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NRAO(18)


30.
“公子,该喝药了。”
琳琅低着头,小心地端着托盘,抬眼怯怯地看唐乾一眼。
我知道她很害怕,平日温和文雅的堡主突有一日变得性情不定阴鸷狠厉,任谁都无法不生恐惧。
我无意为难她,“放那里吧,我待会喝。”
“是。”
唐乾端起那碗药,试了试温度,好似回到从前花月正好的时候:“不烫,我喂你喝。”
“……”
我偏过头,避开了送到嘴边的药勺。
他动作不变,温柔地哄劝:“阿宁,听话。”
我想起小时候,旁边的寨子里常有挑着担子卖糖食的货郎,放下货担,无需吆喝,便有大大小小流着口水的孩子拿着铜板围上去。人少的时候,我带着阿扎那也去看过,那些裹着红红绿绿的糖衣的糖果煞是好看。买糖的货郎随手给了我们一颗,掰开一人一半,糖化在嘴里,那甜味直甜到心里去了。后来长大了些,给人看一次病也能赚到几十个铜板了,便索性买了一斤回去。刚开始时,还是记忆中的甜味,可越吃,便越觉得发齁,最后甚至看到那堆花花绿绿的糖果时,便想要吐。
无论看着多么鲜艳美味,都不过是劣质低廉的糖衣罢了,甜腻到令人反胃——便如同唐乾脸上温柔的关切。
我道:“待会我自己喝。”
“亲自看你喝了我才放心。”他笑意盈盈:“还是你想让我像昨天那般‘喂’你?”
“……”
那画面一闪而过,嘴里似乎还残留着唐乾甜腻的气息,亟需要什么来将它冲刷干净。于是我妥协了。
除了妥协我毫无办法,从决定跟他回来,甘愿立于他身后起,男人的骄傲早已被我自己舍弃掉了。如今抓着那点仅剩的尊严,不肯就范的可笑模样,在唐乾眼里看来也不过是邀宠的故作姿态罢了。
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被唐乾紧紧捏在手心中的自己,什么也不是。
一口一口喝完药,迷蒙的困意涌上来,唐乾揽着我将我一点点放平,又替我捂好被子,抚着我的脸道:“你先休息,我处理完事情便回来陪你。”
凤凰蛊对内元的损耗纵我心中早有预料,却仍比我所想的更为严重。休养了将近半月方堪堪能下床走几步,仍是虚乏无力,骨肉酸痛,更甚于唐乾每夜的纠缠折磨。
纵是凤凰涅槃,亦要受尽折磨,何况是凡人之躯。想来当初辛苦养出教中秘蛊,凤凰蛊医死人肉白骨给了陆洺,生死蛊替君受命给了唐乾,莫不是上辈子造了孽欠了他们兄弟的?
转念一想到陆洺仍是生死未卜,心中便愈发焦躁难安,若是他还活着,唐乾会如何处置他?现下身上的伤也该好些了罢?若他已经死了……
不敢再往下想。
陆洺固然个性嚣张桀傲不恭,却让人难生厌恶,没心没肺地颇有些像唐知眠,又与唐知眠有所不同。唐知眠是世家正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既得者的自怜放纵,而陆洺,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他的荒诞不经只是因为再没有什么好失去了罢了。说到底他和我一样,和唐家始终是一种畸形的亲密,明明身在其中却不过是个局外人。
从前从没有好好审视过他,他的为人,他的过去,他的调笑,他的寂寞……以及他对我究竟抱持着怎样的感情。
无限惆怅。
陆洺……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如果你还活着……那么一起离开这里吧,我答应你。
“师兄,你最近有好些了么?我又练了些药给……喂!你们拦着我做什么!”
“公子正在休息,堡主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
“说的是不让‘任何人’打扰,关我阿扎那什么事?让开让开!小心我放蝎子蛰你们!”
“阿扎那公子,我们公子真的在休息,你饶了我们,改日再来吧。”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时便被门外一阵吵闹吵醒了。唐乾安排守在门口的人,说是伺候倒更像是软禁,我在唐家又没有什么亲故,又有谁会来打扰?
我撑着床沿坐起来叫琳琅:“琳琅,去带阿扎那进来。”
过了片刻,便见阿扎那神清气爽地出现在眼前:“师兄!”他快步走到床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七颗颜色从浅到深的药丸:“这是我新练出的药,补血养元,你每隔七日服用一次,四十九日后身体便可大致恢复了。”又叹道:“蜀中气候和咱们苗疆到底不同,养的冰蚕蛊总是活不到最后,对不起……”
我接过他新练的补药,摸摸他垂丧的头:“师兄身体没有大碍,你不要太担心,说不定你新练的药效比冰蚕蛊更有过之呢。”
阿扎那塌下去的嘴角方才放平了些,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师兄,这段时间你什么都不必想,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点点头,刚想说话,便见他顾四周而言道:“可让我赶上一回姓唐的不在了,平日见了他我都浑身不自在。”又眨着水灵的眼睛,笑得狡黠:“师兄,我今天还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直觉他要拿出什么东西来,心跳竟骤然快了几拍。
果然,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约摸拇指大的瓶子,那瓶子却与寻常瓷瓶大不相同,竟是透明的,直直可见其中趴着一只小虫。
“这是……”
阿扎那不住笑起来,转着黑溜溜的眼瞳便要开口,我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门外。他聪慧地心领神会,改用苗语道:“上次来时,你莫名说起什么‘从前师父说来年春分便带上咱们两,三人一起同游西湖’、‘每每想起空余遗憾’之类的话,我便奇怪了,师父那个养蛊养到疯癫的模样,便是回一趟教中都是嫌远的,怎么可能会想带咱们去游什么西湖?”
看着他那股机灵劲,我忍不住笑道:“真不愧是阿扎那,这么快便想通了。”
“倒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阿扎那颇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是唐应闲解出来的——春分三人游西湖——是一个‘明’字。我便想到,你一定是心里记挂那个陆洺,想让我帮忙找他,但是碍于姓唐的在一边,不能明说。”
说完,用一副‘快夸我’的表情看着我,若是身后有根尾巴,只怕早就摇起来了。
我忍俊不禁:“也不知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才修来这么个灵根玉骨的师弟。可有什么结果了?”
“嘿嘿。”他得意地揉揉鼻子,将那个装着蛊虫的透明瓶子举到我眼前,道:“师兄你看这瓶子底下。”
我定睛看去,只见那指甲盖大小的瓶底刻着一圈罗盘般的图案,将其分为八个区域,那蛊虫正不偏不倚地待在中心处。
便听阿扎那道:“这个是寻迹蛉,原本不过是一种吸食人血的小虫子,我把它做成蛊虫后,平时只要喂食蚂蚁和露水即可,但是只要让它再吸食到人血,它便会朝那人而去,只要跟着它爬动方向,便可找到人了……只是,不知去哪里可以取到陆洺的血呢?也不知道之前那些沾了他血的床单衣物被扔到哪里去了。”
那日我醒后,这床上的一应物件都被换了一遍,唐家堡这么大,想要找到又谈何容易?扔了倒还有迹可循,若是被烧了……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我突然想起什么:“用我的血,他体内有我的血。”
阿扎那也是一喜:“对哦!我怎么没有想到!”接着又是一犹疑:“可是这样,寻迹蛉就会冲着你来了。”
我想了想,道:“若是人死了,这蛊虫还会有反应么?”
阿扎那摇头道:“寻迹蛉只对活人有感应。”突然惊道:“师兄你不会……”
我笑着安抚他:“师兄不会做傻事的,你给我一颗还魂丹。”
还魂丹是从前师父无意间鼓捣出来的,说是还魂丹,其实不过是假死药。
“可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截住他话头道:“还魂丹的药效大抵在一个时辰左右,唐乾刚出去半个时辰,算着药效过了,他也快回来了,不能再犹豫了。”
阿扎那看着我,皱着眉道:“师兄,那个陆洺……你和他……”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逐渐明白,陆洺并不是一时兴起,也并非别有居心。只是我全部的热忱和爱意都已在唐乾身上消磨殆尽了。欠他的情,便只能用命还他了。
“阿扎那,大概五年前,我用凤凰蛊救了一个路边的垂死之人,照顾了他十多天,可后来那人醒了之后便不告而别了。”我咬破手指,将血滴瓶中,不消片刻,那蛊虫便真的爬到了正对着我的方向,不断地想要挣脱樊笼。我接着道:“可我并不怪他,因为我并不求人什么。师父从前也常说,能救活一个便是一个,只要人活了,活着,活下去,便是治病救人的意义。他是这样救下活了我,也是这样把你从天一教救回来的。我对陆洺,也是一样。”
阿扎那似乎是愣住了,不知道再想些什么,过了片刻,他终于叹道了一声:“我明白了。”
我吞下还魂丹,阿扎那扶着我躺下了,一片层叠交织的重影中,我看到他手中的那只挥舞着细肢、躁动的蛊虫终于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