。
我以为我理解你。
那次见你,你刚刚从不知何处归来。你给我的地址是一栋老旧的公寓楼,没有智能人格的那种。我在霉味扑鼻的楼道里敲门。猫儿般的应和声。门没有锁。我犹豫几秒,推门而入……你的房间我已回想不起来了,我只记住了房间中的你,那废墟中的大理石雕塑:你半裸着坐在地上,长发散乱,睡眼惺忪,肩颈和腰臀弯出迷人的弧度。我没法从你苍白的美丽胴体上移开视线,毫不意外地,我看到了那只盘旋在你斜上方的蜂鸟。
“把衣服穿上。”
你笑了笑,然后撇下嘴角。我本以为你会像从前那样,轻蔑地拒绝我,但你没有;你拉起泛黄的被子,用双臂将它夹在胸前。
“好了。”
我的目光在蜂鸟和你之间悬浮着,我看到墙上蛛网般的裂纹和棕色水渍。
“唐暮冬,你就这么作践自己,啊?”
你斜起一边肩膀,轻轻哼了一声。
我用了半分钟来调整呼吸。终于,凶狠的指责从唇边退潮。我叹了口气,“暮冬,回家吧。”
你点了点头,蜂鸟随着你的动作上下飞舞。
也许这没有龃龉的对话对你我来说都太过离奇,有好一会我们都默不作声。蜂鸟喋喋不休的振翅声占领了这个小小的空间,刺得我头皮发麻。你缓缓背过身去,伸手摸索散在床上的衣服。被子滑落,你的肩胛骨高高耸起,像天使含苞的翼翅。我想起你小时候肉嘟嘟的、肩胛骨尚不明显的后背,给你洗澡时,只要用指尖一碰,你就会一边躲闪,一边咯咯笑个不停,而我的手指会立刻追上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你套上白色T恤,将长发从领口中卷出,之后你停止了动作,就这么背对着我。时间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交叠着,直到你开口说话。
“妈妈,我得病了。”
我木然站立,“冬冬,你说什么?”
“我得病了,是癌症。”
我的耳边横过“嗡”的一声。
盖过了所有声音。

从下往上数第三排,书架上有个空档,正好可以用来摆放骨灰盒。书本来是倒伏着的,现在,骨灰盒成了书档,五颜六色的书脊倚着你,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迷恋加缪、米沃什和川端康成,在你还没有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我很少看到你阅读他们。也许,和你很多心血来潮的爱好一样,你只是迷恋上了追求某样事物的感觉——或者更确切地说,汲汲于生的感觉。
那时你二十岁出头,靠卖画挣钱,又把挣来的钱全部投入到购买古董纸质书上,你甚至为这些旧时代的幽灵专门定制了一个巨大的书架,塞进你并不宽敞的房间。
我本以为你的新爱好很快便会因为资金紧张而无以为继——这个时代没有艺术家的生存空间。艺术型A.I.擅长深度学习,它会模仿你的风格,然后用你的风格来打败你。在量产艺术品的低价诱惑面前,人们毫无招架之力。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所有画家、作家和音乐家都是昙花一现,我以为你也不会例外。
可是我错了。
我珍藏着一幅你的作品,是我从别人手中辗转买回来的。你画了一只蜂鸟,一只真正的蜂鸟,这个小东西红蓝相间,悬停在墨绿色的背景之上,整个身体由古怪的折线构成,同时放肆地践踏着透视法则。就算是一个门外汉,我也能在这幅画上看到你艺术家的天分。
曾经有人评论说,你是当代的夏加尔——必须承认,你们确实有神似的浓郁用色和大胆构图,但如果某个人的风格可以被这样寥寥几字总结,那也就意味着他很快就会被算法取代。在你短暂的艺术家生涯中,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有一些东西让你的作品超越了算法。
是什么呢?
很多人都想找到答案,包括你后来的女友,雪锦幽。她开发的算法让不少艺术家丢掉了饭碗,也让艺术品量产商赚得盆满钵满。你本是她的又一个猎物。
“那是某种气息,或者用比较唯物的话来讲,是某种深层次的数学结构。这气息隐秘地盘旋于色彩和构图之上,或许是庆典场景里人物下坠的嘴角,或许是夏日盛景中一抹漫不经心的衰败,或许是整个画面:那只蜂鸟,它本身就是象征……这气息让观看者头皮发麻,心有戚戚,在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是目前的算法无法理解的。”她微微勾起冷白的唇,为你的作品做最后的总结,“——这是死亡的气息。”
女儿,我曾经为这个发现而瑟瑟发抖,虽然彼时你已经放弃了创作,在世界各地流浪。我发抖,出于愧疚和恐惧。我愧疚于不能给你一个别样的童年,一个不需要学习与死亡和平共处的童年;我恐惧,是因为我知道,很少有人能逃出童年。
……眼泪又开始了潮汐。在一片朦胧中,我整理着你的书架。你收集的书来自死去的人和死去的时代,他们留下了一些东西。我的女儿,你呢?我在抽泣中摇晃,不得不用手攀住上层书架搁板。忽然间我的手指碰到了某样东西:光滑、微凉、有尖锐的突起。
那是你的蜂鸟。
你第一次带蜂鸟回来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表面上,我是在为你乱花钱而生气:这架电磁驱动的扑翼飞行机器人即使对成年人来说也不便宜,更何况那时你还只是一个初中生。你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淡然地说这只蜂鸟是你用多年攒下的压岁钱买的。关于钱的争吵又无力地延绵了一会,好让我们各自思忖,是不是该把这个家一直竭力隐藏的东西摆上台面。
最后,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现在,我可以坦诚地说,你也可以坦诚地表示同意:蜂鸟是人类逾越死亡的企图。这个不知疲倦的小精灵用摄像头和麦克风记录下绑定者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同时作为绑定者连接互联网的微型终端,它还描绘着这个人在另一重现实中的数字轨迹——总之,蜂鸟见证着一个人全部的生活史。人们总希望自己在世界上能留下点什么,蜂鸟就是一份巨细靡遗的墓志铭。
而它能做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妈妈,我把它留给你。”
蜂鸟圆滚滚的肚腹发出“叮咚”一声。电充好了。我在智能终端上发起连接申请,验证过我的虹膜指纹后,整个数据云向我敞开。
——女儿,你没有骗我,你把它留给了我。我闭上眼睛,双臂紧紧圈住小腿,在沙发上蜷缩起来。你在骨灰盒里。你在数据云中。这两个并存的陈述句有着同样的真实和不真实,一时间,我无法厘清。过了好一会,我才艰难地将身体打开,抹净脸上的泪痕,端坐在沙发之上。
我滑动手指对空气投影下达命令,进入你的记忆……数据以天为存储单位,长长的下拉列表仿佛没有尽头。一开始,我只是随机挑选:你的15岁。你的18岁。你的22岁。你的30岁。我看到你皱着鼻子蹲马桶,内裤堆在脚踝上,大脚趾百无聊赖地翘起;我看到你在浸入式视频分享网站上和人吵得不亦乐乎,用的净是些令人不忍直视的下流词汇;我看到你在全息镜前挤额头上那颗红亮的青春痘,门外是我粗声粗气的催促;我看到你面容愁苦地缩在真空管列车狭小的座舱中,身旁的男人打着响亮的呼噜……都是寻常的画面,我却舍不得放过任何一秒——正是这一秒接着一秒,构成了活生生的你,一个饥渴于生命,又无从躲避生活之庸常的你。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彻底迷失在你的记忆之中。我曾经将蜂鸟视为刺眼的异物,而现在,它是我的救赎。
——女儿,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文件序号:02784
时间:2062年12月21日11:16
地点:澳大利亚悉尼市
你穿着潜水服,长发在空中翻飞。从你的肩膀上方向前看去,是一片碧蓝的海。海面上隐约着一个白色尖角。你回过头,对镜头招手。
“接下来,我要去看看水下悉尼歌剧院了。一个小知识点:在四十英尺以下,人体就不再向上浮起,而是被拽向深海……这让你想到了什么?”你眨了眨眼,“朋友们,祝我好运吧!”
说完,你一跃入水,溅起星点水花。镜头下降,悬停,蜂鸟的扑翼在水面上吹起细密波纹,波纹之下,你的身影渐渐隐没。
★语音批注★
时间:2073年2月2日04:53
地点:中国北山市
妈妈,我曾经那么热爱冒险,这一定让你很困扰吧?抱歉,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活过。我知道,除了在生命的刀尖上跳舞,还有很多方式可以完成这样的证明,可谁有没有年轻过呢?
妈妈,我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冒险,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曾经以为,这一天终将到来——但我高估了生活的仁慈。
文件序号:00858
时间:2058年3月11日18:31
地点:中国北山市
你趿拉着拖鞋,走向卫生间半掩的门。哗啦哗啦的水声。卫生间里,女人正弯腰洗手——那是我。你走进卫生间,蜂鸟在你的肩膀上方窥视。我抬头,转身,脸色灰白,带着一点窘迫。你向前一步,我退后一步,还没来得及擦干的双手掌心向上在身侧摊开,这动作像极了即将走入手术室的外科医生。
“妈……”
我在衣摆上来回搓手,“冬冬,你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给你做。”
★语音批注★
时间:2073年2月5日04:27
地点:中国北山市
妈妈,我知道你的手做过什么:它们送走过很多人,它们让死亡更有尊严。自从懂事后,我就没有嫌弃过它们,有心结的人,是你。妈妈,当那一天来临,我希望你亲手为我梳妆打扮;妈妈,当那一天来临,我希望你不用厌恶自己。
文件序号:03673
时间:2065年4月7日14:34
地点:中国成都市
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七八个人坐在简易椅子上,围成一圈。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本书。每个人身后都有蜂鸟盘旋,它们高高低低的振翅声交织在一起。一个悦耳的女声浮在这白噪音之上。那冷白肤色的女人正在朗读,自上而下的橙色灯光在她脸上投出浮雕般的阴影。
“如此幸福的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最后,她指节发力,将书“啪”的一声合上,“《礼物》。切斯瓦夫·米沃什。”
蜂鸟记录下你此刻凝视她的目光。纯粹。充满情欲。没有半点曲折。
★语音批注★
时间:2073年2月14日06:02
地点:中国北山市
妈妈,今天是情人节。我思念我曾经的爱人们,我也庆幸他们不会看到我如今这副模样。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我用书籍和爱情去抵御死亡。你看到的这个女人,她曾经带给我短暂而美丽的时光,和我爱过的所有人一样。妈妈,我追求精神和身体的愉悦,二者对我同样重要。我在一段又一段灵与肉的关系中流浪,但这并不代表,从一而终的人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绝对的道德从来就不存在。妈妈,如果说我们这一代人和你们那一代有什么根本的不同,那就是我们只为自己、只为现在而活。这就是我们的道德。
妈妈,请原谅我的自私。
文件序号:06573
时间:2073年5月12日07:04
地点:中国北山市
你站在镜子前,取下假发,小而圆的头颅上有青色的毛茬,泛着幽幽的哑光。你以手掩面,无声抽泣。我看到你一缕一缕滑落到冰冷的地砖上,看着你一秒一秒哭回童年。蜂鸟飞到你的身前,安静地等待着。
几分钟后,你移开双手,嘴角向下。
“妈妈,我怕。”
没有语音批注。

“女士,您确定吗?”
我点了点头。
蓝眼睛眨了几下。机器人躯干上的光学微孔在空气中投出立体画面,以动画搭配列表的方式呈现产品。我的目光在产品介绍前扫过,脑海里却满是机器人吊着口水丝的无辜面庞。
“前几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低声说,“但你的老板不应该把这个工作交给你。”
机器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个问号。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行。机器人让很多人丢了工作,却没法取代我这样的人。只有理解死亡的人才会对死者表现出最大的敬意,而这恰恰是你们这些机器人做不到的。”
“我认为这是一种偏见,女士。”机器人反驳道,“我理解死亡。”
我笑着要了摇头,“我不相信。”
机器人吊着一对冷光八字眉,收回空气投影,有几秒钟默不作声。几秒钟对电子脑来说已经很长了,那是它在模仿人类的思考过程。我平静地看着它,看着它身后卷起的黑色云梢,泄出蓝色一角的天空。我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进入这个世界了。女儿,你的记忆就是我的家园,如果可能,我想永远留在那里,即使它已经是一片死水。
如果。可能。
“女士,対死亡的理解在我的算法里,”机器人说,“就像它在您的基因里。”
我盯着那双蓝眼睛。
“我的创造者使用了遗传算法。”机器人继续说,“我的基础思维模型是一些元胞自动机代码,我的创造者为这些自动机设置了一个最简单的目标函数:活下去,尽可能把自身的代码传递到下一代。接下来,祂引入了代码的死亡规则,规定了代码变异率和生态位……最后,祂启动了时间。”
时间。变异率。生存竞争。脱颖而出的代码必然厌恶和恐惧死亡,尽管人类并不理解代码“黑箱”是如何实现这一点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把它灌入机器人的电子脑。
“我的创造者认为,只有对死亡的共情,才能打动顾客。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被创造出来的。”机器人眨巴着眼睛,“女士,我理解死亡,虽然我不确定是否能和您共享同一个天堂。”
我垂下眼帘,半响不语。
“咳咳。”机器人再次将产品介绍投射到空气中,“女士,您还需要了解我们公司的产品吗?”
我勉强笑了笑,拨动食指,潦草滚屏。
我的动作突然停住。
“你的设计者……”我指着投影中的一个高亮显示的名字,声音发颤,“是她吗?”
“祂呀——”机器人发出了一串轻快的哔哔声,“当然是祂。除了雪锦幽,还能是谁呢?”
女儿,你说得对,我们拥有不同的道德。妈妈这一代人(以及妈妈之前的许多代人)习惯虚构一个高高在上的观察者,给予它评判的权利和与生俱来的道德洁癖,而你们这一代人的观察者则是一个真实存在、并且纯粹中立的“他者”。你们成长在蜂鸟飞入寻常人家的年代,早就学会下意识地过滤掉它无时无处不在的注视。你们不耻于在蜂鸟面前袒露自己,因为它就是你们的一部分——连接“现世”与“来世”的那一部分。
然而即使明白了这一点,我依然很难毫无障碍地接受蜂鸟记录下的一切。
所以,当我在世华机构的会客室里看到迎面而来的雪锦幽,我的脸颊还是烧了起来。她在我身前站定,蓝幽幽的眼睛看起来有些茫然。
八年过去了,她看起来似乎一点也没变。依然是那么高大、挺拔,只是那头微微卷起的秀发短了许多,但最吸引人还是那双美得令人讶异的眼眸——说不清是幽蓝还是湛蓝、其间隐约镶嵌着许多“璀璨星点”的眼眸,澄澈甚于宝石,深邃甚于海洋,宛如星辰浩瀚的茫茫宇宙。
“好久不见,唐女士。”雪锦幽说。
“暮冬……她走了。”
她的身体定了几秒钟,然后,她抬起手,中途又放了下去。
“……我们去年还联系过……”
“急性粒细胞白血病。”
“哦。”
她捧起茶杯,低头,白色水汽氤氲在她的脸上。
“所以您来找我是……”
我尴尬地埋下了头,“我想复活暮冬。”
雪锦幽眨了眨眼,“我明白。”
我们捧着茶杯,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在某种意义上,我会选择选择这条路,也是受她的影响。”雪锦幽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转变方向的时候,世华机构的发展也恰好进入了瓶颈期。此前公司的主要业务之一是利用蜂鸟提供的海量数据,在经典深度神经网络中训练死者的意识模型,再将之灌注于仿生机器人或者做成虚拟人物,让人们得以和死去的亲人重聚。这是一片新兴的、有着巨大市场需求的‘蓝海’。世华机构一度凭借其技术优势,成为独领风骚的产业巨头。但鼎盛之后便是危机。人们渐渐对世华机构的产品产生了不满。
“那些与仿生人或者虚拟人物长期相处的顾客发现被‘复活’的人只是过去的幽灵,或者说,一段可以被准确预测的程序,而非一个时而理性时而疯狂、拥有欲望、可以托付情感的真正的人。我们期待重现丰富的人性,而人性是建立在霍奇金-赫胥黎模型、脑区折返式通路和连续-离散混合信号传递的生物基础上的。过去的神经元模型因为功耗问题一直无法在运算速度上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困难的根源在于冯-诺曼依架构固有的局限性。所以,他们找上了我。”
首先用神经形态芯片阵列构建意识核心区的基本功能结构:大脑皮质、丘脑、基底核、海马体……将它们与通用感官解码引擎连接。然后,用死者的记忆数据去训练它们。神经形态芯片阵列的初始状态是相同的,但学习机制会移动、重连、创造和破坏数以百亿计的电子突触,重塑列阵段几何结构。接下来,将记忆以时间序列形式输入这个仿生脑模型,用模型去拟合真实事件,再根据拟合结果不断调整,直至其预测与死者生前的行为趋于一致。
这就是雪锦幽复活你的方法。
“你刚才说,‘模型’。”我说,“这让我感觉,你复活的,嗯——意识,依然是某种数学的东西……某种算法。”
“意识本来就是一种生物算法。万物的本质就在那里,而我的事业,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去逼近它。”
我沉默了几秒,“你成功了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长时间地看着我,眼里浮着一层薄薄的疑惑。
“哦,我明白了。”我笑了笑,“暮冬一定和你说过,我坚定地反对一切用算法复活死者的企图。同一个人,现在却在关心算法能不能成功……你很好奇,是什么让我的想法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对不对?”
她含混地“嗯”了一声。
“我做了三十多年殡葬师,在我刚入行的时候,死亡虽然可憎,但也神圣。死亡意味着永恒,而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殡葬师,则自以为是人们通往永恒的引渡者。所以,我一面为双手的不洁自卑,一面又深深地自豪——很矛盾,不是吗?许多年来,我就在这矛盾中榨取着生存的意义,直到……直到人们开始用算法来克服死亡。当死者纷纷从冥河的对岸泅渡回来,当人们不再把死亡当作永别,死亡的神圣和永恒便开始瓦解,随之瓦解的,还有我生存的意义……所以,我抗拒算法,大概是出于自私;而当我发现,于我而言,暮冬的存在远胜任何所谓的‘意义’时,我又求助于算法——同样出于自私。”
雪锦幽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修长、冰凉,带着一种无言的力量,不由分说地止住了我的颤抖。
“我理解,”她说,“生命都是自私的。”
半响不语。最后,我吸了吸鼻子,“现在该我提问了:我的想法可行吗?”
她点了点头,“暮冬其实是在公司的阵列服务器里,通过网络与蜂鸟相连。不妨这样想:服务器是她是大脑,而蜂鸟是她的身体,即使相隔万里,比起人类的神经传导速度,这两者之间的通信还是要快上许多。”
“还有感官。”我说。
“我会给她加装气体分子侦测模块、触感器和发声单元。”
“谢谢你。”
她犹豫了一下,“唐女士,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复活暮冬吗?”
我用指尖轻轻抚过蜂鸟翠绿色的仿生羽毛,抚过它塞满电子元件的肚子,抚过它聚酯纤维的 啄。此刻,它回望着我,等待着被赋予生命。
“也许,我只是想偶尔任性一次。”我说,“就像暮冬希望的那样。”
说来奇怪,在看了你那么多记忆后,我开始想起一些你三十岁之前的事情,那些我原本以为已经忘掉的事情。也许正如雪锦幽所说,人生是一条河流,你总能通过某些数学方法,由下游的奔流去推知上游。我不会什么数学方法。我只是站在原地,看你从以往的迷雾中向我走来,仿佛我的头脑中还住着另一个你。
——那个永远停留在童年的你曾经跟我说,想要住在带花园的房子里,这样你就可以种植花草,养猫养狗了。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首先,一楼太潮湿;其次,我们也买不起这样的房子。你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你并非真正对花园有什么希求。和大多数工薪阶级一样,我们蜗居在老旧的高层住宅楼里,多年的经济萧条让这些住宅缺乏基本的维护,火灾和电梯事故频频发生。就在你提出要求的那天,我们楼下还发生了一起坠楼事故……女儿,你一定是嗅到了蛰伏在你身边的死亡,才有了这个想法。
那之后,为了弥补没法养猫养狗的遗憾,我给你买了仓鼠、金鱼和蜗牛做宠物。令我至今都无法理解的是,这些小动物很快便一一死去,像是嫌弃自己的寿限还不够短似的。最离奇的是蜗牛,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爬到地板上,又是怎么被你一脚踩碎的。对于仓鼠和金鱼的死亡,你没有表现出孩子特有的悲伤或者冷酷。你只是沉默着。而蜗牛之死却一定向你揭露了生命的坚固与脆弱间的巨大悖谬,仅仅用沉默已经无法将它化解。所以你在当晚钻进了我的被窝,久久不能说话,只把你香甜的鼻息吹在我的锁骨上。
“妈妈。”我听见你说。
“嗯?”
“我会死的吧?”
我在清醒与睡梦间摇晃了一下,然后身体后错,看你。
“宝贝,你说什么?”
你翻着眼睛,“我会死,对吗?”
我想了很长时间,“宝贝,每个人都会死,妈妈会死,你也会死;不只是我们,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会死。”
你把头埋在我胸前,搭在我胳膊上的小手冰凉。
“为什么?”
“也许……也许是为了让我们好好活着吧。”
没有主语。凌磨两可。这一次,我没法给你一个我认为正确的答案。那太残酷了,不该由一个孩子来承受。
“妈妈,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搂紧你,像搂紧一根小小的刺,令我心口发疼。
“宝贝,不准再胡思乱想。我要你好好陪着我。”
——陪着我,直到我并不再是你生命中的一切,直到你准备好面对失去。
“我会~”你打了个哈欠,“陪着你的。”
你轻轻啄了一下我的脸颊。
“……唐女士?”
我怔了一下,转头。是雪锦幽在时间的这一边对我说话。
“唐女士,对每一个使用公司产品的人,我都必须得尽到告知的义务。这可能会冒犯到您,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我用指尖轻触脸颊上你吻过的位置,仿佛依然能触到你留在那的柔软和微凉。
“锦幽,没关系的。”
“我们总要面对失去。有的人选择接受,也许失去会带来剧痛,但疼痛总会消退,一个人就算被摧毁成废墟,废墟上也能开出花朵;有的人选择逃离,逃到虚构的神祇或者现代科技制造的幻觉中去,也许在那里他不再会感到疼痛,但他永远也不可能重新去拥抱生活。唐女士,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笑了笑,“你对所有顾客都这么说吗?”
雪锦幽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红晕,“这是公司的标准规程。”
“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她眨了眨眼,那对宇宙一样深邃的眼睛似乎也在跟着发光。
“如果万事万物都产生于数学法则,那么同样用数学法则构建的东西就没有高下之分。”雪锦幽意味深长地停顿,“我们可以选择接受现实,我们也可以选择创造自己的现实。”
“……锦幽,谢谢你。”我说,“如果暮冬还活着,你觉得,她会怎么看我的选择?”
“我——”雪锦幽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说,“等她醒来,我们问问她,怎么样?”
雪锦幽盯了我一会,眼中残留的困惑如春雪般消融。
“好。”
你醒来,睁开双眼,展翅飞起,盘旋在我的头顶之上。
你说:“妈妈,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我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假,长到足够我们重新认识自己和彼此。这具身体对你来说是陌生的,而你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所以在旅途中,我们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我们一起登山,一起去赶海,一起看日出日落在烟雾缭绕的酒馆里喝啤酒,一起在街上打赌刚刚走过的到底是真正的人还是仿生体。没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每个人都有蜂鸟,他们不知道我头顶的蜂鸟中寄宿着一个灵魂。
当我们暂时安顿下来,我们会整夜整夜地聊天,聊米沃什的诗,聊白天擦身而过的漂亮男孩,聊我们共同拥有的的那些岁月。很多时候,你无法理解从前的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争吵,为什么要以愤恨来表达爱,为什么要以互相远离去靠近。你曾经感到困惑:你拥有那个死去女孩十三岁以后的全部记忆,你拥有她相同的好恶和个性,你经历过她生命的凋萎,你也知道人不能死而复生。
有一天你对我说:“妈妈,我不想成为唐暮冬。”
我看着你。我看着一只蜂鸟在优雅地悬停,翼翅之下是大海中的城市浮岛。
“你不必成为唐暮冬。”我说。唐暮冬终其一生都在挣脱某种东西,而你也同样渴望着挣脱。相同的渴望将你们连接在了一起,像是一条隐秘的通道。认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们在世界尽头停下脚步——火地岛上一座名为乌斯怀亚的小城,地球上最靠南的城市。从这里坐船出发,两天便可到达南极洲。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在尚未被海水淹没的街道上,抬头便可以看到安第斯山脉的凯凯雪顶,低头则是比格尔海峡的粼粼波光。我们到达时正值南半球的夏末,清冷的空气让所有颜色都有了一种透明的质感。到了这里,我们就再也迈不开脚步了。
我们租了一套建在坡上的木房子,房子红色斜顶,带着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花。经常是一整天,我们在花园里无所事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我会看书或者侍弄花草,而你会在我身边盘旋。我猜,在你的电子脑里一定也有什么在盘旋。
而我在试着接受雪锦幽的建议,不去猜测你在想些什么。
有一天,你对我说:“妈妈,我画了一幅画。”
我从躺椅上直起身子。午后的花香钻进我的鼻腔,微痒。
“我在画板程序里画的,你想看看吗?”
我点了点头。
你把画投影到空气中。画里是一座花园,一个女人,一只蜂鸟。
“妈妈,”你说,“我想离开了。一个人。也许在虚拟世界里,也许去寻找另一具身体……也许,就这么结束。”
画面里,女人正弯腰侍弄花草,她的头发花白,嘴角凝着一缕笑。蜂鸟停在她对面的花朵上,线条柔和,颜色明丽——那跟随了唐暮冬一生的气息消失了。
我抬起头,视线有些朦胧……你把这一刻画在了你的画里。你已然超越了死亡。
“妈妈,你伤心了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我向你伸出了手指。
而你飞向了我。
中篇
一百年前,作家茅盾曾在《子夜》的开头写道: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一百年后,我站在环球金融中心92层的一间酒吧,望着落地玻璃窗外流光溢彩的陆家嘴夜景,脑海中浮现出竟不是那些炫目的科幻电影,而是这段文字。
Light,Heat,Power!
“第一次来?”
我应声回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立在身后,脸藏在灯影里看不清面目。
“这里喝的其实一般,不过view蛮好的。”他用浑厚的男中音说道。
我点点头,探头向外望。上海中心大厦、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都尽收眼底,宛如一些精致的琉璃彩灯。
“我在别的城市也见过这样的酒吧,感觉离大地很远。”
“是吗,不过这里应该是全世界最美也最贵的夜景了。”男人伸长胳膊,在我面前画一个大大的圆,“每一扇看得见外滩的窗户,都起码价值一千万。”
我再次回头打量他。9月的上海天气依旧闷热,但他却身穿质地略厚的蓝灰色长袖衬衫,像是常年在冷气房里工作的金领职员,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又略有几分风流不羁的派头。
不知为何,我却突然想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人在物质最匮乏时发明的“假领子”——一片衣服只有前襟、后片和最上面三个纽扣,穿在毛线衣里面几乎以假乱真,既节省布料,又维持了体面。
“你在这附近上班?”
“不,来上海出差。”
“从哪里来?”
“北京。”
“一个人?”
“约了这边几个朋友。”
“你朋友挑的这地方?”
“对。也是说这里风景好。”
“自己过来的?第一次来路不好找吧?”
“确实。找到了楼找不到门,找到门又找不到电梯。”
“呵呵,上海这城市是这样的。”他笑道,“有机会我带你多转转,这一片我还蛮熟。”
我笑一笑,正要说话,iWatch恰巧在此时响起。
“不好意思,我朋友来了。”
“好的,你们好好玩。”他不失风度,“待会看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我从衬衫男身边走过,在电梯口与今晚相约的几位朋友碰头。说是朋友,其实并没有多么熟,有一男两女是高我几届的校友,剩下都是他们各自带来的朋友,大多是做金融投资行业的,虽然年龄身形各不相同,气质上却有相似之处,有如都市丛林中同一个部落的成员。
时间还早,酒吧里客人不多,我们挑了一张靠窗桌子坐下。
桌面是巨大的黑色触屏,仿佛深不见底的一潭池水。我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指尖所到之处飞溅出美丽的银蓝色火花,随压力感应瞬息万变,如莲花法相。
与此同时,其他人则忙着自我介绍,互刷iWatch留联系方式。
与他们相比,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乡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笨拙。
寒暄完毕后,大家坐下来点东西喝。我轻按桌面上的酒单图标,慢慢移动向下,努力分辨那一排排细小的蓝色英文字,看着看着却暗自好笑起来。这不正印证了那句话吗——“只有外乡人才会分外把本地人的游戏规则当真”。
我返回酒单最上部,随便点了一款推荐鸡尾酒,端上来一尝,像是某种水果马提尼。就在这时,一位师兄从旁边揽着一个人走过来,竟是那蓝灰衬衫男。
“我以前的同事,正好也在这边玩。刚才路上还跟Jessica提过。”
“叫我Jimmy好了。”他微笑着,俯身跟大家握手打招呼。半分钟之后,他就端着酒杯坐到我旁边来了。
“我说一起喝一杯是不是?”他压低声音笑道,衬衫袖口卷起,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是啊,这么巧。”
“还没问怎么称呼?”
“叫我雪烟吧。”
“做什么工作的?”
“在大学教书。”
“Wow,教书育人哪,失敬失敬。”
“不毁人就不错了。”
“能被你毁,那也是一种福气。”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旁边的驻场乐队开始准备演奏,大家都安静下来等待。
主唱是个身材高大丰满的黑人女孩,有一把浑厚的好嗓子。她唱起Just The Way You Are串烧作为暖场曲目,与此同时,酒吧的地板、天花板、墙面、桌面、落地玻璃窗,每一块屏幕都伴随音乐节拍绽放出五光十色的迷幻图案,满屋宾客也禁不住跟着一起摇摆身体。
间奏时,主唱女孩踩着鼓点,走到每一张桌子前面去与客人们互动。
“Where’re you from?”
“Dublin.”
“Boston.”
“Hong Kong.”
“Seoul.”
“Chicago.”
“San Francisco.”
伴随着每一个名字,一座又一座熟悉或陌生的城市影像从客人脚下的地板向四面八方的iWall上蔓延开,仿佛时空变幻。稀疏或密集的楼群,晴朗或阴霾的天空,拥堵或零星的车流,热闹或寂寥的人群。
“Welcome to Shanghai!”
大家一起鼓掌欢呼起来。
十年前我去纽约,登上洛克菲勒中心俯瞰城市天际线时,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一个词就是Empire,帝国。如今站在大洋彼岸,这种感觉竟又重现。一百多年前,上海曾是帝国在远东最大的证券交易市场,也是全球第一大白银和第三大黄金交易市场。百年间沧海桑田,天地翻覆。如今上海比纽约还要纽约,比曼哈顿还要曼哈顿。帝国已老,上海则代表着未来。甚至在最近二十年最卖座的科幻片里,外星人都不再空降纽约,而是一窝蜂跑来上海。
“发什么呆?”衬衫男在一旁向我举杯。
“没什么。”我笑了笑,“刚才那歌唱得真好。”
“黑人嘛,天生都会唱。那姑娘还会唱中文歌,一会你再听听看。”
“你经常来这儿?”
“还可以吧,周末晚上不知道去哪里,就来这坐坐。外地朋友来上海玩,也会招待他们过来,主要就是来看风景。”
“值一千万的风景,对吧?”
“呵呵,记性真好。”他笑道。“既然说到这里,我给你讲个事情吧,是真事。”
“真事?”
“有一个安徽小伙子,来上海打工,一干就是五年。家乡的相好来看他,问他说,你在上海待了这么久,有没有赚到钱啊?小伙子就把相好领到环球金融中心楼底下。两个人站在马路旁边,小伙子让她抬头往上看,然后说,这是上海最高的楼,我们盖的,在最顶层的一块砖上,我刻了你的名字。”
桌上其他人都听得笑起来。一个男人摇头道:“这是哪一年的故事了?环金早就不是最高楼了好吗?”
“这楼顶上哪有砖,全都是玻璃钢。”
“这是讲故事好吗?懂不懂浪漫!”一个女人娇声笑道。
“不不,是真事。”衬衫男坚持道,“我亲眼见过那块砖。”
大家又笑。另一个人说:“这小伙子要真有心,就该带他相好上来坐坐——谈恋爱就要带姑娘来这种地方才叫谈呢。”
“瞧你说的,人家一个农民工怎么消费得起。”
“喝杯东西也就几百块,豁出去了嘛。回老家结婚不得花钱哪,要我说,花在这儿才叫值!”
衬衫男扭过头,得意地冲我挤挤眼睛。
我压低声音问:“你真的见过那块砖?”
“当然,我怎么会骗人。一会带你去看看?”
台上,乐队开始奏起一支熟悉的旋律,主唱女孩再度登台,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唱起一首老歌。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
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
衣食住行
歌声与影像,仿佛将人带回百年之前的夜上海。灯红酒绿,千金一掷,多少风流往事。
“酒不醉人人自醉……”衬衫男摇头晃脑哼唱起来,脸上有了几分醉态。
“没想到她会唱这歌。”我说。
“应景嘛。”坐在衬衫男旁边的师兄笑道,“夜生活,还不都为了衣食住行。”
“还是民国老歌好听,唱了这么多年,经典就是经典。”
“民国好东西多了去了,这么多影视剧都拍不完,都是文化遗产。”
“要我说也拍太多了,千篇一律。咱们都21世纪的人了,怎么就不能向前看。”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觉回到解放前嘛。”
“诶诶,莫谈国事。喝酒喝酒!”
我跟大家一起碰杯,又望向窗外夜景。想起这次出席会议,住在外滩边中山东一路的一家酒店。看酒店印的小册子才知道,那里原本是一座建于1862年的英式建筑,1909年翻新改建,成为远东闻名的上海总会(Shanghai Club)。建国之后一度关闭,后来变身为国营东风饭店。1989年12月,饭店因为经营不善连年亏损,不得不将一楼门面租出去,从而有了全上海第一家肯德基。如今风水轮流转,又变回十里洋场声色犬马之地。
“又发呆了。”衬衫男举杯在我手中的酒杯上轻碰一下,“年纪轻轻,满肚子心事。”
“不是的,我不太会喝酒。”
“不过你发呆的样子也蛮好看。”
我接不上话,只好笑而不语。
旁边一位师姐叫道:“别光聊天啦,玩点什么嘛。”
“玩什么?”师兄笑道。
“你们会玩的人出主意。”
“谁是会玩的人,我可不是,我最老实。”
“别逗了,你老实才有鬼。”
师兄嘿嘿笑了两声,突然压低声音问道:“想不想玩点刺激的。”
“什么刺激的?”
“别嚷嚷。”他神神秘秘地四下张望一番,说,“你们等等。”
我们一桌人目送他起身离席,去吧台边上与bartender窃窃私语一番。起初对方面露难色,但师兄很老练地揽住他肩背,将几张五百面额的人民币叠在一起塞过去。bartender离开后,他斜倚在吧台旁边,回头偷偷对我们比划个“OK”的手势。
不一会,bartender亲自将一只盖着酒红色餐巾的托盘送到我们桌边。放下托盘后,他轻点桌面,四道薄薄的光幕从天花板上落下,仿佛半透明的薄纱将我们笼罩其中。薄幕里的光与声音都传不到外面去,宛如一间不透风的密室。
bartender离开后,师兄揭起餐巾,露出一只扁扁的纸盒,表面朴实无华,没有任何图案文字。掀开纸盒盖,里面竟是一把黑漆漆的枪。
大家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欣喜的惊呼。
“听说过这个吗?”师兄问。
“听说过,没玩过。”那声音娇俏的女人说:“叫……”
“叫‘无间道’。”师兄回答,“知道怎么玩?”
“你讲讲。”
“简单得很。咱们按座位顺序,两人两人摇骰子比大小,输的那个就得挨罚。这枪里面的子弹都是随机的,谁也不知道会撞上什么。子弹分六个等级,挨枪的人自己不能说,大家看他表现猜,从一到六,猜好就把相应数字扣起来。最后大家一起亮底。要是都没猜中,就是大家喝,挨枪的不喝。要是有人猜中,就是没猜中的陪挨枪的一起喝。”
“要是都猜中呢?”
“都猜中,当然就是挨枪的自己喝。”
出乎我意料的是,身旁的衬衫男却起身往后退:“这个我玩不来,你们慢慢玩。”
“别别。”我一把拽住他袖子,“是你自己坐过来的,怎么能现在走人?”
“可不是,姑娘都敢玩,你不敢?关键时刻别丢人!”
衬衫男迟疑半晌,慢慢坐回原位。我放开手,感觉他胳膊上的肌肉在衬衫衣料下面绷得很硬。
“从谁开始?”
“谁出的主意谁先开始。”
“你先示范一个呗。”
“来来来,咱们几个先干为敬!”
一片起哄声中,气氛陡然变得热闹起来。师兄伸手拿起枪,脸上是无奈的笑,眼睛里面却放出瘾君子般狂热的光。他检查了一下枪,拉开保险,双手反握,将枪口对准双眼中间。
“嚯,架势够专业。”有人笑道。
砰!
没有火花,没有硝烟,只是一声闷响。师兄猛然在椅子里面缩成一团,像只煮熟的大虾。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表情,鼻尖冒汗,双唇紧闭,牙缝中间挤出古怪的呻吟。
一桌人不约而同发出“嘶——”的一声,像是也感觉到疼。
“看这样子疼得不轻。”
“别是装的吧。”
“那得是影帝级别的表演啊。”
我注意到衬衫男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一直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也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几秒钟之后,师兄慢慢舒展开身体,将枪扔到桌上,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都来猜吧。”他哑着嗓子喊一声。
大家轻点桌面,将自己的猜的数字输进去。师兄用力一拍,每人面前跳出一个巨大的骰子影像,有红有蓝,有多有少。
“红的都没猜中。喝!”师兄龇着牙笑道,两边额角依旧是汗涔涔的。他又一拍桌面,从枪下方弹出一行蓝色小字:
Dysmenorrhea Level 4
满桌人哄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让一个大男人体验这种痛,想来确实有几分滑稽。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抗议道:“才4级?怎么可能啦——”
笑声中,我将桌上的枪拿到手中仔细端详。
枪身沉甸甸的,细节做得很精致。据说这玩意在一些有钱人的圈子里非常流行——通过向大脑中的痛觉神经中枢发射不同频率的脉冲电流,能够引发各种以假乱真的痛觉,大脑随即分泌具有镇痛效果的内源性吗啡样物质,带来微妙的快感。相比起药物注射或者用弱电流直接刺激快感中枢,这种玩法要安全得多,且别有一番刺激的意味在里面。就像战士喜欢炫耀旧伤疤一样,越是自命不凡的人,越喜欢夸耀自己如何能够忍受痛苦。
“来来,小师妹跟Jimmy玩一个!”师兄一边高叫,一边将衬衫男往我身上推。满桌人又开始起哄。我瞥见衬衫男石蜡般惨白的脸,心里禁不住有几分好笑。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的。
指尖按住桌面,我轻声笑道:“来吧。”
一眨眼功夫,胜负已见分晓:六颗骰子,我十六点,他十五点。
满桌人一起高声喝彩。
我把桌上的枪慢慢推过去,银蓝色火花沿着桌面次第绽放,又一颗一颗熄灭,沉入黑暗中。许久,衬衫男用一只颤巍巍的手拿起枪。上膛,握紧,调转枪口,慢慢靠近前额。
他的手抖得厉害,像狂风吹着一片叶子。
“不是吧,连枪都拿不住?小师妹你帮帮他!”师兄笑道。
我看到他的眼神,刹那间有几分于心不忍,但随即又有某种残忍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怕什么,不过是个游戏。
我伸出双手握住他汗湿的手,将枪口对准他双眼之间,右手食指按在扳机上。
“不痛,不痛哦。”
指尖慢慢施压。那张惨白的面孔凝固在幽蓝光芒中,仿佛电影里的定格画面,只有一双眼睛慢慢地变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就在扣下扳机之前那一瞬间,衬衫男高大的身躯突然斜斜滑向一边,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我刚要伸手去扶,他却一下一下猛烈地抽搐起来,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刺刀当胸戳穿。大堆黏稠的东西从他喉咙里呕出来,伴随每一次抽搐向外喷涌,沿着光洁的地板流淌开。地板下面的压感捕捉器将他的动作解读为某种舞步,也应和着节拍,放射出一轮又一轮绯红艳绿的光芒,将那倒在地上的扭曲人形,以及人形旁边热气腾腾的呕吐物,都映成一幅五彩斑斓的后现代抽象艺术。
Light,Heat,Power!

我乘电梯到一楼,走出环球金融中心大门。夜已深,湿热的空气迎面涌来,像粘腻的潮水。没有一丝风。楼群与管道间的缝隙中露出浑浊的夜空,空中有一弯残月,暗红而模糊,像一小块破碎的霓虹灯光。四面八方很是安静,没有车流的喧嚣,也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不远处的黄浦江面上,隐约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
嘴里苦得厉害,仿佛刚才喝下的酒精都凝结在舌头上。我看见街对面有一台自动售货机,便向那亮着灯的地方走去,走到近处,却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倚在售货机后面抽烟。是那衬衫男。
“又是你?”他似乎笑了一声,红亮的烟头在夜色里闪烁。
我有些尴尬,立住脚步问:“你怎么样?”
“没事了。”
“刚才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他又狠狠抽了一口,把烟头扔到脚下踩灭,“酒量不好,丢人了。”
我买了两瓶矿泉水,递一瓶给他。他接过来拧开盖子,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下半瓶。
“慢点喝。”
“谢谢。”他把烟盒递过来,“抽吗?”
“不抽,戒了。”
他又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想出来走一走,接接地气。”
“接地气?”他闷笑一声,“说得也是。每天从家到公司,来回都是坐iCart,高处来高处去,连脚踩在土地上是什么感觉都快忘了。”
“想踩土地还不容易?”我用脚尖点一点地面,“这不就是?”
“这算土地吗?”他笑一声,也学我的样子跺了两下脚,“其实上海哪里有什么土地呢,只有地皮。”
我接不上话,拧开瓶子喝矿泉水。衬衫男又丢下一根烟用力踩灭,问我:“一起走走?”
“好。”
我们一前一后在这夜里慢慢走着,走到楼群中央的一小片绿地里面。小路两旁长着高大的合欢树,落下一团一团丝绒般淡粉色的花球,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出苦香气。
“喜欢上海吗?”他问。
“还可以吧,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你是北方人,或许呆不习惯。呆久一点就好了。”
“我看不一定。”
“不一定?”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喜欢?”
“呵,跟你讲话真不容易,处处碰钉子。”
“有吗?”
“你看我这一晚上跟你说话,说得有多累。”
“那是你不习惯。说久一点就习惯了。”
“看看!”他笑起来,“又聊不下去了!”
我也笑了。
“对了,有个问题。”
“说。”
“你真的亲眼见过那块砖吗?”
“什么砖?”
“你刚才讲的,那个安徽小伙子,在砖上刻了他爱人的名字。”
他停住脚步,盯住我看了一阵,然后慢慢垂下头,把脸埋在双手里,发出近乎啜泣的一声长叹:“你为什么要那么认真?”
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的伤心事,只能站在一旁默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低声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好吗,是真事。”
“好。”
我们在路边一条长椅上坐下。脚下草丛里,隐约传来曲曲折折的虫鸣,像是唱着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懂的歌。

我其实不太会讲故事。尤其不会讲那些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以前从来没跟别人讲过,也许讲得不太好,希望你别嫌弃。
(“没关系。我是喜欢听故事的。”)
我刚才问你喜不喜欢上海。其实我在上海待了这么些年,你要是问我喜不喜欢,我也说不上来。
(“你是上海人吗?”)
当然不是。我是大学毕业之后来的上海,大约十年前吧。那时候不是鼓励大学生创业吗?我们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就成天听各种宣讲会,梦想着早早退学,自己开公司。那时候的年轻人都觉得自己做产品比给大公司写程序要有前途。找几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捣鼓点小玩意,找投资开公司,租办公室,雇人组团队,做项目,将来融资上市卖股票,把孩子生到美国生到欧洲,再去给别的年轻人投资。
其实要我说,能不能走到融资上市那一步倒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只有走这样一条路,你才觉得自己是个年轻人,才觉得满世界都是大把机会等着你,才觉得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才能见面就跟别人谈明天,谈未来,谈梦想。我有一些同学,毕业就回老家当公务员,结个婚生个孩子,三十多岁就等着退休养老。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大三那年,我和几个朋友开了人生中第一家公司。那时候我们都在读书,朋友们都说,退学,不读了,学校里教的那点东西有什么用——你别笑,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里通宵争辩这个问题,觉得人类文明的奇点已近在眼前,所有旧的知识和经验都应付不了新局面了。读书越多,越是跟不上时代变革的速度。我们只能奋力前进,没有回头路。
当时那群人里面,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学设计的女孩子坚持到大四毕业,揣着几张证书,收拾行李去投奔小伙伴。那个女孩子,她叫小妤,后来成为我们团队的灵魂人物。她是那种天生聪慧的女孩,能画设计图,能写代码,能喝酒,能谈项目,能让一大堆工程师围着她转。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独特的眼光。在我们看来是程序和芯片的东西中间,她能看到一副关于未来的清晰图景,看到人们发自内心渴望的东西。这是一种天赋。
我还记得到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朋友为我和小妤接风洗尘,地点就挑在环金中心楼上那间酒吧。那天晚上,一个朋友讲了那个安徽小伙子和那块砖的故事,我们所有人都笑得不行。那个时候环金已经不是上海第一高楼了,天知道那个故事流传了多久。
那晚小妤坐在我旁边,满桌人中间,只有她没有笑。我以为她不舒服,她却扭过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低声说:“我心里好难受。”
我不知道她难受些什么。但看着她小猫一般的模样,我的心也忍不住跟着颤抖。我想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让她哭,让她笑。我知道我是爱上她了。但我也知道,没有钱是不能谈爱情的。我不能也去刻一块砖给她。
我们做的第一个项目,是一套情绪识别的软件,通过一些体表采集的人体数据来判断人的情绪和健康状态,为医疗和心理辅导过程提供参考。这个项目的难点在于,情绪和状态是相当主观的东西,判断结果很不准确,也很难找到市场。
在项目推进最缓慢的时候,小妤认为我们努力的方向错了。我们不应该只关注准确性,而忽视了模糊性和趣味性。换句话说,我们应该把它做成一种玩具。
(“你说的难道是iRing?”)
呵呵,看来你也玩过。后来我们做出的产品是一枚戒指,你把它戴在食指上,跟另一个同样戴着iRing的人指尖接触,戒指就会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和声音,显示两人此时此刻的情绪状态是否合拍,或者说,你们之间的“同步率”有多少。其实这玩意背后的匹配算法非常简单粗暴,但很多时候,人们就是愿意相信这种像算命一样时准时不准的东西。
为了宣传产品,我们还策划了一系列好玩的微视频放到网上,讲述各种反差很大的人戴着iRing相遇,比如最高的人和最矮的人,比如世界首富和乞丐,比如超级偶像和粉丝,比如爱斯基摩人和外星人,比如小红帽和大灰狼,比如一只猫和一条鲸鱼。这些短片想表达的意思是,无论人和人之间差异有多大,距离有多远,都能找到彼此同步的时刻。这套片子在网上大受欢迎,点击率很高,我们的产品一下子就红了。
庆功宴那天晚上,我们又来环金中心喝酒。喝到半夜,我送小妤回去。走到她家楼底下,我们两人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正巧我们都戴着iRing。她把右手食指向我伸过来,我也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就像触电一样,两枚戒指叮咚一声同时发出蓝光。那是我这辈子所见过最美丽的颜色。
那天夜里,我的口袋里揣着一张崭新的银行卡,里面是人生中第一笔巨额奖金。这张薄薄的卡片让我有了面对未来的勇气,让我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只能刻砖的外地农民。就在那个夜里,我第一次吻了她。
那之后,我们开始共同开发第二个项目。它是一个科技含量很低的东西,但是同样很有趣。你或许听说过,叫做iPlantmal。
(“听说过,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在玩。”)
对,它的基本原理就是在你的花盆里插一个装有各种传感器的陶瓷小人儿,根据温度、湿度和酸碱度,小人儿可以模拟植物的生长状态,并根据状态好坏以不同的速率生产虚拟金币。如果你家里有猫狗这类宠物,那么只要在宠物项圈上绑一个接收器,在你出门上班这段时间里,宠物每次来到植物附近,虚拟金币数目都会从植物转移到宠物身上,相当于它替你捡了金币。同时它还可以帮你在iPlantmal的网络上发一条消息炫耀,这样你就会知道你和其他网友谁家攒金币的速度比较快。你还可以为家里的每一株花草每一只宠物都申请一个专用ID,用这些金币帮它们升级,给它们买装备,替它们布置一个虚拟的家,请它们的朋友来家里做客。
(“是的,我见过一个朋友的‘家’,像古埃及神殿一样。他的猫坐在神殿王座上,非常威风。他自己在那个‘家’里是一个奴隶的形象,每天跪在地上,把山珍海味送去给王座上的主子享用。”)
这套产品同样是小妤的主意。它的创意之处是把每一个孤独的现代人和他家里的植物、动物连接成一个智能生态系统。人照顾花草和动物,花草和动物产生金币来回报主人。让人和动植物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有爱。
iPlantmal卖得不错。养花草和猫狗的人往往会通过社交网络形成小圈子,所以我们不用做很多宣传,只靠口耳相传,用户群就一直在稳定增长。更有意思的是,一旦开始玩iPlantmal,你就会情不自禁想要扩充系统,让家里的花草和猫狗越来越多,所以我们的顾客都是长线的。
我和小妤都从这个项目中赚到不少钱,但这些钱也仅仅够我们租一间不到60坪的小屋住在一起。小妤把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都搬了过来,还有一只猫一条狗。尽管住得很挤,但我们很幸福。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事业顺遂,爱情甜美。
就在那时候,发生了一件改变我们人生轨迹的事情。
小妤的狗死了,是老死的。那只狗的名字叫茜茜,是一条黑色的拉布拉多犬,跟了小妤很多年,可以说是陪伴她长大的。在茜茜最后的岁月里,小妤每天都哭。她抱着茜茜,握着它的爪子,恨不得寸步不离。你知道的,养狗的人对狗有一种亲人般的感情,尤其是小妤这样一个软心肠的女孩子。如果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就能明白。你养过狗吗?
(“没有。小时候父母不让养,后来也没有机会。”)
我也是,从小没养过宠物,也说不上特别喜欢猫狗。我虽然心痛小妤,但却没办法像她一样难过。我只能尽量安慰她,跟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安葬了茜茜之后,小妤开始筹划下一个项目,一个在我看来有些疯狂的想法。她想要模拟并且复制“痛”这种感觉,让一个生命能体验到另一个生命的痛。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狗不会喊痛,只会呜呜叫。在陪伴茜茜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她总是希望能够与它一起分担痛苦。
对于这个项目来说,技术同样不是问题。但当时公司其他成员都反对小妤的想法,没有人知道这玩意的商业前景在哪里。但是小妤一意孤行,我们也没有办法——你知道有些女人下定了主意是很倔的。最终我们瞒着小妤偷偷开了个会,决定几个项目同时开展,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其他市场。
这其中就包括你今晚看到的这把枪。这个项目当时是我负责的,我的思路其实就是延续小妤最初的想法——把产品做成玩具,看看人们究竟喜欢玩什么。
我那时候觉得成年人其实喜欢玩一些更刺激的东西。只要满足了人们猎奇的欲望,就一定能卖得出去。最终做出来的产品让人满意,却没有办法通过正规渠道发售。没有人知道这东西会不会被用于犯罪,或者其他不道德的目的。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愿意买,尤其是那些有钱人。
在开发项目的过程中,我背着小妤偷偷跑了全国很多地方,去收集各种各样登峰造极的疼痛。哪里有上了新闻头条的惨案,我就去哪里。这工作最好在人还活着的时候进行,最迟不能超过死后24小时。我像一只秃鹫,朝向那些痛不欲生的新鲜躯体猛扑过去,去攥取我需要的东西。
我见过一个被轮奸致残的九岁幼女,一个半夜翻校门直肠被钢钎戳穿的高中男生,一个被高压电烧掉眼皮和全身末梢神经的工厂女工,一个想要喝农药自杀却不慎错喝了硫酸的单身老汉……
呵呵,不好意思,说这些你听着难受是吧。刚开始我也受不了,看见那些人扭曲的脸,听着他们的哀嚎,我自己也觉得疼。有时候疼得手抖,连最简单的操作都完成不了。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毕竟是别人的痛,没痛在我身上。
在我四处奔忙的时候,小妤也在独自推动她自己的项目。这是一个叫做No Pain No Love的公益项目,号召人们去亲身体验他人的痛——病人、伤者、临终的老人、分娩的孕妇……她把她的产品做成手环模样,只要握住对方的手,两个人就能彼此感受到对方的疼痛。当时我并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世界本身已经充满痛苦了,让痛加倍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自己从来没用过那东西。我并不怕痛,只是觉得那么做没什么意义。
后来我看到一个访谈视频,镜头中的小妤脸色苍白,嘴唇绷得很紧,仿佛一直在忍受痛苦。
她说,长久以来,我们只能透过语言文字和镜头来关注别人的苦难,疼痛变成了一种表演,一种刺激我们神经的兴奋剂。很多时候我们不愿意看那些过于残忍的图片和视频,我们会说“看着就痛”,但仅仅看一看并不会真的痛。只有通过真实的身体经验,才能够打破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壁垒,才能够身受然后感同,才能够真正进入言语无法抵达的他人的世界中去。
她说,我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多少,我只希望每个人都问一问自己:当你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你究竟愿不愿意去体验对方的痛。你腿脚不便的父母,你怀孕分娩的妻子,你生病住院的朋友?当你随手拍下路边一个车祸受伤的孩子,一个病痛缠身的乞丐,一只断了尾巴的流浪猫时,你敢不敢连同她/他/它的痛苦一起分担?
访谈结束前,她给记者看了一段视频,是地铁里的监控录像拍摄的:上班时间,人们都在等车,突然间,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走到站台边跳了下去。地铁列车飞驰而来,从他身上碾压过去。
视频很短,只有不到二十秒。伴随画面运动,一个男子的旁白从画外传来,声音懒懒的,却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目标人物出现,目标人物出现……戴着帽子穿黑衣服的,诶哟马上跳啦跳啦跳啦!啊……疼啊!”
配音的人是谁?为什么制作传播这段视频?当他赏玩别人的疼痛时他在想什么?其他看到视频的人又是什么感受?
问这些问题时,小妤眼泪流个不停,几乎说不出话。但她却始终坚定地看着镜头,眼睛里透出一种愤怒,像冰冷的火焰。那是我所不熟悉的小妤,她的眼神和语气都那么陌生。
我和小妤说话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飞去广州的一座城市。那里有一个青年工人刚刚跳楼自杀了。由于工厂公关工作做得好,消息瞒得密不透风。恰巧当地公安局有我一个朋友,偷偷给我发了条消息。我搭最早一班飞机飞去,赶到医院时,那工人还没咽气,但我看他样子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的一边脑袋都摔瘪了,像个烂掉的冬瓜。
我在病床旁边把活干完,前后不过十分钟。然后我出去找那当警察的朋友一起抽烟。朋友反复叮嘱,这件事一定要瞒好,决不能让媒体知道。聊着聊着,他对我说:“你知道吗,那家伙还写诗哩。”
我问,什么诗。朋友便从口袋里取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稿纸,上面还有没干透的血迹。
“喏,这就是他写的诗,跳楼时就揣在身上。听工友说,那家伙平时就写,写了不少,抄在本子上,不给别人看,也不拿去发表。你说一个农民工,写什么诗,难怪想不开。”
我一时好奇,就说我拿回去看看。
朋友说,你要不嫌那个就带走吧,这玩意儿没人看。
我办完事情,匆匆忙忙飞回上海,在路边胡乱吃了一顿,回到家洗澡睡觉。半夜里小妤回来了,我没有管她,翻个身继续睡。半梦半醒之间,我隐约听到一些声音,就爬起来推门出去,看见小妤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厅沙发里。
我问,你干嘛呢。
小妤抬起头来看我。惨白的月光朦朦胧胧从窗口照进来,照得她脸上亮闪闪一片,全是泪光。
我说你哭什么。
小妤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我。眼泪不断涌出来,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但她却一声不吭。从她眼睛里,我依稀又看到那种冰冷的火焰,让人感觉到陌生。
旁边桌子上放着那几张沾着血迹的纸,准是小妤从我口袋里掏出来的。我心里面发慌,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也不知道如果被她知道了我做的这些事情会怎么样,却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就这么默默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忍不住,小声说一句:“我先睡了,你早点睡。”
小妤还是不说话。我转身回卧室,爬上床盖上被子。起初睡不着,但周围实在太过安静,我又太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中午了。我出门,发现小妤不在屋里,连同她的猫,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通通不见了。我四处地找,没有找到一张字条。只有那几张纸还放在桌上原来的地方。
我心里面隐约知道,她是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但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能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发呆。少了一个人一只猫一些花草,这间不足60坪的小屋显得空空荡荡的。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警察朋友打电话过来,告诉我那个农民工已经死了,尸体送去火化,等着家里人来领骨灰。奇怪的是,不管是小妤的离去,还是另一个生命的消逝,都没有在我心里产生一丝一毫的痛苦。我只是心里发空,好像被搬走了一些东西,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三个月后,我在电视上看到新闻。小妤死了。死在一场车祸中。
我的小妤,安安静静躺在太平间的床上,面色平静。她再也不会痛了。
她的手露在白被单外面,手心摊开,肿得像深紫色的萝卜,手腕上紧紧箍着那个手环,上面印着一行暗红色的字:“No Pain No Love”。
我禁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她的指尖。手环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刺骨的痛从指尖向全身蔓延。像针刺、像电击、像火烧、像水煮、像千刀万剐、像万箭穿心、像上刀山下油锅、像剥皮抽筋……我痛得栽倒在地上打滚,像狗一样惨叫。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被奇怪的疼痛困扰。
每当看到某些形象,闻到某些气味,听到某些声音,感觉到某些特别的气氛,我都会突然痛起来。从指尖到胸口,从胸口到后背,从后背放射到全身。
黑色拉布拉多犬、多肉植物、她喜欢的颜色、她常用的香水、一个女孩的裙子、一碗热汤面、雨后草坪上的气味、高楼上的夜景、咖啡店的招牌、地下铁吹来的风、咬了一口的桃子、街边墙角的涂鸦、一朵小花、一片云……所有这一切都会引起身体不同部位莫名其妙的疼痛,仿佛疼痛成为我体验这个世界的特殊方式。
医生说,不明原因的疼痛有可能是慢性病,也可能是心理原因。他给我一些药,让我多休息。
我从公司辞职,出国呆了一段时间,回来后重新找了份工作。
那之后四年过去了。随着时间流逝,痛感慢慢消失。现在,我几乎已经不怎么痛了。
(“几乎?”)
偶尔也会有一些时刻,一些东西,会突然让我痛起来。不过并不要紧,吃点止痛片就过去了。
(“比如那把枪?”)
还有今晚的月亮。
(“月亮?”)
我还没给你看过这个吧?
他打开钱包,我隐约看见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像却有些模糊。他从照片后面抽出一张叠在一起的纸递给我,纸张泛黄,上面有铁锈色的斑点。
我将纸小心地展开,借着幽暗的路灯光凑近了看。纸上面写有一些小小的钢笔字,那是一首诗。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读到写在纸上的诗是什么时候了。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我读完这首短短的诗,只觉一股冰冷的疼痛从胃里涌上来。喉咙发紧,想要呕吐。
月光照着我们,周围是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合欢树的叶子在夜风里沙沙作响,脚下的草丛里传来一阵一阵秋虫声。这些小小的虫和草应该也会痛吧。
男人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但他只抽了一口,就把脸埋在手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来。
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安慰他一声。嗓子却哽住了。
下篇
想来,幽先生是好久没来浇水了。
笔锋一转,我将阁楼木窗挑开个缝,小镇初秋,天未见凉倒像入晚春,楼下桂树,凝花相望又不见故人来。这说说也怪,那幽先生往日来时,桂树上几束干枝卷残叶,没应她的心思。现在不来了,反倒是桂花开得簇簇累累,满街都沁出这花儿的香了。我可是曾记得,花开之时她说定会来好好瞧瞧。
算了,由她吧,窗一闭,我继续练字。
对了,我记得这幽先生曾说,待树如待人。她倒是精心,每隔三天两头就往我这院里跑,又是给这棵桂树洗涮浇灌,又是擦叶上料的,像这桂树反倒是她种的一样。她不是还说,经她照料过的树,花开时定会与往年不同么?我细细琢磨,挑开窗又好好瞧了瞧。那桂树上的花叶正是紧蹙,香味不俗不艳,是与往年不同了么?这么一追忆,倒也不大好说……
罢了,想什么幽先生,晴天白日的,暖阳柔柔的,不好好练字,想她做甚。今天不写棋墨草狂了,也不写琴妙书香了,就单写个蠢字,错过了花期,怪得了谁。
可我这一提起笔,却又停下了,原来这“蠢”字倒也难写。
想来那日遇到幽先生,也正是我手感不畅之时。我记得当日闷写的烦了,开窗透凉时一眼便撞见她站在楼下院中,木木纳纳地对我那桂树扶枝而望。她抬头与我相视那刻,脸红得倒比我还快。
那日倒也有趣。
几年前种下的这棵桂树,常被顽童折去厮杀,这一见有个外人在摸我家树,赶紧唤了她一声。她倒也呆傻,被我这一喝,胳膊腿儿就跟那树枝干似的晃荡,身子定住了一般,也不知是想招手还是想摆手,举了半天,到最后只推了推眼镜。
我当时瞧她手里还拎了瓶桂花酒,样子又呆头呆脑的,童心乍起,便唬问她可不是来偷我家宽叶红的?哪想她一听却较起真来,辩什么,这酒是用金桂酿的,而这棵明明是丹桂。又说,那酒也不是她酿的,是街边张合家店里买的,还说什么,她是搞研究的人,不会偷人东西。直到最后她才醒悟,我家这棵树上分明还没长花。
她傻得可爱,可最终也是说了实话,原来她是发现这棵树料理不够,料定结花时会萎靡不振,香味也持续不了多久。
就是那日,我与她约定,她来照料的话,如真如其所言,花开时极盛,我就带上桂酒请她来喝。
嗳,可罢了吧,我把笔往案上一执,这风虽暖的,花也香的,可怎么混到一块,就乱眼迷糟的了,今日不写了,写不进了。
我挑窗吹风,丝发拂额好不清凉。
幽先生人是不错,可也不能总让她照料。如果我能时常下楼,这事也倒不麻烦她了。我支起案边木杖,使力挺起身来。这腿坏了有些年月了,往年我不愿下楼,卖个字嘛,有桌椅笔墨也就够了,可种了这树后心思却活络了不少。
我靠于窗边,探额再闻那花香,确是,经幽先生执手,这味道确是有层有致了。还是幽先生见多识广,不像我常年只呆在家中,缠恋于此树此香,不识万物之广,不识博大之美了。
可幽先生不来,莫不是有其它的事。
我曾听闻,她这些日闷在青石山里,好像是研究上受了点委屈。她是城外来的学者,在这呆了两年了,好像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这青石山有什么古怪我是不懂,但倒确是个奇景,青石山离小镇不远,就在左拐子山后头,本来是连接起来的成片山脉,可多年前一场地震,愣是把山给震塌了。
这一塌可不打紧,谁可想那山本来是由一层浮土掩埋着,表面土木震下后,竟露出一块如山般巨大的青石来。
奇就奇在这,那青石的形状竟是四四方方的,有棱有角,四面如刀削一般,横二里,竖二里,平地起来又二里,真是奇怪。引来了一批批考察的学者,又清又挖,渐渐把整个青石都露了出来。
那巨石不歪不斜,巍巍而立,晴夜时,明月青石平顶峰,云棱雾角倒月明,如青铜镜似的亮泽辉着月光,煞是好看呢。
我虽住得离这山不远,这几年确也没去看过。我心思一动,想来是好久没活动身子了,要不成,今天就去那山里找幽先生吧。再说这树花开得正如所言,确欠了人家的酒,散心赏景又还了人情,一举多得。
我这样一想,便不要写了,忙收拾了桌上的笔墨,下厨房卷了两瓶自家酿的桂花酒,扎捆起来放进编篮挎在身旁,又放进了几盘小菜。说走就走,说好来照料我的树却不来,倒让我拄着手杖去山里瞧你,看你到时脸不脸红。
我虽这样想,但心里却也得意,屋里关得紧了,每日想着天大地大,早想出门游玩一番了。
上山的路我倒熟悉,只有一条山道,虽然我这腿脚几步就要休喘一下,但那风景却是赏心悦目。沿途小牧青河连,田风拂撩风雨兰。这已是晌午了,却一点也不炎热,天上透着几丝轻云,伴我一路闲步,我是半嗅清凉半吟诗,漫行山野望绿枝,心情倒也惬意。
山看着虽不远,走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两个时辰才出了左拐子山。但这等自由自在的心境,可正是我天天盼的,走完了这一路也没觉得累,反倒开心了不少。
等看到灰瓦营房在那青石山脚露出一层边,我拿出手帕沾去额上的汗,那山峰下被板子挡了,有个过人的小门,我走过去把门推开,看门人隔窗探出头来。
我直接说了,来找雪锦幽的,又问我何事,我便说她欠了我一顿酒,让她还的。
那守门的大爷听着便笑了,他遥指向一处房子,“进去吧,再不找她还酒可就要走了。”
我听完那手杖一下定住,把脸往他那一转,“她要走了?去哪?”
“没和你说过吗?”
“没有。”
那老人见我露出难色,感觉自己失言了,“姑娘,原来你不知道,其实她也不想走,她还想能最后弄出点东西来,但现在缺少技术,这个项目要搁置了。”
“那有什么打紧,那她真的……”一听她要走,我心中生起一阵闷气。
那老人忙说,“这也不是我决定的,要么姑娘你就去问问她吧,她这几天烦心,你也安慰安慰她。”
“为什么要安慰她,要走也不说,我又不是她的……”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好吧,原来是要走了,那以后这桂树……不对,那以后她……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算了,由她去罢。
我道别了门人,心里扭着一块赌气地径直进去了。
可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青石山下,进门抬头一望,那心里莫明地又敞开了不少。
青石山就立在营房边上,就好像平湖立于地面,像望不到尽头的墙壁。我这一呆望,这景不知不觉就幻了起来,好像它不是墙,也不是山。我脚踩的地方才是墙,它才是地面。这青石面要说是裂出来的,上面却有风化的痕迹,油明锃亮的,怎么看都像是故意雕琢的。我走近山下贴身上望,顿时觉得整个人像快要飘起来了。
我这正如痴如醉,身后忽然有了动静。回头一瞧,幽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香香?你怎么到这来了?”
这呆呆傻傻的女人便是雪锦幽了——阳春白雪的雪,锦心绣腹的锦,遁世幽居的幽。如果她那方眼镜换成圆镜,还有点像个文人。
“怎的?不能来?”我转身向她一瞥,“幽先生,你倒挺是闲情逸致的,往这青山里一窝,也不看看你那株丹桂开得可怎样了?”
幽先生一愣,好像想起了这事。“我的错,我的错。”她看我扶着手杖好像是想来扶我,我可用不着她这样,把腰间的酒解下向她一递。
一看到酒,她便孩子般地笑了。
“香香,真没想到你会来,那树花开的肯定很好吧?我都已经预料到了。说起来本来就说好要和你一起去喝花酒的……”她一愣,“不是。”她改口道,“我是说,与你花下喝酒……”
“花什么下喝,这不给你送过来了么,今天就是来找你还酒的。”
我隐着那话不问,这幽先生望我时的面色像是真喜悦,可那眉间也确比上次多出些皱纹了。想来这几日定是犯了很多难。
我得找个机会把那话扯出来,解解她的心思。
她接过了酒,也接过了屉笼小菜,脸红通通的,定是过意不去了。反倒这时候我没了那些得意,还有了点歉意了。
但不知为何,也可能是性格使然,看这幽先生的样子,我就是想调笑他一番,“早知道你在这忙着,我就不来了。”
“不来?香香,你能来是太好了,我高兴的很。”
“哦?好在哪?你说说。”
“好在……好在我正好想喝酒了。”
“哦,原来是好在这。” 我不再理她,径直往里走,“嗳,你住哪?给我瞧瞧。”
她带着我走向营房,一排一模一样的屋子,其中一间她推开,没有窗,里面亮着灯。可我这一走进去,那满屋的霉气味就朝我扑面而来,引的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环眼一瞧,这哪像住的地方,除了墙角有张床,其它围的那一圈桌子上摆满了书和乱七八糟的物什,像个破烂市场似的。有转着表的,煮着水的,又是玻璃瓶罐又是本子的。她挪了好几处总算才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我倒也不嫌什么,山里工作,哪有那么好的条件。可在这喝酒,总感觉那酒里的桂花香气都给掩没了。
“平时你都在这吃?”我问她。
“也不是,大多数时间我呆在青石山顶上,有师傅会把饭给我送上去。”
“你在山顶上吃饭?”
“对啊。”
我一听可来了兴致,“这山顶能上去?”
“能,有个吊台可以升上去。”她看我这欢喜劲,脑门似是一亮,“对哟,香香,你有没有兴趣上去瞧瞧,那的风景很好看,要不我们去那喝酒怎么样?”
还什么怎么样,当然是极好了,这一脸好奇样还用得着问么?但我先收了那好奇,就掩着那兴奋清了清嗓子,“也罢,就随你吧,反正是我欠的酒,不挑你地方。”
她听了反倒比我还开心似的,露出一脸孩童样的笑,不由分说从角落拾起个帆布大包,身后一背,一手抓酒,一手去拿菜。
她倒是心急,可我这样说,虽然面上没什么显露,心里倒也是激动的很,这几年少出门,心窝里早就按捺不住了,走个山路都能高兴半天,更别说要上这山顶。
带着这股兴奋劲,我俩一左一右走出营地,沿着青石又走了不远,就见一处方板吊台竖在泥板地上。
我们共步而上,随那平台徐徐升起。
我仰头再望那青石山。
青石山,
棱开半边天,
川平如湖面。
绒苔寥寥石中落,
人亦渺渺步云烟。
我一转头,见幽先生正眼皮子一眨不眨地瞧着我。
我恍然到,一定是刚刚又不由自主的,把那心里乱编的杂句给念出来了。
我赶忙斜了她一眼,“嗳,你这样盯着我干嘛?”
“歌很好听。”
“嗳,嘴挺甜嘛。”
眼看着这台子也要升到顶了,我心里越来越激动。
“嗳,幽先生,山顶也是这样平的吗?”
“对。”她接话道,“平镜一样的地面,一千米长,一千米宽,地面偶有凸起,但肉眼不好识别,手摸的话有点像石头,但它却不是石头。”
“青石山不是石头?”
“不是,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没发现过这种物质。”幽先生说着,脸上却露出了忧郁之色。
“那它是怎么来的?” 我见她那脸色赶紧转开了话题。
没想到幽先生又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好在这时候台子停了,我转过头往那山顶上望去,一刹那,我以为我站在了湖面上。
青石峰顶平的像一面镜子,或是说,像青石上蒙了一层更明亮的细雨,片片反着天上的幽光,有青的,也有蓝的,那几朵云彩倒映下来,都给它映柔了。
我迈到人工平道上,用鼻子一嗅,满空气都是清新味。
“这可真是一览无余,一望无际,天地两隔,无风无浪的海面一样。”我像进了灯会一般,原地转了一整圈,它必是不如灯会那样多彩,但无尽宽广的简洁之美,却别有一番灵性,这可让我开了眼界。
“我也喜欢这,有时候在这一呆一天,这就像是我的另一个世界,仿佛空间凝固了时间,仿佛让我躲进了更高维的弦线。”她顿了顿,“我们往前走吧。”
沿着平道又行了一阵,到头是一片圆形的人工水泥平地,我们把东西放在地上,幽先生打开背包,先从包里抖出几张棉毯,再拿出吃饭的物什,我就往那毯垫子上一坐,看她把酒菜在面前摆好。
一通忙活完,天上的太阳斜了,地上的影子长了,那无尽的青石也被火烧的夕阳给染红了。
我给那石上的红惊得说不出话来,那颜色仿佛比天上的红云还浓还有质感,如墨如油,似流离似凝结,配上暗紫色的天空,宛如一幅铺满大地的画卷。
我忍不住惊叹,再望向幽先生,只见她正一手撑地,一手握酒,斜身夹在天地两面火云之间,她眼望着那天地,刹时如花丛中的歌者,又如陆离中远行的浪人。
我一时竟被她这副模样给凝住了。
“香香。”
我赶忙转头低下。
“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之间的飞鸟,自由而迷离。天地之大,总想任我展翅高飞。”
这话说到了我心坎上,我又何尝不曾这样想,“幽先生周游过列国,比我看得更多,我常幻想自己变成一条鱼,用不着这腿,一样能在海中翱翔。”
“能走又怎样,转遍了世间又如何?世间之大,哪是转得过来的,奥秘无穷,根本瞧也瞧不尽。香香很有才气,我一直感叹,觉得自己无用。”
她叹了一声。
“你怎的无用了,学了好些知识,舞文弄墨可比你那知识差得远了。”
“你不知道……我研究了这几年,结果……什么成果也没有。”
“幽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料想她是要说走的事了,便抿了口酒,再给她倒上。
“我有太多话想说。比如这石头的反光度一直在变,既不固定,也没有规律,我算也算不出来。它像是吸光,又像是散光,至于折射率和频率……我在调整积分球内挡光板位置的时候……”
“幽先生。”我可赶忙打住了她,幽先生可是很爱讲古怪话,一讲起来又没完没了,这正想问她之后的打算,她又扯上了别的东西。
“对对,喝酒。”她缓过神来,我俩双杯一碰,那杯声如青铃般地沿着石面悠长而去。
“这些东西……算了,说了香香也不懂,不说了。”她一仰把酒饮尽。
“我说幽先生,你怎知道我懂的比你少?你告诉我,什么叫知什么又叫不知啊?你知道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东西你又不知道,我们是把时间用在了不同事物的方向罢了,再说了,你算这算那的,又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算出来,你知道吗?有些东西,靠算就算不出来。”
什么东西靠算算不出来,我心呯呯直跳,这大胆的话说出来,会不会有些太刻意了。
“对,也不能光靠算。”她承认,“还要实验。我们就是在实验上出了问题,我曾经挖下来过几个小块,做过细致的研究,唉,可就是这结果……”
她这话让我心中一叹,也不知是放心了还是揪心,又连咽了两盅,其实我平时并不常喝酒,这酒虽淡,这次酿的却也浓了点,不过甜味适中,香的也恰到好处,我又夹了口油清菜,配上这甜酒,顿感鲜得入味。
眼望那火烧的云跟着太阳一块去了,这景虽美,却散得也快,天把黑幕一扯,顿时暗了下来。
这酒一下肚,脸也有些热燥,我斜瞧着幽先生,打量着她。
“幽先生,你现在别算,也别实验,就胡思乱想一次,这景这人,你眼见了,难道没有什么想要说的么?”我酒量并不太好,这几杯一来话也开始胡乱说了。
她盯着我,那眼神却逐渐迷离,随之,眼睛又躲闪开,像躲着这桂酒中的醇香,微微地把头低了下去。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过大胆的想法,只是觉得不太好……不好开口对你讲出来。”
我心念一动,正了正身子。
“嗳,这就你我二人,你帮我养树,我给你送酒,算来,你我也有时交情了。不如趁着酒香人醉,胡乱一通说了呗。”
“那好,那我就大胆说一次。”她似是鼓起了勇气,“香香,我就是想说……这石头,可能是太空中来的,是某种有灵之物为了某种仪式而建造的,或者说,也可能是某种生物生长的地方,聚集的地方。哦,我这么说可能太抽象了,我是说,就是这种生物的意思就是……某种外星人。不过呢,这纯属我儿时的美梦,一点根据也没有,香香不必在意,不必往心里去。”
她说完,笑着一口将酒饮尽了。
我斜在那儿,半眯缝着眼瞧着她。
好呢……
我说美景,你说积分球,我问情为何物,你说要实验,我讲走前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倒是真敢讲了个外星人出来。还让我不必往心里去……
我扯来酒壶,又塞她手里一个。
“好好好,你说的什么有灵之物也好,外星人也罢,现在都不说了,我们就饮这酒,为你送行可好,人都要走了,还有什么想说的没说的,要说的愿说的,我们都化在这酒里……”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停下来,狠灌了自己两口,我竟没管住自己的这张嘴,一不留神把话说出来了。
“香香,你知道我要走。”她小声问。
我放下酒壶,不答她话。
幽先生也没再说什么,咕咚咕咚也连灌了自己几大口。
我赶紧拉扯住她的袖角。
她把酒壶一放,头向下一垂, “我这几年,什么作为也没有,以前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现在才发现,我是什么都不知道,这石头,到底是何物,一点头绪也没有。”
“知不知道的又怎样,不是说正是因为无知才会去搞研究嘛,都知道了,还研究个什么,再说了,今天喝酒,别想那种苦恼的事了。”我劝她,但又不知怎么劝,这幽先生痴迷之物,可能也如我一般,想上心头时,总有些愁愫是绕不过去的。
“可我的心血都在这石头上,要是能有一点结果……”
不知为什么,这时我想起了我那棵桂树,我看着幽先生的忧愁,又想想自己,双眼却开始朦了。我扶额上看,那天上的火云也在散了。想来,我与树伴,她与石守,虽不是一个心境,却同是个执念。
要是我能与她一起走就好了。我脸又是一热,执杖站起身来。我会那样想,难道我是真的喜欢幽先生……罢了,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不想它了,我就只看这天上的星星,这些星星虽然明亮,却也极为遥远。我好久没有这样仰望星空了,在这平如水面的地方看天,星空显得更加宽广了。
我不知如何问她还有何所留恋,只能摇摇晃晃仰头而立,可能是酒暖,也可能是风暖,十月的天却让我不觉寒冷。我醉眼瞧着这一方无尽的青石,那青石面上本是像罩着一层霜,可现在一看,它竟把天上的星全给映了出来,那些星在石面上是模糊的,是飘动的,是带着晕影的,又似乎中间特别清透,多彩多姿,竟比天上的星还美妙。
我心中不住惊叹,世上怎有这般景色。那地上一颗颗的,遥远又宁静,竟能看出银河,像是宝石研磨成的沙粒,色彩斑斓,明着一层,暗着一层,里里外外又罩了一层,像随手撒了上去似的。那些星星又是独立的,又是粘合的,像飞扑而来,又像我们寻它而去,你堆着我,我堆着你,挤着喧闹,又各自别致。
这景色莫名让我的烦恼一扫而空,心又激动了起来。
“幽先生,你快来看,这是谁碰翻了颜料箱啊……” 我歪歪绊绊被这景引步而去,直走到道边,一瞬间那片星空来到我的脚下,它们似乎被石头放大了,离的极近,我探身一看,痴迷的不能动了。
“别踩上去。”幽先生已走不成个直线,我笑了她一声,自顾自的接着看。
“这石面很滑,我们平时……平时也不敢走上去,它啊……虽然也有摩擦力,但是啊,很小很小,很……小很小。”她打着嗝,酒气浓重。
我下手一探,感觉石面也不那样冰凉,滑确是很滑,手指肚一抚,刺溜地一下,连着身子都颤了。
我心思一动,童心被撩拨起来,赶紧走回去扯了张棉毯子过来。
我把毯子往青石上一铺,“雪世华,你过来帮我。”世华是幽先生的字。
想起冬天时冰上玩的雪板,这应该也可以效仿,便让幽先生后面来推我一把。可还没等她答话,我屁股刚往毯子上一碰,就像坐空了一般没有撑住,身子哧溜一倒,仰天卧在那地上了。
我脑袋还没转味过来,就觉身子一滑,竟和这毯子一起向前滑走了。
“唉!唉!香香!”
我听到幽先生的喊声,这才反应过来,一回头,看她站在石道边上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可慌了,手又抓又翻,可却怎么也折腾不动。只好腰上用力,挣扎了几遍,终是把身子先翻了过来。可再一看,眼前的星空和倒影像是着了魔一样,正围着我打转——并不是天地在转,而是我在转,我像爬在了一块失控的魔毯上,打着转向远处滑走了。
幽先生的喊声也越来越远,听起来很是焦急。
我每转一圈,便能看到她一眼。第一圈,我看她直冲了过来。第二圈,她也失去了平衡,第三圈,她像个快舟上演着杂技的角儿,倒栽着掠过水面的雁。再到第四圈,她倒在那青石上向我滚滚而来。
靠她定是靠不住了。
我忙收了那慌张,静心伏在转圈的毯子上想了想。这青石顶绵延宽广,滑的速度就像地上抹了肥皂水,却也不快,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滑到边上去。
我定定神,试着先用手抵住面前的石面,确是感觉到了阻力,只是很滑,刹的慢了些。我再扭动腰臀,反方向上暗暗用力,果然如我所料,身子慢慢停了下来。这般试了几下,我一只脚探出毯外,让鞋尖在青石上轻轻斜踏。滑行的方向竟然被我改变了。我心里有了计算,点脚时要轻轻使力,不能过猛。我左脚一下,右脚一下,这脚竟变成了船舵,把毯子滑动的方向控制住了。
我再回过头,看到了正在地上滑行的幽先生。
我踏着节拍,轻轻朝她游去,如盯住行虫的飞雀。她也见我迎来,便向我张出双臂,我俩渐渐接近,青石星空下,一刹那,相遇的那刻,我俩十指不偏不倚,四只手正好紧扣在了一起,这惯性一冲,又如风车的叶片似的,两人撞得在星空上慢慢旋转了起来。
旋转中我看着她,她也望着我,那天上的星,地上的星,瞬间给把我们围住了。
我俩一同笑了出来。
“我说幽先生,你可是来救我的?”
“我刚刚都怕追不回你了……是香香救了我。”
我嘴上可是不饶,“那道也是,你这条命是我捡回来的,以后可要记着。”
“记着,记着,香香大恩大德,我雪锦幽永世不忘。”
我俩又对笑了一阵。
她握着的手指有些松动。
“嗳,我告诉你怎么弄。”我放了那手,反正总是要学着自己走向前路的。
我点着步子演示给她看,幽先生也不慌了,很快就学会了。操控自如后,她显得可比我还欢喜,竟游弋了起来。我过去偷偷点了她腿一脚,把她蹬了一个圈。
“好好,你,你给我等着。”她连着醉话,大笑一声,追我上来,我一个闪身,转头便逃,我们二人前后追逐,如水中嬉戏,就这样游着游着,冲进了那璀璨的银河里。
在那里,我们都被四周的景象震撼地停了下来。
这银河里的天和地分不清了,两片相互绞合在了一起,所有的星结成张张大网,紧围着我们。我竟觉察不出身下是否有石,甚至,我也分不出到底哪一面才是天和地了,我就像悬浮在了这宇宙之中,已经缥缈不定了。
“你可见过此番景色?”我缓缓转头问她。
“美,真是太美了。”她不停四下看着。
不仅是美,在这里,仿佛一切曾经的过往都远去了,都隔开了,化掉了。星空如雾中的水粒,拂身而过,就像穿梭于我们之中,荡漾而去,荡漾着,如游漓在了梦境。
我轻轻点地面,幽幽在无尽的星河下向前飘荡,我的身子自由自在的,仿佛没有了约束。
“幽先生。你看我像什么?”我问她。
他绕着我,看着我,“香香,你我现在就像鱼一样了。”
正是,正如幽先生所言,两条遨游在星河中的鱼,在无尽的宇宙中,在深空里,那样无忧无虑的游着。星空变得更美了,我更醉了,仿佛不是我们旋转着它们,而是它们旋转着我们。
我一阵感动,仿佛我的梦想成真了一样。
“我小时候梦见过这样的太空。”
“你也……”我停住看她。
“不如这样美,但也很好看。香香,我感觉这万物之美,煞是奇妙。你看不到的,它变化着,你看得到的,它又不一定存在着。这宇宙之浩瀚,人之渺小,我现在是感受到了。这些遥遥的星光来到你我的眼前时,已驶过了数百万亿光年,这光,这星,还有我们,都在这宇宙中散射,你我的影子也会经历这百万亿光年,终有一天会到达那处彼岸的。”
我听着她半醉半醒的话,幽先生有远大的抱负,我忽然能感到她的那份迷情了。这浩浩大大,才是她追求的谜团,宽延无限是她的所想所知,在这番景色下,那世俗之物已不算话了,她已属于了整个未知,属于我所看不到的那处彼岸了。
我用手拂着青石,心情放了下来,那倒映的蓝色星雾于光辉下变幻,如晕在了水面。我被这景震撼,眼睛一刻不敢眨动,再仰头看去,却怎么找不到石面上那几颗最明亮的星。
我唤幽先生帮我来认。
“这个星么……”她也望天而看,“这不是金牛座的蓝宝石么?怎么这么近?”
她面露古怪,我忙问她是什么来头。
“这应该是……宿昂星团,可是……”她沉吟道,眉头又是一皱,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对,香香……你快跟我来。”她转身游去,我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奥妙,赶紧跟在她身后游出了那片银河。
她滑在青石上寻觅,找到了石上拇指大的一颗星。那星圆圆滚滚,肥肥胖胖,仿佛罩着几层云,一条条的将它缠住。
“这不是木星吗?”那翻动的红斑,我自然认得。
可幽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又想了一会。
“怎会这么真切……”她拿不定地说,“这石头像个放大镜。”
“嗳哟,幽先生,你研究了这么多年,怎么反倒还来问我?”
“我们以前只是分析石头成分,怕出意外,没有真的上来过,都是搭的架子。只知道有倒影,却没发现这个现象。”
“唉,你快看。”我又发现了稀罕事,“你看我们向前游进时,这星就似向我们远去了。”
我向前一动,四周身上就像罩了无形的透镜,那石上的星向我一来便放大在眼前,随后缩小从我身后掠过。
“奇怪……我们再往前去看看。”
我们继续前游,各分两边寻找,我虽然知道些天文上的知识,但毕竟远没有幽先生研究的清透,只觉得越游得远,那青石上的星就越发清楚,冷不丁一个巴掌大的 ‘庞然大物’就出现在了我眼前。
“这里好像有个肥皂泡一样的东西。”我指给她看,“里面还有斑点,看起来稀松,这东西我在天上可没看到过。”
“慧星?”幽先生猛得一愣,她好像酒醒了一半,“不,如果这里面是慧星,那这是……这难道是……”
“幽先生,什么难道是不是是又是的,你快告诉我。”
“我以前留学时看到过模拟图……它很像是奥尔特星云……那个巨大的彗星云团。”
“你既然认得又吃惊什么?”
“因为它在我们一光年之外,但这不重要,问题是我们看到了它,就等于是看到了我们自己。”
“什么意思?”
“你看它啊,它包围的那个圈子里面,其实就是我们的太阳系……可这怎么可能呢?”
她开始有些焦躁。
我可不理会她,我看出事情不会那样简单,赶紧四下找去,幽先生已呆在那儿,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被那团东西给困住了。
我绕开那些极小的,绕开晕染成一片的,只找那些清晰分明的,在运动的。想来会动的,其速度幽先生一定有过计算,能对比认得出来。
我心忽然一动,说不定这东西能帮到幽先生。
我游入星海,如探索蛤贝的采珠人,如踏水前行。我像在穿越时间与空间,宇宙挤压在一起迎面而来,这一刻我是如此的自由,那双腿变幻成了鱼鳍,而我正如游鱼般悬浮于宇宙之中,我感觉已过去了一万年。
一颗亮的耀眼、兀自打转的蓝色圆星,吸引了我。
“你再看这个。”我唤她。
她顺着一条紫色星河游过来,停在我身边一瞧便静住了。
“怎么了?”我问向呆傻住的她。
“你知道它……这东西在绕着什么转吗?”她一脸震惊地说。
我又好好看了看,那蓝色的星什么也没绕,就在自己转,我摇摇头。
“这分明就是X1,天鹅座。它在围着一个黑洞转!可它……它离我们有6000光年!”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两条极小的鱼在宇宙中傻傻对望。
“远望镜?”我想到她说的。
“不只是望远镜,这石头像是映射出宇宙的信息,让我们真正的穿行在宇宙里了。”
她身子猛得一震,“香香,这块石头大有问题,我们以前也是隔空观望,因为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况。今天你我二人游上来,可能正与它产生了某种互动。如果我猜得没错,还能看到更远的星系。”
“更远是多远?”
“让我们去看看。”幽先生目光凝聚,如换了一个人,她精神抖擞,仿佛从这些星中吸满了能量。
我忙跟住她,与她伴游着。我们穿过一片星雾,向更远的星辰而去,此时我已不觉得还在地球上了,四周的黑幕下群星在闪耀,它们包围着我们,我们确是在太空中,我甚至能听到宇宙中传来的空灵声。
此时像她所说的宇宙间的灵物,我们在奥妙中追逐着,探索着,一幕幕从未见过的景色铺满眼前,我似脱离了肉体,变成了灵魂。
一层滚动之物在远石上显露而出,如乌云般滚滚而来,我们向它靠近,它也向我们靠近,一刹那,它那巨大的体魄浮于身下。它璀璨浩瀚,层层环绕的螺旋臂,极为立体的旋转着,它悬空而来,把上下的星分出层次,就像要展现给我们看。
银河系。
我们张开双臂拥抱着它,是不约而同的,我们拥抱向它,那身下的青石。是因为为它过于美了,美得让我无法再想它物,这美感是神圣与伟大的,我对它产生了一股膜拜般地冲动。
而这时,一片星忽然从我们眼前掠过,我们的眼睛跟上它。这些星分为两处,一片追着另一片,正向银河系而去。那后面的群星就像追赶猎物,而前面七颗星速度不快,眼看要被后面的追上了。可就要追上时,后面那些大的星星纷纷闪起光芒,一下炸开消失不见了。
幽先生看完这景色,她闭上了眼睛,再缓缓睁开。
“是真的,香香,我从没看过这么神奇的事物。”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那缓缓投入银河系臂弯的七颗星叫宿昂星座,猎户座正用无数的年头追赶着它们,它抓住之前,猎户座最大的几颗恒星就会爆发成超新星,而这种场面,是今世我们所看不到的。香香,看来我们此时并非只是徘徊在宇宙的空间中,我们还巡游在了宇宙的时间之河上。看到了过去,也看到了未来。这巨石,是一个保藏了宇宙生长信息的石头,如果真是那样,整个宇宙的过去和未来都会展现在我们面前。真不知它是自来就有,还是真有那有灵之物,用这块石头画下来送到我们这了啊……”
“幽先生,我们快快回去吧,今日你我醉游,发现了这等惊天的秘密,你快回去早做准备。”
可幽先生却没有动。
“幽先生?”
“这番景色,我梦了二十几年,没想到今天美梦成真,我梦释然,但我另一个梦就要开始了。”
“另一个梦?”
她看着我笑了起来,“香香,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想约你作为游伴,你我一起来探探这太空,我为你导游,漫游一番可好?”
我忽然一阵哽咽,不知怎么回她了,那心中如星空般飘逸,只能望着她点头。
她牵住我的手,我与她并肩而行,时间迎面而来,我们在光速中穿梭,那一个个云团美的像诗,像梦,像最古老的音乐。我心中忍不住唱着,她一边计算着,一边帮我解着,我们一起向前飘荡,陶醉着,那浩瀚的宇宙便在我们面前展开了……
一团红云裹着色的火焰,它唯美壮丽,有气状的须卷。
蟹状云团,6300光年。
棕黄的大雾,哑铃状的身段,如一台永动的机器,喷射出七彩的斑点。
恒星制造机,船底座星云,海山二,9000光年。
仙云卷着宝石,银河与它相辉相伴,如凝入琥珀,空灵而深远。
仙女座螺旋星系,本系星群,254万光年。
阔大的帽边,明亮的心脏,一顶巨人的帽子,落在了田边。
阔边帽星系,3000万光年。
波澜壮阔,宝石的盒子,盛着宝藏,又如绵延的雄山。
后发座星系团,深远的穹庐,3亿2千万光年。
之后幽先生也不能推断了,也算不出了。我也说不出话了,我们也不在乎了,就绕着它们,那些雾一般的群星,浩大无尽的编织着。我们就像两个孩子,都是从未看到过的,美妙不可言说的,它们似已不再是星了,是沉于深海的鹦鹉螺,是夜下飘行的蒲公英,是搅动不息的水流,是她深邃灵动的眼睛。
我们醉在这无尽的苍穹与浩瀚下了。
“渺小吗?”幽先生也感受着这浩瀚,“我们确实很渺小,但我们都是恒星的孩子,石中的硅,呼吸的氧,身体里的碳,桥梁中的铁,你那耳环中的银,都是恒星们几十亿年前创造的,我们的星球,我们的世界,还有我们自己,皆都是这些缥缈的星尘罢了。”
“我真想……永远就荡在这了。”我悄悄抓住她的胳膊,靠在上面。可却又忽然觉得一阵酸楚,松开了手,沉默不语。
“香香,你不是说想变成一条鱼吗?”
“嗯。”我回答,“那你呢?”
“一条鱼不觉过于寂寞吗?”
我只觉脸微微发烫,“幽先生,你还走吗?”
“我本来就不走。”
“不走?”我抬头看她。
“我照料那桂树,其实是知道香香行动不便,我已在你那桂树对角找到了一处住所,本想打理好杂事就搬过去,只是怕你觉得太唐突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
“再说那树我也照料了好些时候了,早已不舍得离开了。” 她也看着我。
我噗嗤一笑,“雪世华,你是舍不得那树吗?”
她低下了头,“其实……是不舍得你,我总感觉曾在那个星空的梦里……梦到过你。”
我瘪住了嘴。
这时身边的星空忽地一片闪烁,那如闪光灯一般的光夹杂在星群之中照亮了我们。
时间的长河猛然缩短,成片的极超新星在那星空中的一处共同爆发了。
绚烂的闪光中,我和她紧靠在了一起,我们飘荡着,荡向了那无尽的宇宙深处,在这渺小与伟大之间,那一抹桂花的酒香,也向无尽的浩瀚苍穹随我们荡漾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