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二)
今天为什么要阅读《资本论》?
现如今,人们根本不清楚为什么要精读《资本论》。《资本论》第一卷是在1867年出版的,距今已经150多年。因此,这部著作中的分析在今天是否还适用是值得怀疑的。“难道从那以后就没有任何变化吗?”不仅是批评马克思的右派人士声称《资本论》已经失去了很多实用性,就连一些批评资本主义的左派人士也这样认为。但无论怎样,最重要的是,人们必须亲自阅读《资本论》才能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我希望在此之前能够提供一些论据来说明为什么在今天阅读《资本论》还有意义。
马克思在19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伦敦撰写了《资本论》。在19世纪中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英国最为先进,法国、德国和美国则紧随其后。在当时,伦敦是最突出的资本主义中心,它曾是世界金融中心和资本主义世界跳动的心脏。议会和新闻界对经济问题的辩论比其他国家更为全面且深入。19世纪上半叶,英国的政治经济学(经济学现代术语)发展得最为全面,伦敦的大英博物馆收藏了世界上最多的经济文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思在普鲁士政府的压力下被迫离开巴黎,搬到伦敦,是件极大的幸事。因为事实上,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来研究资本主义了。
在来到伦敦以前,马克思就已经开始着手对经济学的研究了。回顾过去,他会说他在伦敦“决定我再从头开始”(马恩全集[1]13,政治经济学批判,第10页)。1851年,马克思认为“再有大约五个星期我就可以把这整个的经济学的玩意儿干完”(致恩格斯的信,1851.4.2,引自马恩全集27卷)。然而,事实证明马克思完全搞错了:经济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直到1883年他的生命结束。马克思在伦敦开始的研究起初导致他编纂了大量的经济文献摘录。从1857年开始,他撰写了大量的手稿,《资本论》最终就是从这些手稿中诞生的(关于这些不同手稿的概述可以在附录1中找到)。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引用了许多他所处时代的英国资本主义的例子。但资本主义的目标绝不是英国的资本主义,也不是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马克思的意图并不是考察特定的资本主义或资本主义发展的特定阶段,而是像他在第一版序言中强调的那样,是考察资本主义的基本规律。马克思的目标是在第三卷的末尾描绘出他所说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理想的平均形式”(《资本论(第三卷)》,939)。他所关心的是资本主义何以成为资本主义。无论我们谈论的是19世纪的英国还是21世纪初的德国的资本主义,都必须有一些共同之处来使我们能够使用这个术语。马克思的目标是明确并精准地描述我们在每一种资本主义中所遭遇的共同要素。
这意味着马克思是在一个非常抽象的高度进行了论证。因此,他的论述在今天仍是有趣的,而非仅仅局限于19世纪的背景。但这并不能保证马克思的解释是准确无误的,这一点只有经过阅读才能检验。不过,我们也不能说马克思所讨论的东西是过时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资本论》更适合20世纪和21世纪,而非19世纪(这也说明了其分析的稳健性)。这是因为马克思的分析假设了一些已经成熟的发展,实际上知道19世纪才开始出现。在今天,它们的表现要明显得多。
相反,马克思的理论被资本主义的发展所驳倒的说法却一再消失得无影无踪。在20世纪60年代的“经济奇迹”期间,人们普遍认为资本主义会不断地促进社会繁荣,并最终摆脱危机。但在今天看来,这种说法听起来简直荒谬至极。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在“第一”和“第三”世界都被证明具有陷入危机的倾向。这证实了马克思对一百多年来资本主义运作模式的分析。此外,很明显,正如马克思在第一卷的结尾所总结的那样,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反复伴随着各式各样苦难的产生。
因此,如果人们了解一下《资本论》的内容,就不能说这本著作与当下缺乏联系(这是《资本论》的批评者们很少具备的话题)。不过这种谨慎也是有缘由的,我们不能过高估计《资本论》的分析范围。我们不应该忘记每一种资本主义都是植根于历史的,它不是作为一个理想的平均形式而存在于一个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中。因此,马克思在抽象水平上得出的论点并不能对我们所遇到的每一个资本主义都提供一个足够详尽彻底的分析,哪怕是在补充了当代数据的情况下也是一样。所以,为了理解当代资本主义是如何发展的、以及它最终将走向何方,我们需要的是比《资本论》更为细致丰富的分析。
即使我们认识到了马克思的分析并没有过时,但人们仍然可以质疑是否有必要实际阅读《资本论》原著。或许只需要总结一下他的结论就足够了?但是,每一个这样的总结,连同其中对原著加以强调或是予以省略的东西,都带有作者自己个人的观点色彩。人们只有在独立阅读的基础上才能对原著进行评价。而且这些介绍最多只能说明其结论,却几乎不能为这些结论提供论证的理由。
不过人们仍然会继续发问,如果不从事关于《资本论》的学术工作,为什么阅读它仍然是很重要的?这是因为,虽然《资本论》是一件“科学的”工作,这意味着其主张必须以一种他人能够理解和批评方式来证明其合理性,但它并不是一种狭义的、专业意义上的经济学研究。相反,《资本论》从基本层面上关注资本主义“社会化”或“社会结构”(Vergesellschaftung)的具体方式,即社会结构中总是充满着冲突和危机的形成。这种社会结构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是“客观的”(versachlicht),是一种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其中的价格、利息、股票价格等等都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在明显的“客观强制”下,统治和剥削的关系消失了(Sachzwänge)。人们的日常意识和政治经济学都认为这种客观性是理所当然的,根本没有质疑允许这种现象出现的社会条件。马克思将这种社会关系的物化称为“拜物教”。通过分析这种社会化模式的经济基础以及揭示其内在固有的拜物教,马克思对这种日常意识的自发形式(这些形式往往使我们对经济关系的认识从属于不同的社会地位)以及对使这些拜物形式起作用的科学知识——政治经济学,提供了一种批判。因此,马克思并不是从事政治经济学,而是像《资本论》的副标题所强调的那样,乃是一种“政治经济学批判”。
马克思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结构,指出了其中的矛盾性与破坏性。在这个社会,一边是财富的积累,另一边是贫困(各种形式的贫困)的积累。与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发展紧密相随的是人类和自然的毁灭。而且,所有这一切的发生并非是由于资本家的贪婪,也不是因为野蛮且监管不足的资本主义。相反,这是资本主义稳定运行逻辑下的必然结果,这种逻辑必然会将人类和自然仅仅作为一种维系稳定和赚取利润的手段。
资本主义存在于不同的社会和政治环境下,并且资本关系在历史上还被以种种不同的方式加以行政上的约束。但是,危机的动力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密不可分的,它不断地摧毁一切管控模式,以及每一个已经达成的“阶级妥协”。所以并不是资本主义被过分夸大的形式,而是资本主义的正常运作,使人们无法过上自己所认定的“好”的生活。因此,马克思关注的并不是在现有资本主义社会的模式下促进一种不同的财富分配,而是要彻底地克服它。资本提供了从根本上改变社会结构所需基本知识的关键要素。所以,它不仅对从事学术工作的人来说很有趣,而且对所有那些乐于改变这些社会结构的人也一样。
三卷《资本论》是一个连贯的整体,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挑出几个感兴趣的部分单独进行处理。无论以这种方式获得了什么知识,它都会以某种方式被扭曲。同样的,我们也不应该只读第一卷。拿第三卷来说,它提出了理解资本主义所必须的关键范畴,如利润和利息(而且这个顺序不是随意排列的,第三卷对这些范畴的处理是前面材料早就铺垫好的)。于是,如果我们只关注《资本论》的第一卷,那么就会有把剩余价值等同于利润的危险,而这时绝对错误的。第一卷只有在后面两卷的背景下才能被完全理解,这甚至适用于马克思在第一卷开头所分析的“商品形式”。商品在标题为“商品”的第一章中其实并没有得到足够的说明,而只有在第三卷末尾处才得以充分的阐释。所以说,《资本论》三卷形式所展示的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只有在解决完三卷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和运用其中的思想。这项工作当然是费时费力的,但是排除其在政治上的用处以外,仅是阅读这三卷著作也同样是一场足够引人入胜的思维探险了。
[1] 原文援引的MECW对应为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中的马恩全集第一版PDF,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