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耳食录(五十二)
耳食录二编·卷八
190,周英如
昭武东面的某个市镇,曾设有各种杂艺表演的场所。参观游览的人们,一天到晚络绎不绝,熙熙攘攘。有一个少年姜某,抬头望见一户人家的西楼上有位女子,靠着窗户注目远望,与楼前矮屋上的蔷薇花似乎在比美,构成一幅相映成趣的美丽图画,于是一直站在那里仰头观看。女子发现他后也不停地看向他,两人眉来眼去,神情都痴了。直到太阳西斜游人散去,两人还在那里相对而望。有人发现后嘲笑他们,这才各自离去。
第二天姜某又来到这里,那女子已经先在窗前。因楼高屋隔,两人无法互通悄悄话,姜某用一块洁白的手巾,包着一枚金戒指抛上楼去。女子则以一只镯子相报,随即关上窗户进屋了。女子本姓周名叫英如,和母亲住在这里。父亲是茶商,出远门了。姜某知道这些根底儿,等天傍黑无人注意时,藏进她家内室门侧。入夜安静下来后,悄悄来到英如的闺房前,闺门已经闩了,从窗棂中看见英如独自坐在灯下,嘴里喃喃地对着灯说着什么。姜某用英如赠他的镯子轻轻敲着窗棂,以响声提醒英如。英如听见后有些惊讶,问道:“谁?”姜某说:“是我,镯子在这里。”英如明白后大惊,急忙来到窗下轻声说:“快走!晚了就坏事了。”姜某反复请求开门,英如始终不答应。姜某说:“你难道是张画儿吗?要不怎么容颜如玉而心坚如石呢?”英如恳求他说:“有幸得到你的爱怜,却怎么忍心坑陷我?乞求你快快从后门出去,另谋长远之计,今晚绝不能接纳你。你再不听劝的话,我要喊人了!”姜某害怕了,不得不逃回家,心情十分抑郁苦闷。
到家后不久听到拍击门环的声音,一开门,一个小髻弓鞋满身香露的人走了进来,竟然是英如。英如对姜某说:“刚才拒绝你,实在是出于不得已,但思念你的心情越来越迫切,所以跑来找你。”姜某大喜过望,于是与她成就欢好。天将亮,英如离去,夜静之后则又来,像这样过了好几个月。
这时的姜某已经快成年了。他父亲也常年经商在外,家里的事由叔父主持。因姜某尚未成亲,一时间家里忙着为他议论亲事,尚处于择而未定阶段。姜某很担心会选定他人,想禀告母亲聘英如,于是事先告诉英如,与她商议。英如却不在意,听说要请媒人去她家,竟然表示不同意。姜某对其中的缘故很有些怀疑,联想到她一个人夜来早去的,毫无阻碍,也好像全无感觉似的,绝非弱女子能做得到的,其中必有蹊跷。这天一早等英如离去,便尾随在后。出门没几步,已飘然不见,大感诧异而回。偷偷来到英如家附近打听,得知英如已经死了,这时才想到每天与自己往来的,是英如的灵魂,为此深感悲痛。
这天夜里英如来,笑着说:“你以为我死了呀,姑且不要害怕!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足可以解释你的一切怀疑,还能让你的怀念之情得到安慰。”让姜某趴在她肩上,带着他行走,像飞燕惊鸿一样迅速,很快来到一座城中。城里街巷曲折,殿阁相连。至一所大第门前,门上一双铜饰兽头衔着门环,静悄悄地虚掩着。推门而入,但见房舍以香木为栋梁,绰绰约约地如仙人居处。内有“镜堂”,厅堂四壁都是镜子,冷光四射,连眉尖发梢都感到寒气逼人。西南角悬挂一块响板,英如用手指一弹,叮铃一声,便有数位女子连连翩翩而出。映入镜中,红花白玉,远近迷离。其中有一女子,彷佛就是英如。回头一看英如,依然还在身边。等他再去看那些女子,却又忽然不见了。正要追问英如,英如说:“这里是天上的琼宫,不可久留。立即拉着他的衣襟,领他径直走了出来。
旋即回到家,英如对姜某说:“你刚刚看到的那位真的英如,她与你空有互赠佩物之缘,仅仅只能见几次面,全部缘分到此为止了!我并不是英如,是一个狐女。我们之间实际上才有前世的缘分,因我顾虑你已经将感情专注在英如一人身上,这才模仿她的容貌,出现在你身边。疑窦既然已经解开,我们的良缘到此已尽,从此永诀了!”姜某还没来得及挽留,已飘然飞逝。这才明白几个月来与自己所交往的人,并非是英如的魂魄。姜某最终娶了别家女子为妻。
191,庐山怪
奉新的宋荪侣外史,曾于壬子年七月十五,宿在庐山绝顶的僧寺中。到半夜的时候,满天明月。隐约地听见有嗖嗖的风声,落在高树的顶梢之上,声音中夹杂着歌声、说话声、笑骂声。宋鸣璜很惊讶而起身察看,发现不远处,地势平坦,许多身影纷纷攘攘,大致上如人们演戏的情景。借草地为地毯,以树丛为屏幛。锣鼓音乐的伴奏声,出自树上,节奏十分奇妙。衣服、冠带、胡须、发套、械仗等道具,也都与戏班子用的差不多。心想这空山静夜的,哪会有唱戏的在此?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怪异所为,姑且等着看下去。化装表演了十几出,没能弄清演的是什么名目;咿咿呀呀歌唱,也听不明白是什么曲目。
接着几人相互和唱,歌声很响亮。歌词为:“吸日精,蚀月华,诸君妄意凌烟霞。烟霞堕地失颜色,但见玉水生桃花。桃花一万片,飞入陈王家。仙人化作尘与沙,秋风吹雨打闲衙。南楼美人嗟复嗟!湖中不见东来楂,空山夜半啼栖鸦。” 宋鸣璜随着他们的歌唱声记录下了歌词内容。忽然有一道金光从天空而下,竟然是个行脚僧,样貌很怪,向演出的人们大声呵斥道:“何物邪魅,胆敢在此喧扰,法当死!”只听锡杖哗郎朗一声响,众人的形貌尽变,那些表演者都是兽,而伴奏的都是鸟;转瞬之间,都消失不见了。
宋鸣璜于乾隆五十八年癸丑来京师居住三个月便去世了,去世之前几天,很详细地讲给我听。不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
192,戴公
有位戴公,少年时行侠仗义。他的一家邻人向富豪借了钱,无力偿还。富豪就抢走了他的女儿。戴公一怒,杀死那个富豪,逃亡在五岭一带。黄昏时坐在枫树下休息,望见一个少年和几名仆从骑马奔驰而来。那少年一表人才,见到戴公就下马作揖,说:“请先生到舍下作客,我给您牵马。”戴公诧异地说:“这怎么敢当?”少年说:“希望先生到舍下作客,我将有事相求。”戴公问什么事,少年跪下说:“先生不到舍下,我死也不敢说。”戴公发怒说:“有话就说么,干什么这样卑躬屈膝!我不耐烦这样婆婆妈妈的。”少年连连磕头,流着泪说:“我父亲同波利君不和,在赤谷之野交战,被飞戈刺伤左臂。药品都用遍了,只有取得活人的一寸肝,才能治好。已经求了上万个人,没有肯给的。假如不是自愿,强迫取来是没用的。听说您最为侠义,能舍生忘死帮助他人,特此来恳求您。”戴公笑道:“这是孝敬老父啊,我哪能吝惜不给呢?”说着,自己用佩刀剖腹,割下一片肝给了少年。热血直流到鞋上。少年赞叹道:“真是天下少有的义士!”取出药来给戴公敷在伤口上,伤口立即愈合了,一点痛苦也没有。少年拿了肝,再三道谢,乘马飞驰而去。戴公心中很是惊异。那时富豪的儿子告到官府,缉拿戴公。捉不到,就把邻人抓去审问,严刑拷打,追问戴公的去向。戴公听说,叹道:“我杀了人,却连累旁人,还活着干什么!”于是回去,自己投入狱中,开脱了邻人,定了案。刑期近了,有一个老翁来探视,说:“我是少年的父亲,您割肝的大恩,我日夜不忘,今天特来救您免遭大难。”于是拿出一节粗大的竹筒,像折断枯草朽木一样轻易地弄开枷锁镣铐,又将其系在大竹筒上。老翁拉着戴公走出监狱,狱吏见了也不管。出院门、城门,也一点阻挡也没有。
两人走出城外,正值繁星满天,山坡田埂均可看清。走了不远,进人一座山中,林木茂密,不再看得清路径。最初听得脚下落叶簌簌作响,随后又觉得两脚不着地,像是浮在空中。天亮之前,停在一间石屋之中。石屋宽敞明亮,充满雾气。走出石屋,四下眺望,只见鸟在下边飞,伸手可摸到天,原来身子己在崇山峻岭的顶上了。远处云中有一个小小倒影映入海中。老翁说:“那是天台山。别的山都看不见。”老翁领着戴公走遍山路,所见花草禽鸟,大多是世上所没有的。石屋前面有一株大树,挂满成串的荚,果实像豆子,抬头就可以吃。过了几天,老翁对戴公说:“这地方孤立高峻,不可不来,但不可久住。我有一座庄园,在牛女之墟。我想和您一同前去。”戴公答应了。弯弯曲曲向下走了很久,才到了有人的地方。这时走在路上,和平常无异,不像前几天那样飘忽。到达以后,只见村寨房屋,饮食穿戴,都和一般人相同。也有小厮仆役供人使唤,邻里亲朋相互往来,这地方原来在汀水之南,漳水之西。第二天,有两只白雁落在庭院,猪羊鸡鸭之类都自己走来。老翁大摆筵席,金樽银烛,光照帘幕。这才笑着对戴公说:“我有个老朋友,住在石镜山下,听说他的女儿端庄美貌,是个绝好的妻子。知道义士尚未婚娶,已经给您作媒。今天是良辰吉日,姑娘就要到来了。您换换衣帽,准备作新郎吧。”戴公非常惊喜,连连道谢。不大一会儿,鼓乐之声大作,大队仪仗仆从前导,送亲的香车来到门外。戴公在堂上等候,叩拜行礼,十分隆重。然后送进新房。那里珠光宝气,艳色轻香,洋溢在脂盒镜台之间。戴公虽然是心如铁石的男子汉,这时也不由得心荡神怡。
这些天祝贺的客人络绎不绝,喜庆的酒宴整日不断,唯独见不到昔日的少年。戴公心存疑问,对老翁说了。老翁说:“偶尔有事外出,下月便回来了。”戴公信以为真,只是为了越狱远逃的事,到底心中不安,暗自打听消息。听得人说,戴公已经被杀掉,没听说有越狱的事。戴公大为惊讶,来问老翁。老翁笑道:“没别的,那天铐上的大竹筒,便是我的儿子,已经替您抵罪了。”戴公惊骇至极,号啕痛哭道:“是我犯了大罪,却让令郎遭殃,我还何必要活着呢!”要拔刀自刎。老翁夺下刀,严厉地说:“难道只有您是君子吗?您能够剖腹,我儿就不能断头吗?况且他还可以复活,而您却要寻死。想法太不对头呀!”戴公停住手,追问怎么回事。老翁说:“新娘知道。”戴公又去问妻子。妻子取出一柄碧玉如意,交给戴公,说:“你往西北七百步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用如意一敲,石头就会裂开,当中有一个紫笋,长约一尺,你带回来,交给老翁。千万别弄错了。”戴公按她所说的去做,果然得到紫笋。老翁把笋栽在院中,不大工夫就长成了高大的竹子。竹子忽然裂开,里而走出一个人,原来便是少年。见了戴公,一同大笑,说:“为了您,经历了一场劫难,现在事情完结了。”又说:“我们都是神仙,只因豪气尚存,所以想物色人间的奇士,同登仙界。您侠义超人,所以能到这里。现在把这所房屋暂给您住。您同尊夫人暂住人间,以后会从尘世解脱出来,我们就可以常在一起了。我同老父先走了。”说罢,和老翁都不见了。
戴公活到六十多岁,无疾而逝。殡葬时,棺木极轻。他的妻子已经五六十岁,仍同往年一样,年轻美貌,戴公死后第二天,也没了踪影。戴公因躲避仇家,隐姓埋名,戴是他更改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