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姬:鸾凤齐鸣(一)
第一章 狗子和呆子
龙元爔十六岁那会儿还不叫龙元爔,她随着她的养父阿爹姓秦,叫做秦长离。那会儿的长离喜欢穿男装,喜欢斗鸡遛鸟和调戏小姑娘。那会儿的长离有一帮子的狐朋狗友,和长离关系最要好的就数小狗子王佐,和呆子王绍。
小狗子和呆子都是一个曾祖父传下来的从兄弟,可两人的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呆子稳重,成日里不言不语的,就只爱读书。长离的阿爹是屯子里的教书先生,呆子是阿爹最得意的门生。
长离是恼呆子的,长离也是个读书好的,可长离只喜欢读史书,兵法和不入流的小说话本子。那些酸腐的书,长离素来最是厌恶。长离觉得那些书的作者,大都是为了搏个立言的名声。教人怎么做君子,长离一看那些书就想一口浓痰呸过去,然后再骂句:“道貌岸然的王八蛋。”
可呆子却喜欢读,呆子是越读越酸,越读越腐,越读越是个呆子。长离的本事是过目不忘。呆子没这个本事,呆子的本事是一本书他能读七八遍,甚至十几遍。他还一边读一边把自己的理解和心得做批注。书里密密麻麻的批注,就像蚂蚁洞里的蚂蚁。长离一见,就又想一口浓痰呸过去。可阿爹喜欢,喜欢的不得了。在阿爹眼里,长离是处处都比不上呆子。长离就是个仗着几分聪明,却不刻苦用心,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东西。
实则阿爹是冤枉长离了,长离还真是个文武全才,特别兵法一门,长离颇有些心得。若不是不屑于纸上谈兵,长离大笔一挥,也能写本《长离兵法》给自己立个言。长离武功也是好的,刀枪剑戟,骑马拉弓,她是样样精通。可武道上长离还是老二,因为她比不上小狗子。
小狗子是个不读书的,阿爹教了小狗子十年,也就勉强教会了他识字儿。小狗子一拿起书,不出片刻,必然去会周公了。可小狗子武功练的好,一把家传的大刀舞得是虎虎生风。又跟着长离阿爹学了内家功夫,特别是轻功一门,万丈悬崖也仿佛如履平地。
长离是文不及呆子,武不及小狗子。于是长离是两个都恼,两个都讨厌。
所以,狗子爹打小狗子这件事,便成了长离喜闻乐见的一件事。小狗子家就住在长离家隔壁。这会儿,隔壁院子里又传来了狗子爹追打小狗子的声音。
长离瞪了一眼桌子对面正在读《司马法》的呆子,她从呆子旁边的果盘子里抓了一把蜜枣。果盘子是阿爹特地给呆子备的,没有长离的份。长离先是抓了一把,想着又抓了一把,再想抓第三把时。呆子拿起盘子,整个儿递给了长离:“全给你吧,女孩子家吃的东西,我不爱吃。”长离又瞪了呆子一眼,将一盘子枣囫囵个儿倒进了衣兜里。她跑出屋,轻轻一跃跳上了屋顶。
小狗子的阿爹在战场上落下了残疾,是个跛子。而小狗子是个轻功极好的,小狗子一会儿跳上磨盘,一会儿跃上墙头,滑不溜鳅的,就像逗着狗子爹在玩儿。狗子爹挥着拐满院子追打,可一下也落不到小狗子身上。
别看这会儿小狗子蹦跳的欢实,可小时候的小狗子也没少挨狗子爹的打。狗子爹的那根拐是铁做的,打人极疼,一下就是一道血口子,几棍子下去屁股就全烂了。烂屁股穿不了裤子。小时候的小狗子每次挨完打,他就光着腚,趴在自家院子里的磨盘上晒屁股。长离打小就穿男装,小狗子也不知道长离是个女娃。小狗子就央着长离给他屁股上抹药。小狗子抹得金创药是长离阿爹制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材料,黑漆漆的比墨汁还黑。长离用毛笔沾着药在小狗子屁股上画乌龟,一边屁股画一只。
后来到了五岁,呆子对小狗子说:“王佐,你真不知羞耻,长离是个女娃。”小狗子知道后又哭又闹,非要也扒一回长离的裤子才算扯平。这事到最后,是小狗子又结结实实挨了狗子爹一顿好打。那次长离早早就从家拿了金创药,等着给小狗子抹屁股。可小狗子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长离一敲门小狗子就哭,长离敲得急了,小狗子就哇哇大哭。最后小狗子一边哭还一边骂:“秦长离你个王八蛋,你就是个王八蛋!”
小狗子被狗子爹追得满院子跑,院子里的鸡和狗,也跟着满院子跑,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长离一边吃枣,一边兴致勃勃的指导着狗子爹打小狗子:“叔,扫他小腿。不对,叔,你先晃他一下,再扫出去。”
小狗子‘哎呦’一声叫唤,脚面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小狗子跳上自家的屋顶,对着长离瞪过来:“秦长离,你个丫头骗子,你帮着谁呢。”
狗子爹在院子里气得直跺脚,仰着头对小狗子吼道:“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
“爹,我不要娶香桂。她个大脸盘子,就像。”小狗子指着自家的磨盘说道:“就像这磨盘似的,又大又圆。反正我是肯定不要的,爹您别逼我,逼我我就真跑了。”
“兔崽子,爹不是要你娶,就是让你留个种。”狗子爹硬压下怒气劝道:“你以后要是出息了,娶个闺秀回来,就让香桂给你做个小。”
“爹,你不就是怕我跟大哥二哥似的死在战场上,怕断了咱家香火。要不爹您老当益壮,您娶了香桂,给我生个十个八个弟弟。”
“你个小兔崽子。”狗子爹举起拐,但又够不着,气得呼哧带喘的,就一句接着一句的‘小兔崽子’骂着。小狗子也知道自己真气到了自家老爹,他落回地面,往磨盘上一爬,对狗子爹说道:“爹,我错了,您打吧。”
狗子爹举起拐,可久久的就是落不下来。
小狗子是戊辰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生辰,过完年正好满十六,到了入伍的年纪。长离住的这个村子叫阳集子村,在这里住的都是兵户。兵户就是祖祖辈辈的男丁都必须当兵吃饷。兵户最怕的就是打仗,可如今的皇帝偏偏就特别喜欢打仗。皇帝还是王爷时,就领兵灭了隔壁的晋国。可皇帝依旧不满意,没消停几年,皇帝又和北边的燕国打了起来,如今,皇帝又打起了柔然蛮子的主意。小狗子原本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可惜全死在了战场上。如今狗子爹只剩了小狗子一个儿子,可眼瞧着又得上战场去送死。
狗子爹最近心情很不好,总缠着长离阿爹陪他喝酒,喝醉了狗子爹就抹眼泪:“秦先生,您不知道,我这三个儿子啊都是不容易养大的。在老大前面我媳妇生过两个男娃,都没养过周岁就折了。老大生下来也是病歪歪的。好在遇上了个瞎眼老太婆,她让我们把老大放在筛子里筛一筛,筛去了病气,这才把老大给养了下来。老大养得是多壮实的一个娃,跟个牛犊子似的。可一上战场,一大块儿说撂就撂那儿了。”狗子爹说着一仰头,又一碗酒下肚,继续说到:“接着是老二,家里三个娃,老二是最精明的。离家的时候我就嘱咐他:儿啊,上了战场刀剑无眼,躲着点,别往前冲。孩他娘天天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可是到了,娃儿还是没了。孩他娘受不住,匆匆也跟着去了。哎,去了也好,如今这个最小的又要去送死。等这个最小的也没了,我也就活不成了,我们一家子就死了个绝户。”狗子爹说到这儿‘哇’一声嚎起来。狗子爹嚎的伤心,长离躲在窗户下偷听,心里也跟着难受。
小狗子的两个哥哥也都是长离阿爹的学生。在长离的记忆里,老大长得敦实,笑起来憨憨的。老二白净,脸皮子长得好看。小狗子就长得好看。可老二和呆子一样的喜欢读书,出口成章,自有一番风流儒雅,就像话本子里的书生相公。
这两个哥哥,一个大了长离六岁,一个大了四岁,对长离都很是照顾。山里采的野果,河里摸的鱼,树上掏的鸟蛋,就算没有小狗子的,也会有长离的。打小长离就“哥哥,哥哥”的跟着两人身后叫着,两人没妹妹,也都宠着她。两人都是在十六岁,当兵的头一年战死的,当死讯传回屯子,先是狗子爹娘哭,接着就是小狗子嚎。长离难受,就跟着小狗子一起嚎。就连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呆子,也偷摸的在一旁抹眼泪。
香桂就是在老二死的那年,卖进狗子家里的。香桂没有大名,她爹妈叫她大妞,她是跟着她爹逃兵灾逃来的,香桂下头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那年头,兵荒马乱的,先是香桂的娘饿死了。香桂的爹想着再不逃灾,全家都得饿死。于是香桂爹便挑着一副扁担,前头搁着儿子,后头搁着小闺女。香桂爹对香桂说:“大妞,抓紧爹的衣角,别丢了。”然后他们一家四口,跟着一群逃灾的人,他们一路走,一路讨饭。那年月饭也不好讨,经常三两日吃不上一口。人饿得没力气,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在了路上。他们逃到了宣城,守城门的拿棍子撵他们。那天香桂爹讨了半个窝头,先给了儿子吃,儿子两口就吃了个精光。香桂妹妹瞧见了,便嚎啕大哭了起来。香桂爹也不哄,就往旁边一蹲,由着小女儿哭闹。
有人就给香桂爹出主意说:“你把你那两个丫头卖了吧,卖去兵户。那些兵户最喜欢买这种小丫头养在家里,等着养大了就嫁给自家儿子。他们就怕儿子死在战场上,要给儿子留个后。兵户日子好,至少有口吃的。你卖两个,拿了钱,儿子也就能养活了。反正总比三个都跟着你饿死强。”
给香桂爹出主意的就是个专做这种生意的人伢子,人伢子用一贯钱买走了香桂姐俩。几天后,在一个桂花飘香的日子,香桂被卖进了小狗子家。狗子爹看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对香桂说:“丫头,你就叫香桂吧。”
香桂大小狗子两岁,小狗子家里有些田产,日子也过的不差。狗子爹拿香桂当亲闺女,吃穿都不亏待。香桂这几年长得高,还略有些胖。香桂原就长得不算好看,大圆脸,大眼睛,嘴巴也大,皮肤还有些黑。同长得好看的小狗子站一块儿,是不般配。小狗子十四岁时,狗子爹就像想让小狗子和香桂成亲。小狗子是死活不乐意,狗子爹没法子,这事一拖就又拖了两年。如今小狗子就要去当兵了,已经迫在眉睫。狗子爹也不求小狗子答应成亲,就希望两人能睡一块儿,在小狗子去当兵前,种下个种子就行。
实则,呆子家里也有一个,也是买来的。因为呆子家里有一棵香樟树,呆子奶奶便学着狗子爹的办法,给取了个名儿叫香樟。香樟今年是十九岁,香樟的相貌还不如香桂,又矮又瘦,两颗大门牙就像山里的野兔子,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就像怪谈小说里的耗子精。但呆子是个孝顺听话的,虽然也没明媒正娶,但两年前就纳了香樟做妾。如今呆子的大闺女已经能歪歪倒倒的走路了,而香樟肚子里,又揣进了一个。
长离和香樟没法子相处,香樟是个性子别扭的,对长离总是冷着张脸。但香桂是个直爽的,大大咧咧,又糊里糊涂。最初香桂不知道长离是个女的,长离就逗香桂,香桂一逗就跳脚。逗得急了,她能拿大扫帚追着长离打。
狗子爹这会儿还举着拐。最先是举拐的手抖了,接着全副身子都跟着抖。长离知道,狗子爹这一棍子估摸着是打不下去了。长离从房顶上起来,对着狗子爹说道:“叔,你还打不?你要不打了,我找小狗子有事儿。”
小狗子可怜巴巴的回头看向狗子爹,问道:“爹,你打不?”
狗子爹叹了口气,终还是把拐放下了。狗子爹有些落寞,可小狗子因为逃了一顿打倒显得很开心。小狗子从磨盘上爬起来,拍了拍粘在了衣服上的玉米碎,朝着长离说道:“我昨儿在山里下了几个捕兽夹,咱去山里看看吧,带上弓,我昨儿还看到好几只野鸡子。”
小狗子回去拿弓箭,长离也回到屋里去叫呆子。呆子还捧着《司马法》在读,长离一把抢过书:“别读了,去山里捕野鸡子去。”
“不去。”呆子伸手来抢书。
长离一闪躲得老远:“去吧,你家姑娘最喜欢吃野鸡子汤。”
“秦长离,把书还我。”呆子说着就又要来抢。呆子也是从小习武,加上资质好,又刻苦精进,一身功夫练得是炉火纯青。
呆子抢,长离便左右闪躲:“呆子,你别抢了,你若喜欢,我背给你听就是。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呆子抢了几次没抢到,他也无意再和长离纠缠,妥协道:“好了,我去,把书还我。”
解释:
古人以仁爱为根本,以正义的方法处理国家大事,这就叫做政治。政治达不到目的时,就要使用权势。权势总是出于战争,而不是出于中和与仁爱。因而,杀掉坏人而使大众得到安宁,杀人是可以的;进攻别的国家,出于爱护它的民众,进攻是可以的;用战争制止战争,即使进行战争,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