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莲华

2021-10-15 00:41 作者:陈辰_cider  | 我要投稿

莲华

(1)

一入秋,连绵阴雨便如期而至,纷纷落在将军府的每一块地砖上,这光景从我六岁被选作少将军伴读至今,已然过了十一年,十一年草木枯荣,我被起名小幺,始终伴在少将军何平左右,少将军何平比我大三岁,此刻正在举行弱冠礼。

传言少将军何平出生那一刻,哭声响亮地从产房传出,吓得太阳都从乌云里出来了,顿时间庭院金光闪耀,老爷为此开心无比,可开心的下巴还没合上,就有人把这种事情传到了宫里,陛下龙颜大怒,老爷周旋了好久才让上意平息,也就是从那以后我们何将军府便大不如前了,给少爷取名时,也便只敢取一个“平”字。

将军府的奴仆被遣散了一大半,只留下了几位护院和贴身侍卫,三处花园无人打理都荒废了,无人居住的屋檐尽是灰尘。说是萧瑟,却一直也不荒凉,我和少将军小时候总是跑来这里玩。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捉蟋蟀,戏蝴蝶,在草地打滚,顺便“复习武术”,我总是打不过他,是有年龄的原因,但少将军天赋高超也是事实。我一次次被摔到柔软的泥土里,从刚开始痛得大叫,到后来没有感觉,我其实没有多大进步,是少将军越来越控制得住力道。

我一直是这样称呼着他——“少将军”,我觉得这个称呼是配得上他的,我一直这样觉得,而“何平”这样平淡的名字,如何配得上少将军呢?少将军在与我嬉闹完之后在一边静静地坐着,我在污泥中便浑浊不堪,而污泥同样在他身上,却丝毫遮不住他不可一世的气质。

他就那样淡淡地望着某处,轻轻地喘息,一言不发,而漆黑的眉眼在闪烁,那光芒,让人觉得泥土都圣洁。我从未见过莲花,却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叫“莲,出淤泥而不染。”

“如果您可以取字了,就叫莲吧。”那天下午我情不自禁地说出口。

“莲?我也觉得莲很美。”少将军轻点额头回我。

“您见过莲花了?”我好奇地问。

“你没见过吗,大厅后面左数第二张画就是啊。”少将军一脸无奈地看向我,继续说道:“先生在讲课时,小幺你又没好好听吧,而且莲一般是女子取名用的,我怎么能用呢?父亲说了,我的字会是尽忠。”

那一天之后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从那天开始就一直有一丝愁绪萦绕着我,始终没能散去。

今天弱冠礼,大家都在维系着表面的笑意,而我看得出,大家其实也都在愁苦着。

军令早前下来了,陛下要将军父子带军北上,听说那些蛮人饥荒,把北境的居民都煮食了。北境此刻正危机四起,此时陛下让将军北上是如何用心我也是清楚明白,我偷偷望向少将军的脸庞,想看出他是否有些担心?没有,少将军脸色平静如水。

老夫人却觉得这是一劫,要娶亲冲喜。少将军起初不太同意,觉得此去不知何时归,何必浪费他人时间,老夫人忍不住掌了他嘴,泪流满面地骂他不孝,问他何出此言?少将军这才不再作声。

将军府这般田地,想要与之联姻的人家是不会有的,只有乡下老家带来了几位姑娘任少将军挑选。听说少将军并没有去见她们,只是听闻其中一位姑娘名叫莲华就留了下来,想必那天我们的对话,少将军也一直记得。

而莲华也的确是一位面若莲花的姑娘,少将军在真正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跟在他的后面,我清晰地看到少将军的左手颤抖了一下。

少将军在出征前那段日子,天天和莲华姑娘呆在一起,我从没有看到过少将军那样爱笑,我在一旁端茶倒水,时而也帮着少将军一起想出有意思的话题来逗美人一笑,只是莲华姑娘并没有读过书,很多时候我们已然笑得捧腹,她却不明白我们在讲些什么。然后我们要给她解释一遍时,乐趣也已尽失了。

“哦,是这样啊。”莲华姑娘只好这样说,一脸羞愧的低着头。

少将军想要教她一些读书写字,可时间已然不够了。在战袍送来的那一刻,少将军才恍然大悟似的怔住了,过了良久,才转身对莲华姑娘和我说:“我就要走了,我会常写信回来,到时候就麻烦你来读给莲华了。莲华,小幺,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我说。

莲华不太明白什么意思,疑惑地望着少将军。

少将军无奈一笑,望着莲华说:“再见。”

莲华眼眶瞬间湿润了,也回了少将军一句:

“再见。”

(2)

雨在日日夜夜的下,少将军的书信也如期而至。

“莲华,你今日过得如何,不见你三日,我已思念了你三日,我们一直在骑马北上,中间停歇甚少,这信也是马背上写的。”

“出了城关便一下子萧瑟了,一起风,湿润的树叶便四处飞舞,清冷的空气透过盔甲渗进来,我只好更加努力练功抵御寒冷,说不定到了北方又可以功力精进,立下战功呢。”

“不用担心我冷,我们是备有冬衣的,我试着穿了一下,实在太热,脱掉了。你在家要好好注意身体,等我回去。何平,写于九月三十一日”

我将信读完。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我没有读过信,在读之前我有想过要不要试着模仿少将军的语气,但我可能没有这种表演天赋,便走了另一个极端。

我读时莲华便坐在桌子对面一起看着字,我们中间还给少将军留着位置。她时而蹙起眉头,时而流露笑意,她见我不再出声,便问我:“读完了?”

“读完了。”我说。

“今天是十月三日,这信送了三天?”莲华问。

“对。”我说。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

“那以后离得更远了,是不是信也就回来得越迟了。”莲华落寞地问。

“……对。”我一时语塞。

“我可以回信吧?”莲华问。

“当然,信使还在前厅吃饭。”我说。

“好,你可以帮我写吗,麻烦你了。”莲华说。

“您这是什么话,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一时间有些惶恐,莲华姑娘我其实应该叫夫人的,只是老夫人这几天正伤心,也没空来偏厅找我们,我们的对谈才随意了些,但身份还是很重要的。

“好,那我说了……”

“您等一下,我这就备纸砚。”

“将军北上,妾心也随之北上了,妾身在这边一切安好,希望将军放心,专注战事,平安归来,亲身会一直在府中等待将军归来。莲华,写于十月三日。你写好了吗?”

“写好了。”我说。 

我将信件递了过去,莲华看着脸色有些泛红,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字好秀气啊。”

我也不由得脸红了。

“夫人,我去把信送出去吧。”我赶忙说。

“好。”莲华又看了一眼之后,将信交给了我。

我把信交给信使后,就去帮忙给马儿喂草,帮厨房劈柴去了,而莲华也在一些婢女的帮助下,开始进一步学习女红的同时,也开始学习怎么裁剪花草做园艺。老夫人的意思是让她有空就去把后院整理整理。听婢女们说莲华姑娘的手艺很好。

大家都各自忙碌着,在下一封信到来之前,我都没有空去找过莲华。而下一封信是在半个月后才来的。信使的马嘶鸣的那一刻,我就跑到了前厅。

“这是给夫人的信,这是给你的。”

“我也有?”我惊奇地问。

“当然,林嬷嬷都有。”信使笑得一脸春风,我就知道是好事。

我先打开了我那一封:小幺,好久不见,认真读书否,用功练武否?要多在这些事上费些功夫啊,我这次出来见识可真不少,要再写一遍实在是难为我了,我都写到给莲华的信里了,到时候你一起看了吧,我回去可要检查你的功课的,可不能懈怠啊,万一以后有什么,也有力量保护自己。何平,写于十月八日。对了,如果是十月十八送到你手里就好了,正好是你的生辰,你就十八了,真好。生辰吉乐。

我一算日子,今天正好是十月十八,当下便欣喜起来,为了更快知道少将军在莲华的信里说了些什么,我便撒腿跑向莲华姑娘的房间。

莲华闻声探出头来,先是一脸诧异,随后看到我挥着信,兴高采烈的样子,也立即开心地笑了出来。

“写了什么?快念。”莲华兴奋地说。

我在尽快地平缓呼吸,同时我稍微观察了一下莲华的房间,已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屋檐下多了些剪纸,以白纸剪成人的形状,又用红纸、绿纸剪成红衣绿裤,一手拿帚,头上剪成莲花状,地上散落着些绳结和刺绣,也有些已经挂在了屋里,还有些盆子里装点着绿植,看起来清新淡雅,莲华刚才应该就在做这个,现在她手上还有一些泥土,看起来却越发白皙了。

“好了吗,念吧。”莲华央求道。

“好,我这就念。”我将信取出来。

“莲华,这野外草长莺飞着实辽阔壮美,我们昨日渡河,河边芦苇飘荡,河边野鸭,野鸽成群,我们举行了射猎比赛,我十射十二中,有两次都一箭双鸽,你真应该看看众将士们惊讶的神情,大家举臂高呼好不热闹,那一晚我们就地野炊,以水代酒痛饮了许久,真是快活极了。等到了边塞,酒有大用,所以现在不能喝。”

“但我喝到后面已然分不清我喝得是不是水了,我看着朦胧的夜色,焰火将息,嬉笑声仿佛在离我远去,而你似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想再一次拥你入怀,可我终究还是没醉,哈。其实我很后悔,如果我当时坚持己见,不让你过门,我们现如今又何须熬这相思之苦,不过我很快便把这胡思乱想抛却了,我觉得……你让我更想活着,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莲华,珍重。何平,写于十月八日。”

莲华的眼神从兴奋到落寞,再到溢满泪水,我看着心疼极了,想要安慰却不知说什么好。

“这次送信用了十天。”莲华轻声叹息着。

“是。”我更小声地回复。

莲华将信抱在胸口,终于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她想必也在日夜思念少将军吧。我悄然备好纸砚,耐心地等待。

“信已收到,望少将军勿念,”莲华哭着说,“妾身这几日学习园艺女红,日子过得充实,炉火温暖,泥土芬芳,一直受府里大家悉心照料,真是三生有幸,妾身会一直铭记将军的迎娶之恩,帮助打理将军府,静待将军归来。莲华,写于十月十八日。就这样吧。”

“好的夫人,我退下了。”我声音竟也有了些凝滞。

莲华抬头看了我一眼,浅笑着说:“谢谢你,小幺。”

我迅速合眼离去,我从未发觉过莲华的眼眸是那样美,或许有炉火微光的衬托,但那衬托微不足道。我害怕和她的对视,她的美一瞬对我来讲都太多,我已经感到心里某处被刺伤。

我只得加快脚步跑到前厅,将这一封信递去。等信使走了好久,我才猛然想起我忘记给少将军回信了。

(3)

那天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四肢无力,浑身发热,有人说那天我在雨地站了许久,怎么喊也不回应,我没印象了。我似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最严重的时候我似乎坠入了水底,怎么也呼吸不过来,他们对我用的是一种土方子,听那大夫说,如果我身体硬朗说不定能挺过来。

我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床边有一个火盆还在散着热量,我保持着清醒看着墙上的斑驳,有的像云,有的像兔,我在想象之中让他们一个个动起来。

我试着逃到想象里,现实实在太悲伤了。这些时间里,我有试着站起来,结果刚出门一阵风就把我吹倒了。我听着屋外下了雪,听着屋外雪融化,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

好在我读书写字不成问题,莲华拿着信找到我时,我还能帮她读一读,她上一次来的时候,我发觉信上的很多文字,莲华都已经认识了。莲华自己写了信,让我帮忙看看有什么错误,我说没有时,她眼神一下子便明亮起来,忍不住轻笑了两声。她笑起来可真美。

只可惜莲华总是在伤心,她的泪痕楚楚可怜,可这也怪不得她,原本今年开春,少将军就能回来的,北蛮却又跟着春天的沙尘卷土重来了。

门扇吱呀一响,帮厨老杨进来端着一碗热汤。

“你喝点吧。”老杨说。

“谢谢。”

我勉强支起身子来,接过这碗汤,喝下后我感觉自己有一些力气了,老杨一直在一边看着,默默地叹息着。

“您在叹息什么?”我问。

“没什么,你好好养病。”老杨就快把难言之隐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老杨就那样离开了,我却放不下心,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衫慢慢踱出门去。

春寒陡峭,土地硬得像岩石,院中的柳树无视冷风开了芽,我起初寸步难行,之后也受着它的鼓舞一步步走了下去。我一步步踱到前厅,里面有人哭,有人喊。

“他们说将军叛变啊,他们说将军如果不回来投降,皇上就要来抄家了,这可怎么办啊?”

“少将军怎么可能叛变,我听路上人说少将军一路长胜,在边境极具声望,这一定是皇上妒忌了!”

“这话你也敢说啊,你们都少说两句吧。你们把这些钱拿着,赶紧四处散去,皇上不会赶尽杀绝的。”是老夫人的声音。

“我们还能去哪啊,老夫人,我们生是将军府的人,死是将军府的鬼。”

我向里面张望着,看到了坐在老夫人左侧的莲华,她正掩面哭泣着。

“行了,都去干活吧,”老夫人还是发话了,“至少我们今天下午还要吃饭的。”

“去吧,都去忙吧。”老夫人再次说道。

人们才开始慢慢散去。莲华也正要离开,老夫人轻轻拉住她,带着几分歉意地对莲华说:“孩子,让你嫁到我们家,可真是委屈你了。”

莲华忙说没有,更加止不住哭。我很想过去安慰,但也明白自己的出现会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我只好转身离开。我很快接受了这种事实,这种情况我其实早有预感。只是我实在为将军父子感到不值,都已经名平,字尽忠了,为什么上面却要一直执着于一次天气?

我去帮助他们劈柴,他们说我还没有好利索,让我去歇着,可我也不想歇着,就四处去走走,看哪里可以帮得上忙。

我走到印象中莲华住的房间附近,惊奇地发现那里已经大变了模样。我已经知道叫做扫晴妇的贴纸在左侧挂了三长串,一个个惟妙惟肖好像真的在扫些什么,红色的绳结在门口屋檐上挂了一排,门口两排各有一盆草木,也许过段时间就会开花。屋内的装饰品更是排列得整整齐齐,在烛火的闪耀下熠熠生辉。

“小幺?你怎么在这?”

我身后传来莲华的声音,我急忙转身行礼。

“不好意思夫人,我被您房屋的设计迷住了。”我赶忙解释。

“我是问,你不应该躺在床上吗?你身体不好,可不要再受了风寒。”莲华说。

莲华关切的眼神让我感到温暖,可我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回夫人,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出来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也挺好的,谢谢夫人关心。”

“好吧,那你请自便。”

莲华没再说什么,绕过我走进房间去。清风将莲华的秀发抚到我的脖子上,那份柔软让我一时间无法站稳,踉跄了几步,还好站住了。

“你没事吧。”莲华问。

我循声望去,莲华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我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一阵苦涩,我想这便是有苦难言吧。

(4)

将军的信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莲华眼底的落寞一天比一天沉重,此时莲华已经可以听懂我们当时讲的许多笑话了,我用差不多的逻辑来编造笑话讲给莲华听时,莲华也会短暂的会心一笑。

我猜想是不是信使都已经遭遇不测了,天空愁云惨淡,我的身上也背着几斤。各种消息在各种渠道乱传,有人说将军在独守空城,有人说将军击退了所有追兵,有人把将军描绘成了魔鬼的模样,有人说将军早就众叛亲离正在到处逃亡,而我只愿意相信将军的亲笔信。

我看到不少人盯着这将军府,一个个绿着眼睛带着邪笑,我真想冲过去把他们的嘴脸撕碎,可我什么也做不得。我的身体算是康复了,可也大不如前,手无缚鸡之力了。

有一天莲华问我:“小幺,你会画画吗?”

我小时候学过,但我出神没有仔细听过,我一直觉得那不是男儿该做的事情,现在我只感到后悔,我只能说:“我只会一点点。”

“你可以把我的样子画下来吗?”莲华问。

我有些困惑的抬起头来,莲华花了淡妆,将她的憔悴隐藏了起来。莲华这一年内瘦弱了许多,我感到心痛,同时也有了一股冲动,我想要画下来——想要用我的笔触将莲华的美貌珍藏下来。

我说:“我明天过来吧,我需要准备材料,需要去翻翻书。”

“好,我等你。”莲华说。

我转身向画室跑去,我感到我的小腿在充血,刚开始痛地想要停下,到后面已经没了感觉,我感到温暖在身体里周游,汗水从皮肤里沁出,爽快无比。那一夜我都泡在画室,拿着丹青挥洒,等到第二天的阳光照耀进来,我看到了自己的白发。

我去找到莲华,莲华换了一身靛蓝轻衫在等我,上面有她自己刺上的花瓣,莲华看到我后满脸地震惊,我轻轻摇着头,笑着说:“我们开始吧。”

莲华眼里又多了一丝苦涩,我有些庆幸那份苦涩是因为我。莲华紧了下腰带,玲珑的曲线便明显的浮现,她转身侧向我,腰部衣服带出细细的褶皱,顿时使整幅画面生动起来。刚刚洗过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舞,莲华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我盘腿坐下,架起画架一笔一笔描绘起来,那美好我如何画得出?那美好是自己震撼了我的心投射到了画布上,我沉浸在只有我和莲华的空气里,细嗅着莲华身上的香气,我想到少将军曾经喝水喝醉了,可我怎么连水都没有喝就醉了呢?

画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我的手臂无力垂下,我看着画,看着莲华,我在想我此生足矣。莲华捧起画来细细地打量着,她流泪了,对我说了声谢谢后,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夫人,您没事吧。”我有些着急地在门口问。

“小幺,今天真的谢谢你了,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吧。”莲华说。

不祥的预感瞬间包围了我,可我也不敢大声张扬,前院传来了马蹄声,我一阵欣喜,不对,这是一群马!

尖叫声在前院响起,我拍着门,想要莲华跟着我逃跑,可里面已然没有了声息,我撞向门,可门将我撞飞,我感到我的骨头松软碎裂了,一股暖流从我的口中流出,我今年未到十九,就要辞世了吗?

我向莲华的门口爬去,苦苦哀求她快去逃命,一个士兵出现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可他拿起刀向我砍来。

我下意识闭上眼,一股更大的暖流却从我头上淋下来,我抬起头看,是莲华拿着一把刀刺进了那士兵的喉咙。

我牵起莲华的手就往后院跑,后院的井里通着向外的小道。后院一片荒凉,我也许久没有来过了,但我对这里轻车熟路,左弯右绕很快找到了。

“跳下去就好了,我先跳。”我说,我害怕下面有什么硬物,我想要让莲华跳下去时有我垫着。

我不等莲华说什么就一步跳了下去,腿火辣辣地疼,我招呼着莲华,急切地说:“快下来呀!”

我在井底向上看着,莲华的上半身占了半个天空,我突然听到了噗嗤一声,一个箭头从莲华的左胸探出头来,是那样的突兀,我无法接受。

我在井底无声哭喊着,莲华的泪也滴了下来,我们痛苦地对望着,她说:“快走。”

我摇着头,我已经走不动了,莲华一直在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终究不再动弹。

我不知在井底躺了多久,我出神地望着她,到了夜里,有人把莲华的尸体搬走了,井口传来快活的声音,我已然什么也听不清,我的魂魄似乎也跟着莲华一起走了。

(5)

那天我终究没有死,我靠着井边滴下的露水清醒了过来,从小路出去,小路通向一个山涧,山涧有鱼,有鸟群,有一闪而过的兔子和狗,有茂密的果树,如果莲华也能到这里来,该多好啊,我拖着残腿,在山涧爬行。

莲华的死,让我感到自己的心缺失了很大一块,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但我不想就这样死去,我想要报仇,我想要让那狗皇帝血债血偿。

我在山涧找到了一块尖石,把他打磨得越发锋利,几天时间砍下几根粗硬的木条,将自己的断腿裹起来用枝条绑好,我试着站了起来,木条勒着我的肉,我疼得满身都是汗,几声哭喊下我站了起来。那一刻我觉得草木都矮了一节。

我害怕原路返回将军府会被直接抓住,就先绕远路一步步向城里走去,那之后再一步步向皇宫走去,再之后呢,我没有想过,我不知道我能想到什么办法,我干脆就不想了。

到了城里后一切却都改变了模样。

城上的士兵穿着陌生的衣服,几个大汉骑着壮马在街上游荡,他们的形象和传闻中的北蛮别无二致。我心下一凉,难道少将军他们真的输了,北蛮已经攻打到都城了吗?我怀着疑惑与几分恐惧看着庞然大物般的他们,想着少将军能抵抗一年多也是很强了。

我以为他们会像传闻中那样把鞭子甩在我的身上,可他们只是转悠。既然江山已经易主了,是不是我就可以先回将军府里看看?我这样想着,已经走在了熟悉的回家路上。

可将军府前有两个蛮人在守着,这让我很困惑,直到我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他沧桑了许多,眉头皱成了山,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少将军。”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少将军往我这边看,他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我的双腿瞬间没有了支撑的力气,倒下了,少将军跑过来将我抱住,我倒在了少将军的怀里,我在少将军的怀里痛哭。

“太好了,少将军您没有死,我相信你一定会活下来,可我,我对不起你啊!”

“小幺,没事了小幺,我们冤有头债有主,我已经将那狗皇帝的头砍去挂在皇宫宫门上了。”少将军激昂地说。

不愧是少将军啊,我想,我像一年前一样,跟在少将军身后进了皇宫。

“小幺,你看,这一切都是我们的了,当年的金光如今才是真的闪耀了,我要把出生到现在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少将军站住龙椅上雄伟壮阔,天之骄子意气昂扬!少将军说:“你知道吗小幺,我到了北境后和北方人来回厮杀,几番较量好不痛快,可北风一到,千里雪封,我们竟然得不到一点粮草支撑!为了活着,我们只能深入敌营抢夺,我第一次去抢就被捉住了,可我的慷慨赴死,让北方人也佩服我的豪气,我们痛饮一碗,结了异姓兄弟,而这狗皇帝以为我早已经饿死了,就去把家里抄了!我得到消息后吐了一口血,憋着一口气,一路领兵杀了回来,势如破竹啊!”

“势如破竹啊,你知道吗,小幺!”少将军大吼着,他的豪气已经冲了云天了。

在之后的酒席上他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少将军已经在规划新的国家,我对他的称呼是不是也该改成皇上了。

可少将军一次也没有提到过莲华,他在席间左拥右抱,莲华是已经死了,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莲华!

少将军并没有什么时间见我,他身边围满了人。我在皇宫里闲逛,有官员在将皇宫里的珍宝清算。北方人不懂字画,都扔在一旁。他们见我去翻找也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没有说些什么,我也回以微笑。

我找了良久,找到了那幅画,它真的在这里,它当然配在这里,在它的闪耀下其他的字画甚至珠宝都黯然失色!莲华离开了,我只想永远保有《莲华》。

我留了一张字条就带着《莲华》离开了,字条上写着:小幺要去逍遥人间了,望少将军勿念啊。


后记:

“又是一封字条啊。”何平看着小幺留下的字条叹息着,说“短短几天,我已经找到了三张字条了,我干脆改名何字条算了。幸好父亲是在战争中去世,没有写字条的机会。”

想到父亲,何平又洒了几滴热泪,他想起父亲曾在一次醉酒后抱着自己喊道:“平儿啊,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平吗,这平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平凡,而另一个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陛下肯诚心待我们,我们就安于现状了,可如果他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了!”

何平抹去眼泪,从胸口掏出两张字条,一张是在母亲床板下找到的,一张是在莲华的,往床板下藏字条是母亲教给何平的,何平又教给了莲华。

母亲的字条上写着:吾儿啊,娘亲要去找你去了,咱娘俩在地下相见吧。

这张字条写的很潦草,想必是母亲在最后一刻匆忙写完的。母亲一直都这样潇洒呀!

莲华的就不一样了,写的字娟秀淡雅,看来着实下了功夫,应该是和小幺练的字,两个人写的真像。

莲华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死亡,上面写着:将军,妾身相信你一定还活着,只是要请您原谅了。妾身病重咯血,实在支撑不住了,也不愿意再花府里的积蓄治病了,妾身在织布时留了三尺白绫,请允许妾身干净地离开吧,请您忘记莲华吧,妾身相信将军您还活着,就请快乐地,肆意妄为地活下去吧!

虽然何平想不明白莲华最后为什么是被箭射死,但他也不愿意多想了。

“也罢,也罢!”何平叹息着遥望天上的明月。明月多情应笑我?笑吧,一起笑吧!何平仰天长笑,小幺也在月色中翻了个身。







莲华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