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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绵羊·东极篇

2023-06-19 13:21 作者:碇秀星  | 我要投稿

归根结底地说,说一个结论——在东极岛我没死成,仅此而已。

好几年过去了。晓龙应该已经刑满释放了,如果真如他所说,他并没犯过那么骇人听闻的罪的话。或者陈宁放过了他的话。

陈宁——陈宁应该当上大队长了吧,如果他成功抓到晓龙,并把他押回舟山的话。

然而这两件事是矛盾的。如果陈宁抓到了晓龙,晓龙也被他抓到的话,那么故事的结尾应该是晓龙被判了死刑,而陈宁成功当上了大队长。反之,晓龙会在某个地方隐姓埋名地活着,而陈宁继续做一名不得志的刑警。这两种可能都很合理。可在这个故事中我的位置在哪呢?

或许仅仅如我一开始说的那样——我没死成,仅此而已。

总之先听故事。

1.

一月二十八日,我在舟山一隅下了车。

从宁波来舟山的路上,我甚至有点感到幸福。一路上,我不断掏出手机查看自己的位置,那个象征着我的所在的蓝色圆点,在大比例尺地图上缓缓移动,我内心被一种满足感填充着。我存在着!从前那些不快,仿佛也短暂地被抛到脑后去了。

我四下打量着这个新世界,无疑还是原先生存的那个空间。水泥街道一尘不染,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拐过一个曼妙的弧形。两边的矮山一路过来见了又见,无比亲切。山上的水雾,与底下的房子,一色暗绿,好像在哪里也见过这些似的。

穿过、穿过、穿过带有标志的楼宇,天雨褪去,不再淋雨的城市色彩逐渐要变浅了。一股微凉的气息从城市的胸膛呼遍全身。要下榻的旅馆门前,挑着担子的小贩擦着我的肩膀走过去,沿街叫卖。

 

我走近旅馆,办了入住。在房间的厕所里洗脸。盥洗镜里自己的脸没有太大变化——货真价实自己的脸,只是风尘仆仆,胡子肆意生长,腮边的皮肤干燥而锋利。嘴唇发干,抿着,像没有星星的暗夜般的瞳仁露出疲惫,盯着镜子,好像对镜中的自己也有防范般机警。

就是这样的相貌陪伴着我日日夜夜。我对自己的相貌不自信,可这是世界上为数不多仅属于我的东西了。

我脱下饱经风雨的外套,打开行李箱,拿出干燥的裤子和衬衫换上。潮湿的外套有如盔甲,被我晾在衣架上。

我订了明早的船票,今晚打算在舟山的海边随便逛逛。此时日头西下,城市被傍晚笼罩。门外又下起小雨,拿起伞走上街头。炊火时分,雨幕终究没能过滤家家户户晚饭的香气,以及我的思乡。我摇摇头,已经没有能回去的故乡了。父母前不久离婚了,家里养了二十年的乌龟也死了,曾经一起长大的朋友各奔东西,没入人群,往日的恋人在遥远的城市嫁作人妇,这些东西每每回想起来,心中的惆怅有如蝙蝠群四下纷飞。我望向周围,只看到一个湿淋淋的世界。

我在路边摊买了铁板烧。食物的香味直冲鼻腔,仿佛在“喂喂”地敲击大脑,仔细想来我好像一整天都没吃任何东西,只喝了咖啡。

我提着铁板烧一步一步走向海堤,海上吹来令人头脑冷静的海风。我捧着盒子享用晚饭,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海边整齐漂亮的楼房里万家灯火,人们阖家团聚,我吃着和他们差不多的食物,好像是他们的一份子似的。

天色黯淡后的朦胧海平线,海潮从那里涌过来。岸堤对面一座冷峻的山峰,上面一座灯塔清冷的光辉正穿透雨帘。几艘渔船乘着暮色归来,渔民正把海货一箱箱扔到岸上。叫不出名字的、通体鲜红的鱼儿瞪大着双眼看着我这异乡人。

我怎么会感觉我是他们的一份子呢?

慢慢地,雨越下越大,任何记忆都淹没在雨中,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海中只剩下,海岛、海岛。

 

第二天早上醒来,拿好行李坐上去码头的公交车。车上三三两两坐着人,窃窃私语声无孔不入。从车玻璃里往外看,街道上居然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人们的脸上甚至露出庄严肃穆的神情。这一瞬间我意识到年关在即,眼看就要在这初来乍到的城市里送走泾渭分明的一年,这么一想,甚至有些伤感。

我把脸埋在手掌里。

 

在码头,我看见浊浪滚滚的大海。一只孤独的海鸥在天空盘旋着,似乎非常失望。空荡荡的候船厅里只有寥寥几个人。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子、穿黑大衣的男人站在窗边凝望大海,他是晓龙,距离他和我说第一句话还要再过30分钟。

海风若无所事地穿过窗棂,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其实我很纳闷,上船之前,我从来没见过陈宁在哪出现过,可是到了船上,他却突然冒出来了。后来我才想通,那时候陈宁一直在候船厅里面的某一扇窗户里,暗中观察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他几乎已经锁定晓龙就是他要抓的人,但是还不能确定,所以他才会跟着我们上岛。

 

一声汽笛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海面上回响了几圈,才慢慢被澎湃的海浪声盖过去了。那时我一心上岛,根本没有考虑天气,后来才听说,那天的海浪是历年之最。

东极轮是普通的白色客船,分上、中、下三档舱位。由于目前是淡季,下舱不开放;上舱价格较贵,上船的时候我往里面瞟了一眼,座椅上套着红色的高雅的座套。我买的自然是中舱,进入的时候需要稍微欠身猫腰,但是里面的空间要比想象中的宽敞,不管是在舟山住的居民,还是明显就是来城里采购物资的岛民,几乎都是坐中舱。只有两个看起来阔绰的情侣,嘻嘻哈哈地往上面去了。

待到坐稳,没过多久,又是一声汽笛响起。坐在船舱里,汽笛声听起来要更高昂、刺耳。船舱上的小圆窗里景色变幻,那些面海的高楼渐渐远去,隐入一月里雾气蒙蒙中去了。船还没过普陀山,我就开始有了强烈的不适。为了稍稍缓解眩晕,我站起身来,往外头走去。余光里,穿黑衣、戴黑帽的晓龙也悄无声息地站起来。

 

我来到甲板上,上面一个人也没有。海风很强烈,我几乎需要紧紧抓住栏杆或者背靠什么东西。船的航迹上泛起无数巨大的泡沫,黄褐色的海水几乎像是泥浆。我突然想起来什么,把手伸向胸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背风处翻开。

 

遗书

 

我生于1996年2月,生我的那一天,外面下了厚厚的雪。我度过了20载无关紧要的人生,感觉人就是毫无意义地出生,与他人毫无关系地活着,然后将来会毫无价值地死去。我准备把我这些年买的书留给XX,手表和怀表留给XX,没喝完的威士忌留给XX。在我死后,希望你们读读我的日记。

 

落款

 

大抵确认无误,我便把笔记本收回胸前。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晕船晕的很厉害。海浪好像正把我不断高举,我又在地心引力中落下。有如海水般黑黄的痛苦随船的颠簸阵阵袭来,眼睛开始晕眩,脸色应该十分苍白,恶心感不断涌上心头,呕吐感开始加剧。我尝试着闭上眼睛,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幻化成海波的磨难正逐步将我吞噬,我在这难以忍受的体验中挣扎着。

 

我眼前的下一个画面是,晓龙正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我惊恐地看着他,四下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过来,疑惑地看着我。

“你不舒服?”

“我有点晕船。”

说完这句话,我几乎要立刻呕吐出来。可在陌生人面前我无论如何不想如此狼狈,便拼命咽口水把呕吐感强压下去。多年后的一天夜里,我和一个要好的女性朋友喝了一宿啤酒。凌晨四点钟,我一下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扑向厕所。可我抱着马桶,无论如何没法把胃袋里黏糊糊的啤酒呕吐出来——我下意识地咽口水,好像回忆起和晓龙相遇的那一天,在海浪上挣扎的那一天,仿佛阻止呕吐就能回到当初。于是直到太阳升起,我在马桶上昏睡过去。

 

晓龙搀扶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进船舱的卫生间里。刚一进卫生间,胃里的堆积物倾泻而出。我紧紧抓住卫生间里黏糊糊的把手,完全不去想海浪究竟把我和这艘船抛起至何种地步。肆虐的海浪以蛮不讲理的力道重击船底,而我则感觉有人一拳一拳重击胃部。等到食物残渣吐完了,改吐酸水。

很长时间过去了,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几乎快要变成完整的黑幕。在此期间,晓龙一直静静在门外呆着。终于,我筋疲力尽地打开门,走出来。

晓龙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靠在墙上。我向他道了谢,他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瓶递过来。

“给你晕船药。吃吧。”

我刚要酝酿感谢的话,一个人影冷不丁地横在我俩中间,同时一双大手紧紧攥住晓龙的手腕。

陈宁冷冷地盯着晓龙的脸。他的突然出现令我们两个错愕不已。“你要给他吃什么?”

入木三分的几秒钟过去了,晓龙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怒火瞬间爬上他的脸。

“你他妈——”

骂人的话一边出口,他一边用力挣脱陈宁的遏制。他过于激动,白色的小药瓶一下打翻在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宁飞快地把药瓶抓在手里。

药瓶掉在地上的时候盖子开了,但是药并没有洒出来。我清楚地看到药瓶上写着一种常用晕船药的名字。想必陈宁也看见了。他犹豫片刻,看了一眼立在原地的晓龙,又看了一眼脸色不好的我,然后把药递给我。

由于我还处于震惊之中,没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面对陈宁伸过来的那只手,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动作。

片晌,陈宁好像不耐烦一般,把药瓶塞到我怀里,看了一眼晓龙,然后径直走开了。晓龙恶狠狠地和他对视,然后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可是并没有追上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两分钟之内,直到我坐回到座位上,我才勉强理解刚才发生什么事。

晓龙坐在我旁边,脸上的怒意已经消失了,但是还是能看得出他依然不自在。我谢过了他给我晕船药的事情,他摆摆手,然后问我是不是来旅游的。我说是,他又问我为什么冬天来。我懒得一遍又一遍解释为什么冬天来,便告诉他无事可做,随便出来逛逛。紧接着,我又问他认不认识刚才那人。

“不认识。”他果断地摇了摇头。“神经病一个。”

我不置可否地轻点点头。那时候我和晓龙都还不知道,陈宁为了逮捕晓龙,从广东跑了几百公里来到浙江。

船只依旧在海洋中上下翻腾。在幻化成海浪的苦难与疑惑之中,我闭上双眼,深深地睡了过去。

 

2.

他休想再害任何人。陈宁想道。

他站在船舷上,冷眼看着晓龙和我一前一后走下东极轮,伴随着上岛的人潮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深处走去。人们拎着蔬菜、鸡蛋,悠闲地走走停停,遇到熟人打个招呼。那个一无所知的青少年——也就是我——好像不再晕船,正好奇地打量着海边礁石上栖息的一群海鸥出神。

陈宁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腰间的手枪。他多想把这支92式手枪滴在晓龙头上,可是他不能。不过他隐隐约约觉得很快他就能了——而且合法合理。硬顶着上面的压力,孤身查这个案子,已经给自己岌岌可危的警员生涯重重描黑一笔,看来明年也没法当大队长了。

陈宁眼睛里流露出看猎物那种凶光,一双细长的眼睛紧紧盯着晓龙的背影不放。他走下舷梯,没入人群之中,但是却还死死盯着晓龙所在的方向。

这已经不是当不当警察,或者当不当大队长的事情了。如果犯下那么骇人听闻的罪,还逍遥法外的话,哪怕拼上自己也坐牢,也要亲手杀了晓龙。

陈宁一边想,一边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晓龙对我说,他也是来旅游的。我们边走边聊,不自觉地就讨论起今晚要住在哪里。自从韩寒在东极岛上拍了《后会无期》之后,岛上的旅馆和民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可是由于此时是冬日淡季,又是年关将至,岛上经营旅店的人们早早去往舟山市里的舒服住所里蛰伏了。不过巧在我和晓龙没走几步,就有一位脸庞晒得黝黑的大叔迎上来,询问要不要住店。

我和晓龙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不自然。如果两人此时都答应,那势必要住在一起。姑且不论晓龙怎么想,我一路上都是独来独往。于是我们两人都对大叔摆了摆手,借口说要再看看。没想到大叔不折不挠,一边小声劝我们岛上现在没什么旅店营业,一边紧紧跟在我们两个旁边。见此情形,我们已经有所动摇,但还是谁也没说话。

走过一个山坡下的转弯,前面豁然开朗。刚刚被海岸边上的山脊遮挡住的村庄沓然横陈眼前,一众气派的小房子们争先恐后地映入眼帘。大叔仿佛一下来了精神,自豪地指着其中上面山腰一间屋子,告诉我们那就是他家的房子。

那房子着实利落整洁,美观大方,在一联排的房屋中鹤立鸡群。大叔不紧不慢地说,若是两人一起住,管一顿晚饭,有新鲜捕捞上来的鱿鱼,煮在蔬菜面条里。正当我俩动心想要答应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

 

“要是三个人一起住呢?”

 

我和晓龙诧异地回过头去,来人正是陈宁。大叔不假思索地说,若是三人一起住,房价给便宜若干,明早早饭也不在话下。说完,大叔又解释道:现在游客稀少,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陈宁在我们三人面前站定,我和晓龙看着他默不作声。而陈宁极快地瞟了我一眼——那一眼好像将我浑身上下都看透了——然后盯着晓龙。不知为何,晓龙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不敢像在船上那样发难了。

空气在一月的冷风中几乎要稍稍结冰,有几只不知名的大鸟怪叫着飞过我们几人头顶。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大叔露出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们三人,眼神里同时带着期待。不过我敢打保票:如果大叔知道今晚发生的一切,他是不会有这么期待的。

陈宁注视着晓龙的脸,后者的目光虽然有些躲闪,但还是迎着他的目光对视着。陈宁慢条斯理地将手伸向身后,那动作在我眼中仿佛变成了电影镜头里的慢放。那一刻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势有点像《烈日灼心》里的段奕宏。也就是那一刻,我对陈宁的身份才有了初步的猜测。

我想,晓龙比我更早猜出了陈宁的身份。就在陈宁的手摸到身后的时候,陈宁大声说:

“住!三个人一起住,再管一顿午饭!”

大叔喜笑颜开,乐呵呵地招呼着我们往山上走。我分明看见晓龙脸上有冷汗滑下来。而陈宁几乎是在晓龙喊出来的一瞬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

“小伙子,有火吗?”

虽然他是在问我,但是眼睛还是一刻不离陈宁。我不抽烟,所以摇摇头。陈宁也没理我,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香烟。

“出门在外,得带个火。”他吐出一口烟,看了看我,缓缓说道。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又指着晓龙说道:“你看他,身上肯定带着火。”

 

我们跟着大叔往山上走去。一路上,我们谁也没去看别人的眼睛。

 

3.

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向他人推荐东极岛的鱿鱼面。三两平常无奇的白面条,不知为何闪着鹅黄色光芒的清汤,上面横陈着翠绿的青菜,鱿鱼堂堂正正地居于碗中。这碗面不管是喝汤还是吃食,都给人带来妙不可言的体会。老板大叔所言非虚。

我们三人刚一进门,大叔就招呼屋里,用方言喊了句什么,一个女人呲着牙笑着走出来,同样用方言回应了句什么话,然后两人分头行动,一个进屋做饭,一个帮我们拿行李,一路走上二楼。

这间房子宽敞明亮,一楼是大叔家里自用的,我们不好参观;二楼全部是客房,有一个主屋,放了三张单人床、电视以及大衣柜等家什。另外还有正好三间小客房,每间无不打扫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大叔指着大屋问我们三人是否要住这一间,一来价格便宜,二来作伴聊天。我们三人几乎同时表达了否定的意见:我说不了,晓龙摇头,陈宁点烟。

“到了夜里可有你们寂寞的。”大叔狡黠一笑,帮我们放好了行李,给我们分配好了房间。我和晓龙掏出手机,立马交了钱。

陈宁等我们办妥,掐了烟,把大叔叫到一旁,低声说着什么。只见大叔听着听着脸色变了,紧张地看着陈宁,又看看我们。陈宁紧接着又说了句什么,大叔舒了口气,点了点头,钱也忘了要,便要往楼下走。陈宁叫住他,掏出手机付了钱,大叔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去了。

 

这一阵小小的波折之后,我们三人谁也没再说话,各自钻进自己的屋子里去。进了屋,我把旅行箱往墙边一靠,外套也没脱,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黄昏正马不停蹄地向这个世界进发,越过窗棂,我看见一些人家刚刚初上华灯。大海仿佛处于近在咫尺的地方,那海潮声、碧蓝浪花,头一次让我如此敬畏,以至于我如此疲劳,但却毫无睡眠的想法。几颗星星好似想要怜悯我一般,从海平线上升起来了,可它们的光比视界里任何光源都要微弱。不过哪怕光再微弱,它们在数万、数十万光年外也是超凡脱俗的天体。我又想起了自己在飞机上俯瞰大地,平原上星罗棋布的灯光尽是城市,尽管我因遥远而与它们生疏,可它们不曾因为我的遥远而停摆。因为一是我于城市乃至世界之渺小,二是它因自己的真实存在而伟大。不过那些光照不到的角落,还是有隐秘的故事发生。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怔怔发愣了多久,外面传来大叔的喊声,叫我们下去吃饭。我站起来,在镜子前洗了把脸。水管里流出的好像是一千年的冰块刚刚解冻化下来的水,冷的我浑身颤抖,不过好歹我清醒了许多。我打开门,陈宁正好走出来。他看起来好像比之前心情好很多,一见了我,不由分说地搂着我的肩膀向下面走去。

“小子,哪儿来的?”

我说了一个地方,陈宁眯着眼睛想了想,一连说出了我们那的好几种地方小吃的名字。我点头称是,陈宁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一下楼就看见老板大叔换了一身新衣服站在那里,西装革履,格外精神,甚至连刚才大大咧咧地从鼻腔里探出的鼻毛都修剪好了。他乐呵呵地告诉我们,今晚他和妻子会到隔壁村里的亲戚家聚会,楼下的厨房也好,客厅也罢,里面的食物饮料都可以随便吃喝,不收钱。我赶忙摆手说不用,而陈宁则大大方方地掏出烟请他抽。大叔双手接过香烟,两人点上,吞云吐雾了好一会。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用说也是晓龙。他走下来,小声跟我说了句话,没太听清,好像说一会要跟我单独说什么。陈宁自顾自地在那边吸烟,但是绝对在听我们讲话。

我们三人在桌前坐定,老板大叔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里面去了。没过一小会,老板娘从后厨端出来三碗鱿鱼面。

 

香气弥漫至整间屋子里里外外之时,我在东极岛所经历的故事,才算正式开始了。

 

4.

像怪物一样的城市进入黑夜,就像钻入比它更大的怪物怀中。黑暗势力投入更大的黑暗势力中。恶融入更恶。

只有路灯监视着你。这就好像没有东西监视你一样。黑夜本身的黑为它吞噬你做了掩饰。然后马路上传来一声汽车急刹的尾音!殷红的血流出来了,一百只绵羊还是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陈宁拿枪指着晓龙,一双眼布满通红的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想,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小心翼翼地说道。

“没什么误会的空间,真的。”

陈宁很认真地说道。

 

晚饭后,四下落入死一般的寂静里。大叔说的一点都没错。海岛的寂静是如同闪电般迅速地降临。就像天空中打了闪电,但却久久听不到雷鸣的那种寂静,陌生、苍白、诡异。随后,海潮声填补那寂静的空白,一波一波的涌向我们这无声的世界,无声的房间。

可是光有海潮声,还不足以让我们所处的这个场所脱离这一片深邃而令人窒息的寂静空间。

寂静笼罩着整个村庄,无声渗透了每一个角落。我站在窗户上往下面一看,不管是我们走过来的石板小路也好,黄昏前亮起灯的房间也好,此时都像死了的物体一样,让人心生一丝绝望。海潮声如同一只失去伴侣、失去翅膀的鸟儿一样,在海岸线上发出阴沉的低吟。咸湿的气息吹拂而过。我关上了窗户。

 

饭后,晓龙趁陈宁上厕所的功夫,急切地对我说:“我看那家伙不像好人!”

可我觉得他也不像坏人。晓龙拉扯着他那黑色的毛线帽子,擦拭发梢上的汗水,不知道是因为吃的太热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晓龙好像坐立难安。

“那你怎么想,报警?”

这句话好像刺中晓龙什么,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惊讶地看着他。

“不能报警!”

晓龙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松开了我。

“我是说……应该弄清楚他是什么人。”顿了顿,他继续说:“然后再报警。”

我很疑惑。可是我竟然没有因为置身于这莫名其妙的一系列事情中而感到害怕。这一点令我自己也很意外。我追问晓龙:“那你想怎么样呢?”

晓龙把整个身子探过来,压低声音说:“如果发生什么事,你得帮我。”

他这句话一出口,我才开始有点紧张。

“帮?怎么帮?”

“你没发现吗,他一直跟着我们,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明天一早我们坐船回去,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反应。因为陈宁明显不是跟着“我们”,而是跟着晓龙。不过晓龙在船上照顾了我,我也不想不明不白地看他发生什么事情。可是我好不容易来到海岛上,明天就要回去,对我来说实属有些不快。

看着我犹豫的样子,晓龙开始有点坐不住了,他把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兄弟……”

还没等他说什么,我一下子看到陈宁正站在他身后。一双如炬的目光好像要在晓龙身上灼个窟窿。不知为何,我胸中好像也有了一种做了错事的心悸,赶紧拍了拍晓龙。晓龙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如临大敌地看着陈宁。

陈宁随意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老板他们已经出门了,现在这就剩我们仨了。”

晓龙没搭腔,转身要往楼上走去。

“站住。”

陈宁的声音带有仿佛无可置疑的威严。晓龙背对着他,略有迟疑,但是还是没停。

“吴晓龙,男,浙江温州人。上个月15号的晚上,你在哪?”

一瞬间,我几乎真切地听见晓龙身上有什么东西坍塌、断裂的声音。陈宁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香烟,但我分明看出他是在强装镇定——不,他不是在强装镇定,他是在压抑着什么,一种像是海床上几乎要喷发的火山岩浆似的东西,或者称作愤怒。

晓龙缓缓地回过头来。我看见那张脸白的已经不像是他原本的脸了。

“你是谁?”

“我叫陈宁。”

这显然算不上答案,不过我几乎已经确定陈宁的身份了。我沉默地看着两人,在他们的交锋之间没有我的位置。但在这个故事里我出现了,可是我作为什么角色出现呢?

单单是一个旁观者吗?

 

陈宁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啪地一声扔在桌上,指着它,又问了一遍:

“吴晓龙,上个月15号的晚上,你在哪?”

 

那是一个镶着警徽的证件夹。看到它,晓龙几乎止不住哆嗦起来。

“我……我忘了。”

 

过了好半天,晓龙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来。这同样算不上答案。陈宁将手中的烟头高高举起,缓慢却用力地将烟头在地上砸灭。但我却感觉这一下砸在晓龙身上。他收起证件,转过头来对我说道:

“这地方晚上太他妈安静了,今晚我们睡那个主屋,你说呢?”

我这时才发现,后背不知何时被汗水浸满了。我木然点点头,坐在原地。陈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晓龙站在楼梯上,面如死灰。楼梯上的声控灯其实已经熄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感觉他的表情只会是面如死灰的。

 

5.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挪动到主屋的。晓龙已经坐在那里了。陈宁漫不经心地在屋里踱步,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没人说话,也没有声音发出来,这种好似暴风雨前的静谧只是一种宁静的恍惚。

老屋子似乎也为我们保持了肃穆的安静。陈宁在打开了床头的抽屉,随便翻了翻,只是找出了一副扑克牌。那抽屉里好像还有别的旧物,是主人随手扔在这里的,看来也不忌讳客人翻动。我目光被吸引过去,发现里面放着几本证件、几个木制玩具,还有些杂七杂八、落满灰尘,一时间分辨不出做什么用途的物件。

陈宁拿起一本证件打开,上面写着学生证三个字。里面的纸页早已泛黄,好像随时都会化成齑粉。墨水早已被什么东西晕开了,依稀能看见“亭林”、“中学”几个字。

“都是些老东西。”陈宁说道,然后将手里的东西塞回抽屉里。

 

“上个月15号晚上,有一个孕妇骑着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让我们两人同时浑身一震。我还没来得及理解陈宁在讲什么,他又开口继续说道。

“一辆灰色大众轿车撞了她。司机从车上下来,把她搬到路边……把她扔进草丛里。等到有人经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路上都是血,黑啊,一直延伸到路边,那孕妇身体都僵硬了,胳膊还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肚子。花了四个人的力气才把她抬上车的。”

陈宁在角落里抖如筛子。我好像看到那副惨烈的画面,仿佛我就在现场,不知不觉中,我好似攥碎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刚才吃面用的筷子,还一直在手里握着。

陈宁又点上一支香烟,继续说道:“那个孕妇刚结婚没几年,丈夫是个缉毒警察,前两年在抓毒贩的时候牺牲了。死之前左眼度数只有0.2,没有嗅觉。最后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中了三枪。”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三个地方。他每指一处,我身上对应的地方就随之幻痛。

“女人怀的孩子是遗腹子。丈夫死后,婆家人都心疼她,告诉她不生下来也罢,一个女人家,拉扯孩子长大不容易。可女人脾气倔啊,非要保留丈夫的骨肉。怀着孕,也要没日没夜地出去工作挣钱。”

陈宁吐了口烟。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法医说了,按照死亡时间来看,车祸发生的时候,孕妇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还有抢救的希望。可是那王八蛋把她扔在草丛里等死……”

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瞬间,陈宁的拳头已经重重落在晓龙脸上。后者发出痛苦且懊悔的一声悲鸣,震得我头皮发麻。

下一秒,陈宁已经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地轰在他身上。

“他妈的!他妈的!你他妈的!”他怒吼着。“你他妈要是个毒虫毒贩,老子现在一枪就毙了你!可是他们居然说你不是,说这就是他妈的意外,草!”

一时间,屋子里混乱不堪,晓龙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是陈宁势大力沉,不断地殴打着他,殷红的鲜血溅了一地,他嘴里呜咽着什么,茫然地张开手招架着。除了陈宁的怒吼,晓龙的呜咽,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在我耳边嘶吼着,回过神来我才发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大脑一片空白,但还是冲上去,试图阻止陈宁把他打死。可愤怒的陈宁怎么可能轻松被我拦住。混乱之中,我也挨了几拳,但是完全不知道痛。

晓龙用力挣扎着,想要逃到门外去。他用力一推,陈宁一个趔趄,然后一个黑色的东西在两人的扭打之中被踢到我脚下。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流动的功能,我们三人都不动弹了,目光齐刷刷地盯紧了那样东西。

手枪。

 

“小子,别动。”陈宁一只手把晓龙的脑袋紧紧按住,一只手伸向我。“慢慢递给我,不要做傻事。”

而晓龙的目光痛苦又期待地望向我。我想起来他说的话,说让我帮帮他。我又想起来他在船上搀扶着我走向座位,给我喂药。可我又想到那个孕妇躺在草丛里,护着她腹中的孩子,慢慢死去。看着我的表情,晓龙绝望地留下了眼泪,然后好像疯了一样开始挣扎起来——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他口中一连大叫着。陈宁愤怒地让他闭嘴,然后气急败坏地让我也别动。晓龙歇斯底里地反抗起来,陈宁几乎没法压制住他了。同时还要提防手枪,他也结结实实挨了几拳,两人在地上激烈地打斗起来。喊叫、怒骂、诅咒、腐朽的木制家具被打坏的声音,一齐在这静谧的海岛上响起。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我捡起手枪。

我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打开枪的保险。

我对着窗外开了一枪。

 

四下又归寂静。但寂静只存一瞬,海潮声不容分说地重新夺回自己的领地。更出乎意料地,天空炸出一声巨响。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身体一震。然后又是第二声、第三声……连串的爆炸声在天空炸裂不休。不知谁人开始庆祝起即将到来的新年,黑的如墨般的夜空绽放出几朵烟花。

从碎裂的窗户中吹来冷冽的海风,让所有人变得如刚出生般冷静。可陈宁的冷静却没持续多久,他冲着我怒喝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紧紧握着手枪冰凉的把手,我感到汗水正从掌心不断溢出。我咽了口口水,开口说道:“让他说。”

“什么?你疯了吧?”

我看看手枪,又看看陈宁,又看看满脸血污和眼泪的晓龙,又重复了一边:“让他说。”

陈宁咬了咬牙,松开晓龙,站起身来。这次,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身处手指指了指我,但没说话。晓龙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陈宁一眼。

 

“人是我撞的……但我真不知道她会死……真的……请相信我。”

陈宁有一瞬间几乎又要冲上去,但他瞥了我一眼,攥紧了双拳。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让晓龙说完了。

“那天晚上……路很黑……有个女的骑自行车从路口冲出来。我没刹住车……撞到了她。”

晓龙痛苦的靠在墙上,字从他喉咙里一个一个挤出来。他脸上肿起好大一块,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我下车去看她……她流了好多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我闯了祸……但是我打了急救电话!我想救她来着!”说着说着,他话音一下提高了,好像生怕我们不信似的。

陈宁怒吼一声,向他逼近几步。我大吼着阻止陈宁,把枪口稍微动了动。陈宁一下停住了,好像气疯了,对我大骂道:“他放屁!他放屁他放屁!你他妈怎么能相信他!”

“是真的!”晓龙哭叫着说。他抱着头泣不成声。“我没敢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我怕被抓,我找了一个公共电话,打了电话,然后回去看……她还有气,看她还活着,我才跑的!”

听到这里,陈宁对他破口大骂,骂他是胆小鬼、懦夫。

“那你说,为什么孕妇第二天才在草丛里被发现?”我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我把目光投向陈宁,陈宁好像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住了,露出了一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她……你……你真的打了电话?”

“我真的打了……我没必要骗你。”

“……”

我试探地问道:“你们呼叫中心应该收到过电话……对吗?”

陈宁好像丢了魂一样,刚在那种想要把晓龙置于死地的冲动好像从他身上抽走了。他木然地点点头。

“中心收到了电话,派了车去,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伤者,也找不到报警人。”

我没有说话,长叹一口气。“对不起,这么说可能对你有些冒犯……有没有可能是伤者从昏迷中醒来,自己爬到路边草地上的。马路上车来车往,可能会受到二次撞击。”

陈宁不答话,这个答案看来他也早有所猜测。可是这仍洗刷不了晓龙的罪行。毕竟,是因为他的逃避,那个孕妇才白白送命的。

我忽然想起什么,注视着陈宁。

“你是那个孕妇的什么人?”

陈宁眼中划过一丝震惊的神色,但还是故作镇定。

“你想问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

“如果晓龙犯了罪,不应该只有你一个人来……带着枪,跟着他。你想惩罚他。”

“看不出来,你年龄不大,脑子转的还算快。”

陈宁直起身来,走到晓龙面前,居高立下地站着。后者几乎蜷缩在他的影子里,恐惧地盯着他。

“那孕妇的丈夫,是我亲哥哥。”

听到这句话,晓龙瞪大双眼,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带着哭腔,对陈宁说道。陈宁没有理睬他的道歉,仿佛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警方本来以为这是贩毒团伙对我们一家的报复,所以放任这家伙逃逸了这么长时间,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幕后黑手。没想到经过多方调查,这确实是一起意外。如果是意外的话,这家伙就算被抓进去,关上几年就放出来了……不如我亲自……”陈宁低垂着眼睛看着晓龙,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晓龙惊恐地抬头望着他的脸。那一瞬间我心中突然浮现出一种感觉:不是陈宁千里迢迢来这里审判晓龙,而是晓龙审判他——他心中到底是坚持法律的审判,还是内心的选择。

此刻,陈宁已经比刚才冷静许多了。我默默地关上手枪的保险。走上前去,把手枪递给陈宁。陈宁意外地看着我,我对他说道:“你们一家人都是了不起的人。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

他伸手拿过枪。我一下子如释重负,这瞬间才感觉到刚才那件杀人用的武器具有如此的分量。枪从我手上拿走后,我感觉我那只手已经失去知觉了。

陈宁苦笑着看了看手枪,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晓龙。我脸上忽如其来挨了一记拳击,打的我趔趄了几步。当我站稳捂住脸后,鲜血已经顺着手掌滴下来了。

“下次别他妈乱开枪。”

陈宁淡淡说道。

 

6.

那把92式正抵在晓龙的头上。

晓龙沉重的呼吸声穿透房间的里里外外。我捂着脸,鼻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滑落到地板上。木制家具在刚才的打斗中损毁大半,这下头疼了,不知道明天老板大叔看到这一切会作何感想。

即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没有人来查看状况。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孤独的存在,孤独在这孤岛上更加纯粹。可现在没精力去考虑什么孤独——枪还在晓龙头顶指着呢。

刚一接过去枪,陈宁就给了我一拳。那一拳不重,但还是打的我头晕眼花。就在那一瞬间,他就将保险打开,把枪指在晓龙头上。晓龙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露出无比痛苦的神色。

晓龙绝对不是什么坏人。可是他犯了罪,逃了罪,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可在我心里,他还是更应该得到正当的、正确的惩罚,而不是在这被陈宁枪毙。对于陈宁来说,我也不希望他就此走上歧途。

 

可是,在他们两人之间,我的位置在哪里呢?

我只是个孤独的旅行者,在船上受了晓龙的照顾,又在这里听了陈宁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没有自己的立场。

“我其实是来这岛上寻死的。”我默默地说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骨头深处发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两人都被我的话音吸引。晓龙看向我,然后又紧张地看向陈宁和他的手枪,然后目光不断在我和陈宁之间游移。陈宁没有看我,但是他身子轻轻一震,枪口稍微往下放了两毫米。

 

“我去年上大学一年级。在上班学期,我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女孩。后来,我跟她睡了,但是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反响,只是感觉这是大学校园里随处发生的事情。让我感到难受的是,我并不爱她,但我还是跟她睡了这件事。我感到自己是一具早就死了的空壳,一直假模假式地坐卧行止,这可能跟我小时候的遭遇有关。”

接着我讲了那个死在滑梯上的孩子的故事。

“……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是我童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他就那么挂在滑梯上死了,惨啊。后来有多少次,我甚至都希望挂在那里死掉的是别人而不是他,可是谁都不该挂在滑梯上。”

我感觉鼻子里流出的血凝固成块了,手正好也累了,便不再举着了。

“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家里人去游泳。父母还在更衣室里,我却早早地跑到泳池边上。看着水清澈见底,如此动人,我便一头扎了下去。可是那水深足足两米,我一下子就遭受了灭顶之灾。那一次我差点死了,因为父母在上面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在水里,连个气泡也吐不出来。我拼命地想往上游,可那是徒劳无返的。水底好像在对我说‘哟,既然都到这了,那就别走了’如此这般的。”

听到这里,我感觉到晓龙和陈宁都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我接着说道:“你们可能心想我后来是怎么得救的。旁边有一队学游泳的大孩子,其中一个不知怎么察觉到我这边的异样,游了过来,托住我的胳肢窝,把我举了起来。我自以为挣扎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但却还是得救了。他把我托到岸上,好像一句话都没说,就游开了。过了半天父母才看见我,走过来问我刚才去哪了。我如是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父母担心地训斥了我一通,然后四下寻找刚才救我的少年,想向他道谢。可不论怎么找,问遍了所有人,都说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我也有点闹不清了,刚才真有一队学游泳的人在这里吗?或者说,我刚才真的掉进水里了吗?我摸摸身上、头上,哪里都是干燥的。父母将信将疑地看着我,简单说道了两句,便下水了。那天下午我们玩的很痛快,父亲教会了我潜泳和换气,母亲准备了火腿肠和牛奶,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吃光了。”

我深呼吸,继续说:“所以事实和我们想象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有截然不同。有可能,晓龙真的犯下了那么可怕的罪,或者没犯,他可能为了活命而说谎,或者没说。你,陈宁,或许最后真的在这里完成了复仇,或者没有。说这么多只是因为在这一切故事中我只作为你们两个人之间的观测者存在,我只看到了故事中的一小部分,你们两个分别也是,我们三个人活着,可能都只是某个故事里的一部分。”

我慢吞吞地说道:“但是你们想让你们自己处在怎样的一个故事当中,完全取决于你们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来这寻死的。”

说完,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个人。被打碎的窗玻璃外,风呼呼地刮着,往里面灌。奇怪的是,一点也不冷。海面上传来了几声汽笛,听起来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这么晚了,海洋上面到底航行着什么船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陈宁放下了枪。我和晓龙两个人都紧盯着他。

“明天。”他嘴里吐出两个字。

“明天?”我疑惑地咀嚼这两个字。

“东极岛是大陆最东的岛屿之一,我们这个国家最先升起太阳的地方。明天早上会有警方的船开过来到时候。到时候,我把你交给他们。”前半句是对着我说的,最后一句,他转向晓龙。

晓龙好像失去了全身力气一样,瘫软在地。而这是如临大赦的放松。他嘴里喃喃着两个词,不断掉下泪来。我仔细辨别,他是在说“谢谢”和“对不起”。

陈宁收起枪。霎那间,我感觉长久以来一直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也消失了。他轻轻用脚扒拉开家具的碎片,找了个还算完好的地方坐下来,掏出一支烟:“但是,你们俩必须跟我一起去看日出。”

 

什么劳什子日出,根本起不来。我心里想道。

 

7.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一来是做梦,梦里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好似末日逼近,所有旅途中遇到的人们接踵而至,在梦里短暂停留又离去。他们进进出出,让做梦的我非常累,好像变成了一台告诉处理梦境的机器。二来,陈宁说三个人必须都睡在主屋,所以我们三个人动手尽量收拾了一下房间,然后一人一张床卧下,我睡中间,他们俩睡两边。谁也没脱衣服,因为窗玻璃被我打碎了,掺杂着海潮味的冷风从外面直往里灌。我脸上、身上都痛,所以那一晚我睡得很难受。

可是陈宁和晓龙睡得都很香的样子,两个人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们心中是否隐藏着某种危险的念头,只能任凭命运安排。在那种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新的一天悄然来临。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日出时间是6点41分。而看日出需要上到山顶,5点整,我就被闹钟叫醒了。那时候天是接近于藏蓝和漆黑之间的那种颜色,这种颜色好像是天空的底色。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过破碎的窗户洒在地板上,仿佛是黎明前的残破预兆。

我们三个人在黑暗中醒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氛。慢慢地,我们一起从床上爬起,身上的疼痛和疲惫仍然弥漫着。陈宁的眼神闪烁着阴影,晓龙沉默不语,仿佛被黑暗吞噬了声音。我试图开口,但喉咙中却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

无言的默契促使我们默默地走出房间,踏上登山的征途。山林中的黑暗如墨,只有微弱的月光勉强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树木沉默无声,枝叶沙沙作响,仿佛是在警告我们,这片黑暗中隐藏着无尽的危险。

寂静中,我们的脚步声犹如谜题的解答。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仿佛踩在被遗忘的墓地上。一阵寒风吹过,带着阴冷的呼啸声,我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上涌现出一层冰冷的汗水。

山村还在它自己的沉睡中未醒。村里的广播喇叭高高挂在一个电线杆上,我在《后会无期》里见过它。呆呆望着沉默的大喇叭,我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荒诞。

我不过是来寻死的,为什么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呢。这本来就是晓龙和陈宁间的恩怨,我干嘛天不亮就掺和其中呢?我望着山路前方的晓龙和陈宁两个人,他们的身影对我来说居然显得那么高大。他们都有故事,可我没有,只有20载无聊的人生罢了。就在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一股滞重的失望和无力从我身体内部油然升起——好像我身体内部那里本身是中空的,绝望一直盘踞,休养生息。现在他们想要得到这个身体的控制权。我也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并不想死,只是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故事罢了。

但是,要是那故事像他们俩那样,也行吗?

 

苦思冥想之际,晓龙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他那一张脸遍布淤青,右眼周围肿胀,一道深深的口子从眉骨延伸到脸颊,血迹仍然残留在他的皮肤上。伤口的存在让晓龙的脸庞显得扭曲,他的眉毛紧皱,嘴角带着一抹痛苦的曲线。伤痕让他看起来更加脆弱和受伤,但他还是斜斜地戴着他那黑色的毛线帽子,好像不管走到哪都不肯脱下似的。

“你昨天说要寻死,是真的吗?”

“你说你试着抢救那个孕妇,是真的吗?”

晓龙垂下头去。那受伤的眼睛失去了锐利和光芒,变得黯淡而无神。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我忽然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在船上你为什么帮我?是为了让自己的负罪感减轻些?”

“差不多是……每当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个画面就在我眼前重播。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那个无辜的生命,她丈夫……还有这个小警察。”晓龙的声音逐渐变得低沉而颤抖。

 

在那个悲剧的夜晚,晓龙开车驶过繁忙的城市街道,车灯的光芒划过黑暗。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在夜色中显得沉寂而陌生,只有孤零零的路灯投射出微弱的光亮。

突然,雨点开始迅速敲打着挡风玻璃,呈现出瞬息万变的模糊影像。晓龙皱起眉头,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加之他内心的纷乱和痛苦,他的思绪渐渐变得混乱起来。他在一家大型公司担任高压工程师,最近的工作压力让他逐渐失去了平衡。公司里的项目进展缓慢,他承担着巨大的责任和压力。加班成了家常便饭,他开始牺牲自己的休息和家庭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

与此同时,他的父亲患上了肺癌,需要长期的治疗和护理。母亲也开始感到压力和焦虑,整个家庭陷入了困境。那天晚上,他匆忙离开公司,开上自己的汽车,夜幕中疾驰而行。他的内心几乎被工作和家庭问题完全占据了。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电话那头传来家里的声音,告知他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需要紧急处理。晓龙的心瞬间沉重如铅,他感到自己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之中。

而就在这时,一个模糊的人影闪现在晓龙的车灯前,他猛踩刹车,但汽车的动作迟缓而犹豫。终究来不及,车辆与孕妇发生了可怕的碰撞。

当车辆停下来时,晓龙愣在驾驶座上,眼睁睁地看着孕妇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呻吟声。恐惧和悔恨瞬间充斥了他的内心。晓龙心跳加速,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他失魂落魄地冲下车子查看。雨水淋湿了他的身体,心中的混乱和恐惧相互交织。

孕妇躺在地上,脸色苍白,身上满是泥土和血迹。她的呼吸微弱而不稳,意识昏迷。晓龙的心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着,整个人几乎要瘫软在地。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但就在准备按下按键的那一刻僵住了。

父亲佝偻的身影和消瘦的脸庞浮现在他面前。

他的心沉重如铅。慢慢地,他放下了手机,双手垂落,不住地颤抖着。突然,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逃到了汽车上。车子在雨中发出一声悲鸣。雨水不断地倾泻,伴随着晓龙狂乱的思绪,大众牌汽车低吼着逃离了现场。雨刷器如两只手臂,无力地摇摆,清刷掉玻璃上的雨水,但怎么也清刷不掉他内心深深的恐惧。

他猛地踩住刹车,大众牌汽车在雨中发出一声瘆人的尖叫。他看到后视镜里有一个公共电话亭。

他走下车,哆哆嗦嗦地走进电话亭里,拨通了120的电话。

 

听到这里,我沉默不语。我抬头看向陈宁,好像因为登山的缘故,他的肩膀微微抽动着。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陈宁的讲述。不过我觉得那对他来说也不重要了。

月亮,它正将整个天空的支配权交给太阳。等太阳升起来时,意味着还有8天,我们就真正到达2016年了。那一年,英国举行脱欧公投,      唐纳德·特朗普成功当选为美国第45任总统,击败了希拉里·克林顿。8月份,巴西举办了南美洲第一次奥利匹克运动会。这是那一年即将发生的几件大事。而我们三个小人物,正在晨曦之中迎着月光攀爬,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命运如何。一抹惨白的月牙如钓钩一般高悬于九天之上。

 

我们攀援到了海拔更高一点的地方,在这里,四下的蓬草低垂着头,尽皆俯首称臣。从公路侧边的小路穿越草之海,一条曲径通往山顶,旁边有一座小亭和一块危岩。世界的色彩逐渐融合,形成了和谐而统一的景象,泾渭不分,呈现出单调而深沉的氛围。山草呈现出青黄之色,而天空和海洋则呈现出灰黑的颜色。除了风吹过的轻微声音,再无其他声响。这些大自然的元素懂得沉默的可贵,海中的礁石坚忍不拔,几颗绿松树顽强地生长着,这座岛就像一个哲学家般深邃。

晓龙忽然开口说道:“我昨天好像梦到了这样的地方。”他痴迷地看着下面的渔村。“但是我觉得应该是我记错了,我昨天梦见的应该是,我要是救了那个孕妇就好了。”

我为他难过起来。

他看着我,认真地说到:“不要寻死。你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有着无法估量的价值。”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竟有苦苦哀求的目光。一边说,他一边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小瓶来。

“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我希望你能帮我把我父亲的骨灰洒在海里。小时候,我父亲总带着我在海边玩。生前,他说他最喜欢大海,希望自己也魂归大海。”

我惊慌地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法做到。

“求求你了。你可能觉得生活没有太大的意义,可死同样没有,求求你,好好活下去。”

晓龙近乎带着哭腔求我接着他父亲的骨灰。天上阴云密布,好像从未给天下迷途的人放过晴光似的。

我真有代替别人做到什么事的能力吗?我不禁扪心自问。

其实,在这个时刻,太阳已经从海平面升起,只是它被云层所遮蔽,无法看到它。

山下的喇叭响起《2002年的第一场雪》。我大口喘着粗气,胸中因呼吸了冷冽的山风而刺痛,腹痛也阵阵袭来。我强忍着,看着未被阳光浸染的这一切。

海水向着未知的终点涌动,而海雾如同一幅灰色的铅笔画,笼罩在视野最远处。所见之处无一不是一副混沌未醒的景象,唯有头顶的一方天宇,清白的半轮月影,不失矜持的悬于九天之上,此时只有这个光源照射着我们。

带着犹豫,我接过晓龙父亲的骨灰。晓龙终于绽开微笑,那微笑在我看来是非常令人伤感的。死人的骨灰竟然如此之轻盈,仿佛在悄然诉说自己在这世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留下的只有活着的人的一通哀伤而已,我悲观地想到。可我还是应了晓龙的请求,但我告诉他,我代他保管,等他什么时候出狱了,我会再把这骨灰交还给他。

晓龙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山上走去。陈宁的身影在无数灌木丛后面时隐时现,但我知道他离我们不远,刚才的话他也都听见了。我真不知道他最后会怎么对待晓龙。

 

到了山顶之后,我看了眼手机。还有二十分钟左右才到日出的时间。晓龙呆呆地望着远处的财伯公雕像,后者高举着燃烧火焰的火把,仿佛努力将这混沌未醒的世界点亮。

这时,陈宁点上香烟,问我:“抽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会抽。他这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伸手递给晓龙一支香烟。

“会抽吗?”

晓龙震惊地看着他。陈宁那张典型的南方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有一种淡漠,好像他和晓龙只是山顶偶遇的游客一般。

片刻后,晓龙接过香烟。陈宁又转头对我说:“烟这东西,还是学学为好。起码在这种时刻,我们手头有事做。”

我一直不知道陈宁嘴里所说的“这种时刻”究竟是哪种时刻。许多年后,当我经历了一些事情,我才前身明白在这世界上,时间的质量并不是永远相等的,甚至有时候,时间并不是连续的。往往,我们会遇上比别的时刻更严重的时刻,在那种时刻,总有你不知道的人、事在笑、在哭、在生、在死、在走向你。那种时刻,手上不做点什么真的难以度过。

多年以后,我学会抽烟。每次点燃万宝路香烟的时候,我都想起在山顶的那一幕。烟雾和火光之中,晓龙和陈宁向我走来……他们其实并不使我怀念,我只是在想,要是当时和他们一起抽烟就好了。

 

香烟烧起来后,陈宁对我说,你站远一点。我说:啊?

陈宁淡定地对我说:站远一点。

这时我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我鼓起勇气,还没开口,陈宁已经用毋庸置疑的口吻截住了我的话:“小伙子,站远点。”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晓龙,后者对我点点头,好像已经接受了眼前的一切。我只得往后退。仅没退两步,就已经濒临悬崖峭壁了。

两人的香烟在山风中烧尽了。陈宁拔出手枪,晓龙扔掉烟头。

 

“对你嫂子的事,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看日出?”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不管这世上发生什么,太阳都照常升起。”

晓龙抬头看看天,“可是今天是阴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看不到。”

“这正是我想说的。”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少顷,陈宁在风中说话。

“如果到日出的时间,太阳出来了,你就去自首吧。如果没出来……”后半句话他吞到肚子里去了,可我们都听见了。

晓龙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紧张地掏出手机,查看着时间。现在是6点37分,还有4分钟就是气象局计算和预测的日出时间,而这个时间就像天气预报一样,不会百发百中。看来,这是陈宁以日出下的赌注。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为晓龙和陈宁的命运担忧。

我们三人就在寒风中屹立着。风吹过财伯公庄严的身躯,吹过猛烈拍击海岸的浪潮,甚至吹过遥远的对岸美利坚。时间一点点地流逝过去,没人说话,但是身子都在颤抖着。太阳,太阳不可能在日出时间准时亮起的。厚积的云层让我忍不住在心中狠狠咒骂,因为它们,晓龙、陈宁、我,我们三个都无法逃出生天。

还有一分钟。我看见陈宁的手背汗津津地,微微颤抖着。他时不时看看天空,我感觉他的内心正在不断煎熬着自己。我忍不住大声说话,但风声呼啸而至,吞没了我的呐喊。晓龙低垂着头,盯着草地。

60秒钟很快过去了,陈宁将食指扣在扳机上。晓龙好像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正好对上黑洞洞的枪口和陈宁那张扭曲、纠结的脸。在那副表情下,晓龙突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释然。他转过头看着我,嘴里好像说了什么,好像又没说。我焦急地看着天空,恨不得跪下祈祷。

时间到了。太阳也好,宇宙也好,从来不曾有任何妥协或者尝试让唯心主义胜利。我放弃了,无力地看着我的两位旅伴——他们同样也放弃了。一个为了过去的罪而死,一个为了将来的罪而死,而我在受着现在的罪。

我想起了宁波下了那么多天的雨。我想起星巴克咖啡师,他给我的咖啡里加满了我爱喝的糖浆。我想起雨夜,我在路边买下老人的草莓。我想起来这里的路上经过村庄,大白天就放起了烟火。我想起夜市排挡的铁板烧,所有鱼所有虾所有螃蟹。

我想起咖啡师说:

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心。

我闭上了眼睛。

 

光啊。

一个明亮的小圆盘,小的像是个光的质点,一颗光子。天空中的灰色云层好像被这颗光子撕开,一线浅蓝的天宇显现出来。从云层后方,绚丽多彩的晨霞在泛起,这是梦幻天空的雏形。日光在涟漪中扩散,扩散,扩散……

直到照射在凡尘地球,照射在晓龙布满泪水的脸上,陈宁浅浅的微笑上。

为了看这道光,我走了好远好远。在陌生的城市溅湿了裤腿,在未曾谋面的海滨逡巡良久,在不友好的波涛上心灵震颤。我走过从未走过的路,来见这浓云后面的初升日光。可是这日光可曾给我答案?

从那遥远的海岛回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梦到那里。梦见我先是走在草海深处,风挟裹能带走的一切先去了远方。我小心翼翼地抓着野草攀登,并向更高更远的地方望去。晓龙和陈宁的身影在那上面。比他们更高更远的,则是永不消散的云雾——

还有永不磨灭的日光。

悠远梦境的深处,船的汽笛声响起。

 

梦的最后总是一声枪响。

8.

其实我并没有目睹晓龙和陈宁最后的结局。

香烟点起来的时候,他们让我下山去。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悬崖峭壁爬到下面去了,去到我看不见的更深、更隐晦的世界去了。他们说要在那里解决他们之间的事情,在最后的最后,我这个旁观者,在这个故事里还是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下了山后,我沿着海湾公路步行。我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上午的阳光包裹了渔民的家。一些高级船员的房子阒无声息,被杂草掩蔽。还有一些房子干脆没有门窗,像是一个亡故巨人的骨架,或者一个往生巨兽的眼眶,空空如也。路边上,几张不知道谁画的图画张贴于墙垣残壁上,那上面画的鱿鱼正打量着我这外乡人。过不一会,岛上的狗儿摇着尾巴聚在我身边,跟着我走了一段,一路打闹着,不知疲倦。没走几步,狗儿们就四散而逃,不知道在逃避什么东西。

 

我形影相吊地来到码头。一队叽叽喳喳的小学生由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摇着小红旗带领着,刚刚登上海岛。看到我从旁经过,女老师好奇的多看了两眼我的面孔。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形象,但是可想而知,应该是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理应如此。

 

坐在候船厅里等船的时候,我呆望着海面。海上风平浪静的,一点波澜都没有。几艘渔船稳稳当当地行驶其上,怡然自得。东极轮在我视野中出现的一开始是一个小小的蓝白色方块,然后分三次变大,直到赫然停靠在我眼前。我不知道中间断裂的时间去哪了,好像思想和记忆一起出现了偏差。我拖动麻木的双腿走上舷梯,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几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从舷梯上下来。

上船坐稳当后,我忽然意识到要吃晕船药。我将手伸向口袋,却一下子掏出两只瓶子来。

望着那瓶崭新的晕船药和玻璃小瓶里的白色骨灰,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从东极岛回到舟山之后,我顺道去金山看望了一下父亲。父母离婚后,父亲一个人住在公司安排的公寓里。父亲惊讶地看着我风尘仆仆的脸庞,问我伤是从哪来的。我说是从山坡上摔的,父亲没再问什么,转身拿出好些吃的、用的,让我带给母亲。我在父亲的公寓住了几天,睡在父亲同事的空铺子上,父亲说他们都各自回家准备过年了。饿了的时候,我就去食堂打饭吃,可是不管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跟父亲道别之后,我马不停蹄地前往杭州萧山机场。在坐大巴去机场的路上,一个坐在我旁边的女孩问我窗外的大江是那里。我仔细想了想,告诉她应该是钱塘江。打开话匣子后,女孩告诉我自己在北京读研究生,学数学专业。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了几句后,女孩也不再说话了。

我又是奔跑着追赶小飞机。好像,我已经和现实世界产生了深深的隔阂,时间也好,人的感情也好,都无法与我的生息正向吻合。不过这一次,我已经知道候机厅在安检大厅后面。飞机起飞后,强大的推力将我短暂带离这个我赖以生存的地面,我又一次从高空俯视着大地,好像离自己原来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一阵难耐的沉默和飞机引擎轰鸣的隆隆声交织而来,令人尤为不适。我环顾四盼,发现飞机上并没有几个乘客。正在纳闷间,机舱广播传来空乘温柔的声音。仔细去听,原来是机组成员正在祝所有人除夕快乐。

原来今天正是农历2015年的最后一天!

几乎是同时间,我察觉到舷窗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往外一看,竟然能清晰看到祖国大地上不断升起美丽的烟花。我被这难以形容的美景深深吸引住了,甚至忘记接过空姐递来的饮料。

我差点再一次忍不住为晓龙、陈宁和一切旅途中的人们掉眼泪。空姐察觉到我的异常,轻声询问我有什么需要。

“不,什么都不需要的,谢谢。”我抬起头来,尽量自然地微笑说道。

空姐也报以温柔而甜美的笑容,轻轻说了一声“祝您新年快乐”便走了。

是的,2016年如期将至。从今往后的每一年都想现在一样如期将至!我对自己如是告诫。我从来没有想到,生命是如此有韧性,而死又是如此执着。死亡就是涛和雾,生是灯和灯塔。死是云,生是天光。借用《挪威的森林》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

 

死并非是生的对立。死作为生的一部分存在。死亡不过是存在者向死而存在。

 

我深深靠在飞机靠椅上,想想自己是躺在东极岛的礁岩上,风还在吹,一刻也未停下。月湖公园雨打青石,杨柳探水。咖啡师继续制作咖啡,打发奶沫。忘了问他的名字了。旅馆的大叔可能已经修复好了主屋,在离开之前,陈宁留下了钱,我们也都掏出钱放在抽屉里面。鱿鱼面的香味此刻从记忆的幽冥之处浮上心头,我感觉我又能尝出味道了。我静静地想念着海岛,想象着风起时群草攒动,喇叭广播里传来的歌声如雪片似的,让整个海岛变得冰凉。

我想象着,晓龙平稳地驾驶汽车往家赶去,他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并且他和陈宁的嫂子,那个身怀六甲的孕妇擦肩而过,女人在几个月后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若干年后,已经当上大队长的陈宁带着年幼的侄子出来游玩,恰好和晓龙一家同乘东极轮。而我还是晕船,还是忘带晕船药。届时会不会有一只友善的手递给我一个小瓶子?

 

飞机在我的想象中落地,落回那个从前的大地,从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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