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发肤记之重生｜第十三章 送行

7月3日，北京，晴，零上三十五度。

她俩五一从东北回到北京之后，杨慧就立刻办了护照，然后美国签证也非常顺利地下来了。各种手续都办好了之后，杨慧又去找苏心圆吃饭，苏心圆说，等7月她走之前，她去杨慧宿舍给她送行。但7月6号之前，只有高温警报的7月3日俩人空档才重合，本来苏心圆说要打车去杨慧宿舍的，但杨慧不让，说她期末挺忙的、最近和她导师合作发文章也挺累的，自己行李都收拾好了，没什么事儿了，还是去找她吧。于是杨慧就打车到了学校找苏心圆，打算临走前再请她吃顿好的。但到了学校才发现，考试周期间，学校附近大大小小有空调的餐吧咖啡厅全都被复习考试的学生占了，杨慧本来早晨没吃饭就有点中暑低血糖，打车再去其他地方恐怕得晕在车里，苏心圆说，算啦，你也重温下旧日时光，和我一起吃食堂吧。

于是俩人就去了离苏心圆宿舍最近的食堂，谢天谢地，食堂里因为灯光昏暗，不适念书，所以没有被复习考试的学生占满，而且还有商用空调可以吹。杨慧要了她最爱的小酥肉套餐和凉拌海带丝，苏心圆点了份绿豆沙外加拌凉面，俩人又一人打了一杯可乐，就坐在离空调不远的位置上，一边吃一边聊。杨慧问苏心圆硕士毕业了什么打算，苏心圆说，她导师已经打算收她读博士了，就一路读呗，中间如果有可能，申请个CSC的联合培养项目，找个喜欢的美国高校待上一年，因为苏爸爸今年退休了，可以天天在家陪着她哥。她哥安全了，她的心也就稳当了，就算在国外待一年，大体应该没问题的。

正在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杨慧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栗色卷曲的长发，细长洁白的脖颈，曼妙的身姿裹在一件上面印着Los Angeles的T恤里，淡蓝色牛仔热裤下两条修长美腿，就算在食堂昏暗的环境下，她周身好像也散发着某种奇异的光芒一样。

李亚楠。

两年没见李亚楠，杨慧觉得她好像又漂亮了。以前的李亚楠的脸上好像还带着一点点的乖戾之气，但现在看起来，至少看起来，她面相温和了很多。她一个人来食堂吃饭，不像从前要么张君晓陪着要么下一级那个师弟陪着。“看起来状态还不错”，杨慧想。此时，李亚楠转过头来，显然，她也看到了杨慧和苏心圆，就在楼梯口处先冲她俩招了招手，然后款款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时隔两年之后，当杨慧再次看到当年那个时时事事针对她、几乎把她抢得一无所有的美丽女孩似乎也没有那么多恨意——如果没有李亚楠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抢走了她的保研名额，也许现在她还在为找工作的事情犯愁呢，虽然无论如何当年李亚楠欺负她在道义上都是不对的。

李亚楠走到两人桌边，坐在苏心圆旁边、杨慧对面，似乎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多事情一样，满脸笑容地看着杨慧，好像真心为再见到杨慧感到高兴一样，只听她说：“慧慧来啦，好久没见了。我听圆圆说你要去美国了，真是恭喜啊！你们学校的国际部前段时间我也申请了职位，但因为自己能力不行没去成，慧慧你真是厉害啊！”

杨慧看着前面好像把自己放得很低、有点故意要巴结她的李亚楠用这种真心羡慕的语气和她说话时，她一方面觉得这世界运行的规律真是神奇，当年那个那样别扭又不可一世的女孩，现在不知道哪个结打开了，能够变成现在这样的平和宁静，另一方面，她忽然也想到，上次三个人见面说话还是大四保研名单正式公布那天，她和苏心圆在学校外面的麦当劳里说她保研失败的事情，李亚楠像一只得胜的公鸡一样，昂首阔步地从外面走进来，站在俩人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好像猫在吃刚捉住的耗子之前、把耗子放在手里玩时的表情。但那次李亚楠离开之后，杨慧就再也没和她说一句话。没想到，三年过去之后，杨慧和李亚楠能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面，能以这般云淡风轻的语气谈话。“李亚楠居然还能盼着我好？”杨慧想，虽然内心依然不相信这女人，但多年积攒在情绪中的、对李亚楠的那种尖锐的恨意消失了——但似乎也不是现在消失的，杨慧望着桌子对面李亚楠那张精致美丽惹人怜惜的脸，忽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三年里的某个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刻，对李亚楠的那种尖锐的、像朝天椒最辣尖尖的那种恨意，消失了。

“是啊，好久没见，我也是五一时候听圆圆说，你申请了我们国际部，没去上真可惜。”杨慧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真觉得可惜还只是那么一说。

“我见到了你们刘校长，她说目前学校需要你这样的人，虽然我读了研究生，但硬件还是不如你，这点我也承认。哎，说了这么多，慧慧你也不容易来一趟，我再去给你俩买点什么吃的吧，这考试周学校周围稍微好一点的地方也都是人，否则我们可以出去吃。”

“都吃完了，亚楠，今天我本来想给慧慧送行的，但忘了这周是考试周。慧慧吃完也得回去收拾收拾，她飞机六号凌晨的，其实也就是五号半夜，后天就走啦！”

“那，慧慧，等你回来，我再请你吃饭吧，到时候九月份天不是这么热了，我们也可以去远一点。嗯……我已经在看其他学校了，不是想去你们国际部才请你吃饭的。是……是……”李亚楠忽然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看情况吧，九月我教的学生也高三了，可能我工作也会很忙，你的心意我领了。那你在这儿慢慢吃？我这就回去了，还有行李没收拾完，教师宿舍里的杂物也得整理一下，免得回来不能直接住。”杨慧说。

“嗯，亚楠你就慢慢吃吧，我送慧慧出去，我们回见。”苏心圆说。

“你觉得李亚楠这两年变化大吧？”当两个人又走在七月酷暑的学校林荫路上时，苏心圆问杨慧。

“嗯，是挺大的，我刚在楼梯口看到她时，以为她会像过去那样，看到我，头一甩，特别不爽地拧达拧达就走了呢，没想到她居然过来和我说话——今天也让我见识到了，她也是会说话的，好想以前从来就没跟我说过什么正经话。她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杨慧问。

“没有，这几年她家生意一直都挺好的，她爸妈研一时也跟她说，家里生意好过来了，有钱了，你如果想出国，能供你出国，不过她也没去，她说她不想去了。”

“不想去了？为什么啊？她大二大三时准备得多么轰轰烈烈啊！”杨慧又出言讥讽道。

“应该是，她意识到她爸妈并不爱她并接受了这个现实吧。不过，她这种心思也一向不和我说的，或者说，她也不和任何人说，只不过有一次，大概研一上学期吧，我上微博，微博不知道为什么把她小号儿推荐给我了。之前我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小号，但一看头像就知道是她——就她冬天穿着那件红色羽绒服、戴着她那条凡什么宝的手镯的照片，背景是咱们宿舍楼，虽然挺模糊的，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翻了翻她的小号儿，里面她自己写的内容不多，都是她转发的关于心理治疗、新书推荐和找工作之类的文章，算是她自己的一个资料库，她自己发的微博也都是读书笔记之类的，其实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而且我发现她转发的东西也都挺实用的，说实话，那天下午我看那些文章视频什么的都觉得挺好的。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我还是从最新的一直翻到大四上学期的，看到保研名单公布的第三天，她转发了豆瓣上的一个帖子，意思大概是，当你接受爸妈不爱你的现实，你也就不和他们死缠烂打了，然后她转发时写的大概是，我其实也不需要通过针对谁去证明他们对我的爱，也不需要通过保研去和过去纠缠，一切都过去了，哪怕他们站在我面前。”

“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杨慧问。

“哈哈，天生图片记忆力，何况这条微博透露出来的情感还蛮复杂的。她其实一直都清楚她爸妈更喜欢她弟弟，但一直感性上都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自己骗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只可惜一直针对你，哎。后来保完研，她发现自己挣得根本就不是那个研究生，而是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得到的爱，意识到了这点，她好像人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也不交男朋友了，也不想去美国了，也不到处说她家里多有钱多有钱、她爸妈对她多好多好了。她现在啊，就想找个工作好好生活，不靠家里不靠男人，谁都不靠，虽然这些年追她的男的从来就没断过，但她谁都不理。”

“怪不得，这人终于会说话了，感觉她好像重生了一样。”

“是的，而且她研究生阶段一直在自己挣钱，我经常能看到她出去当平面模特或者自己搞自媒体——好像在网上还挺火的。她爸妈也不是不给她钱，而且好像还很多，但自从她开悟了之后，她爸妈好像突然对她比以前好了似的，所以才有研一时跟她说，家里还能支持你去美国，你想去也可以去，但她也不想去了。所有她爸妈给她的钱她都攒着，也不知道她要干嘛。反正，她现在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也挺好。”杨慧说。

“我知道你可能会对她本科时那么针对你感到不高兴，我也不想说，这都过去了，让你原谅她，但如果你一直不原谅她、和过去纠缠，伤心难过的是你自己。如果有可能，还是忘了的好，其实开学回来也不用和她一起吃饭了，你俩一起吃饭其实还蛮尴尬的。至于你的委屈，我相信之前发生了那些蹊跷的事情，总有些神秘的力量能体谅你，只不过目前我们不知道罢了。”

说着说着，俩人走到了学校东门，俩人一起站在290路公交车遮阳篷下，杨慧用叫车软件叫了辆出租车。在等车的几分钟里，杨慧忽然想起了向老师：“你还记得我去社会实践时遇到的向老师吗？那会儿真像是中邪了，290路这么重要的连接城乡的公交车都会停运五天。后来它又停运过吗？”杨慧问。

“没有，据我所知，再也没有了。不过，说起向老师，她以前不是在美国留学吗？兴许，你这次去美国，可以找到一些关于那件事的线索。”

“嗯嗯，希望吧，但其实我一直觉得我还能见到向老师，其实也不是觉得，她那会儿就跟我说，以后还能见到。车来了，我走了圆圆。”

“一路保重，等你回来！”苏心圆轻轻抱了抱杨慧，笑眯眯地看她钻进车里，然后一直挥手到载着杨慧的出租车消失在转弯的路口。

7月6日凌晨四点五十分，纽约，多云转晴，温度96华氏度。

杨慧和国际部的一行老师从肯尼迪机场出来，学校安排接他们的中巴车早就在外面等他们了。虽然杨慧第一次出国，但纽约皇后区灰蒙蒙的天空和古旧的肯尼迪机场并没有让她觉得多兴奋，再加上第一次坐长途飞机和时差带来的种种不适，让她觉得出国有什么好，花着钱遭着罪，还不如舒舒服服地在东北的家里吹空调吃西瓜看电视。但来都来了，也不能回去了，她也只能忍着强烈的困意和皮肤因出汗的极度不适去住宿地洗漱。

中巴车司机是一位很nice的印度大哥，虽然杨慧听他说的好像是英语，但当他和她讲话时，她又完全听不懂这位大哥说的是什么——这在她之前与外国人的有限交往中还没有发生过。她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大哥把她的行李安顿进中吧车后时，门一关，对她说，好了，my pretty young lady。这句杨慧是听懂了的，pretty？她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人用好看这个词去形容她。虽然她现在越来越不在乎这点，但在这样一个灰蒙蒙的早晨被一位陌生的大哥一夸，她心情瞬间好像也变好了似的，美滋滋地上了车。江玥老师看她上来了，就挥手说，小杨，过来跟我坐！

车子发动了，在早晨并不拥挤的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般地行驶着。江老师看杨慧是第一次来纽约，就主动让她坐到靠窗的位置上，自己坐靠过道的位置，闭着眼睛养精蓄锐。透过车窗户，杨慧看到外面都是低矮的民宅，和自己家曾经在东北的平房好像也差不多，就觉得奇怪，扭头对江老师说：“不是说纽约都是高楼大厦么？这怎么车开了这么长时间还都是这小楼，都没有超过三层的。”但江老师在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头抵在座椅背上，很不舒服的样子，于是杨慧就让江老师靠着自己的肩膀睡，自己也想把头靠在窗户上睡一会儿。

可就在此时，前面的印度大哥忽然说，Manhattan, here we come!车里睡得东倒西歪的老师们大概有三分之一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抬起了头。杨慧因为一直没睡，所以立刻把目光转向司机前面的挡风玻璃——在低矮小楼的尽头，在初生的太阳下，曼哈顿南端的高楼大厦群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