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丽篇——《三少爷的剑》

我叫小丽,也叫娃娃。有双大大的眼睛,有双灵巧的手。我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
每次我叫娃娃的时候,都是我每月回家的日子。母亲和哥哥都喜欢这么叫我。看着我的时候,好像在看一位公主。是的,在家里我就是一个公主。不大的家里,有三张床,最干净柔软的一张就是我的。在母亲和哥哥面前,我态度高贵而温柔。我喜欢他们那么看着我,以我为荣,我要他们永远感到骄傲。
每当我叫小丽的时候,都是我干活的时候。这个名字,只在一个地方用,我干活的地方。在韩家巷里的韩家楼。韩家楼是什么地方?是一个妓院。是的,我是个妓女,也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婊子。我是韩大奶奶手下年纪最轻的,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韩大奶奶就是我们的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婊子。客人们总喜欢光顾我。我腰肢纤细,就是胸部有些平坦,但还算比较结实,不像我们大姐虽然大如瓜,却又软又垂。
母亲和哥哥不知道我在做妓女,我也没告诉他们。妓女是很不好的行当吗?不都是伺候人,跟丫鬟有什么区别。端茶倒水揉肩,还有陪人睡觉。丫鬟不也是干这些?不过,好像街上骂街的泼妇都喜欢骂婊子。想来不是好话。我没敢告诉母亲和哥哥,我不当丫环,我当婊子了。我不能让母亲哥哥知道,我也不能不当婊子。因为我要让他们每月能吃上肉。
我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丫环。那年我被远亲带进了那家大户。夫人是个胖女人,又凶又恶。跟韩大奶奶一样,我看着就怕。女人老了,都会变得又胖又丑又凶吗?我母亲就不是,我母亲就一直都是瘦瘦的,说话可和气。老爷是个老人,不知道多大岁数,其他丫环说他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丫环们总躲着他,有事总让我传禀。那回我不小心摔了老爷的瓷瓶。老爷说是古董,值得50两。要我赔,还要赶我回家,不给工钱。我一天8分银子,旬月歇一天,月俸二两半;哥哥苗子赚得不如我多。我怎么赔得起?我跪在地上求老爷高抬贵手。老爷让我拿身子陪他。50两,只要不让我赔他钱,怎么都行。那些丫环和小厮不也常常偷偷睡在一起吗?这样,我就还能当丫环了。每月母亲哥哥还能吃上肉。
后来我被夫人赶了回来,骂我小妖精,但把我工钱结清了。我遇到了韩大奶奶,就进了韩家楼。比当丫环赚得多,客人高兴了,会打赏些碎银子。迎来送往,总能见到很多新面孔。妓院真是一个大世界,有穿绸缎的生意人,也有拿刀拿剑的江湖人,还有带各色纨绔子弟,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穷人。哥哥就不会来这里。家里没人知道我在当妓女,我回家还能像个公主一样让他们疼着,让他们感到骄傲,那是很舒服的感觉。我每月都能拿钱回去买肉给他们吃。哥哥年纪那么大了,还没有成亲,我还得好好攒钱给他娶个媳妇儿。

我有个恩客,是城里的潘举人,能开出外条子的。每月月尾都是他家下人在后半夜来接我。轿子从后门进他家院子。听轿夫说,每次都是晌午送潘娘子回娘家,晚上就接我进他家。月月如此。有了媳妇儿为什么还出来嫖?媳妇儿又不是母老虎,丑得胖得不行。我曾撇见过潘娘模样子挺俊,盘子也靓。不明白?有次完事了,我问为什么不直接去妓院?人多,有吃有喝还热闹。潘举人喃喃不语。我又问举人老爷,直接去妓院,还能省来回雇轿子的钱。潘举人哈哈一笑,塞了一锭银子给我,足有五两,说他将来是入朝为官的,蟒袍加身。什么是蟒袍?后来韩家楼的姐妹说,就是唱戏曲穿得红红绿绿的大袍子。偶尔尽兴了,还给我讲讲以前有趣的故事什么孟母搬家、还把织好的布给剪断的故事。孟母的孩子真不懂事,直接揍就听话了。他母亲多辛苦。我母亲为了缝几块布卖钱,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我不识字,一次潘举人还教我写字。我终于会写自己名字了,再多字就学不会了。小丽,娃娃。我喜欢写娃娃,像两个人手牵手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姐妹们嚼舌头提起潘举人都带着鄙弃,说他什么敢嫖不敢认。潘举人,人挺好的,如果能多给几个五锭的银子就更好了。但愿他能穿上大袍子。
金兰花要从良了,给城里的外号铁头的人做三姨太。她是跟我关系最好的姐妹。她也是我们的二姐。她最风光的那会,是淮扬一带的名妓,见过不少大人物,有大官有大侠。我见过铁头,满脸横肉。他的头,灯光照下,亮得就像是个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光葫芦。为什么会嫁给他?
金兰花说,年轻时可以爱钞爱俏,年纪大了还有得选吗?能当三姨太还有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有喜欢过的人吗?
金兰花:有。
我紧接着问:有多喜欢。
金兰花:我可以为他去死。一脸决然的样子,出现在婊子脸上,很奇怪。
我:为什么我就没有喜欢的男人?我都已经15出头了。
金兰花:但愿别有。
我:为什么?
金兰花:因为我们是妓女。哪个良人肯娶?
我:妓女怎么了?也是辛辛苦苦赚钱。
金兰花说我还不懂事。皮肉钱,是脏钱。我不懂。我只知道,要好好多多地赚钱。我要让母亲哥哥每月有肉吃。我还要等我爱的男人出现。
后来阿吉出现了,不知道他从哪里来。醉了五天的他没钱还酒账,就给韩大奶奶干活抵账。这个喊他去给客人打酒,那个喊他给姐妹端水。谁都可以使唤,欺负他他也不还口。最后我们都喊他没用的阿吉。虽然长得还可以,但那没用的样子,肯定讨不到媳妇,虽然他人很好很听话。
可,当他为我挡下那六刀的时候,突然他在我眼中变得不一样了。不知道为什么想多看两眼,看清楚。那天,有位客人完事后,不给钱就走,还抽了我一巴掌。我拽着他不让走,他穷凶极恶地拔出了刀。韩大奶奶、龟公、还有那三平时不可一世的护院谁都不敢上前。只有阿吉上去拦住了他,不付账不让走,那个坏蛋连刺了阿吉六刀,阿吉没还手,竟也没惨叫,没吭一声,就看着那个坏蛋。那坏蛋被吓住了,掏出银子跑了。阿吉默默地回了柴房。
夜里我偷偷跑到他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不去看他不行。我躺进他怀里,我想把身子给他。我只有这个。他竟然推开了我。然后韩大奶奶把我赶了出去。第二天,阿吉就不见了。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他去哪了?我感觉心里一紧。我还没感谢他。
好几天,都犯错。不小心把热茶递到了陆公子手臂上。张秀才跟我说话时,我楞神了。柳老爷摸我手臂的时候,我心里一慌,竟然鬼使神差地抽了回来。心不在焉地,好几天没接客,就是不想。好几天,不舒服不自在,好像丢了什么。韩大奶奶狠狠抽了我两巴掌。晚上,我想了一夜,想我怎么了?

第二天深夜,我还是没接客。待人散尽,我跪在了韩大奶奶面前,用头磕地,一语不发。韩大奶奶稳坐在太师椅上,慢慢喝着茶,好像没看见我。我不抬头,她也不说话。
好久,才听到一声叹息。要从良?韩大奶奶发话了。
我:求妈妈成全。
韩大奶奶:看上阿吉了?
我:是。
韩大奶奶:他都走了。
我:我去找。
韩大奶奶:咱是婊子。他要你吗?
我:我不卖了。他不要我,我就跟着。在他身边,心里舒坦。
韩大奶奶:那天大家都怕得要命,其他男人怂得像狗一样。看他为你挡下那几刀,看你那神态,我就知道他进你心里了。去吧,去吧,明天就走。日常恩客赏你的物件,带着走吧。卖身契我会烧了。婊子从良要趁早。
我赶紧磕头:谢谢妈妈。
韩大奶奶的胖脸上带着戚容,目似含泪。我心里一动,忍不住问:妈妈为什么不从良?
韩大奶奶:我这模样,我这岁数,从良谁要?你二姐金兰花那岁数要是不从良嫁了,估计这辈子都脱不开窑坑。能走时,不一定想着走;想走时,不一定有地去。窑子里当姐,真以为是闺阁大小姐?
我:妈妈,那其她姐妹想从良,能走吗?
韩大奶奶:谁真想走,妈妈我绝不拦着。小丽,你才十五,你上面的姐姐最小的也都二十有二了。她们要想走,早走了。有些人,是没活路当了婊子。有些人,为养家当了婊子。而有些人,是天生的婊子。在妓院,穿金戴玉,绫罗绸缎,衣食洗漱,都有人伺候。四季脂粉、任自挑选。瓜果鲜食、咸甜零嘴,一无所缺。琼浆玉液,龙肝凤髓,享尽口腹之欲。琴棋书画,笔墨纸砚,应有具有。焚香弄琴,含唇吟诗,何其风雅?
韩大奶奶,站了起来,微低头,凝视着我:你家多久吃顿肉?你哥哥吃过牛肉吗?嫁人是那么好嫁的?嫁人后的生活,真如咱这韩家楼般富足,不动指手调羹汤?你那恩客潘举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媳妇儿是俊俏,就是身子弱,经不得折腾,近乎个干看着的美人。每月找你泄泄火,他媳妇儿不知道?不过是心照不宣,借着回娘家避开了,心里不难受?是天天难受,月月难受。还有因那些丈夫无能,还得出力刨食的妇女,好做?
韩大奶奶,有些气动,话快了:当婊子,闭上眼,撑死也就难受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好吃好供着。傻孩子,我让她们走,赶她们走,她们肯走吗?你能走,就走吧。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来为君做羹汤。说来不难,做之不易。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女人,最怕错过和嫁错。你不一样,妈妈怜惜你。去账上支五十两,隐姓埋名找个营生。
谢谢妈妈大恩大德。我没想到凶悍无比的韩大奶奶,能说这样的话,赶紧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开。背后传来韩大奶奶的声音:出了韩家楼,记住了,你从来没当过婊子,从来没有。我们从来都没见过,更不认识。另外,阿吉在城东苦力常聚的茶馆出现过。

再见到阿吉的时候,不是在城东茶馆,而是我的家里。哥哥收留了没地方去的阿吉。吃饭时,哥哥苗子向阿吉介绍我家里引以为荣的公主。我浑身冰冷,害怕极了。阿吉没有揭穿我,喃喃地向我问好。我心如刀割,却不得不鼓足勇气,装出一脸平淡:坐下来吃肉。
阿吉留在家里养伤,家里就我和他。我浑身颤抖,真害怕他看不起我。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婊子是个贱业了。别的人嚼舌根不算什么,害怕自己爱的人看不起自己的感觉,真让人揪心和绝望。我的颤巍巍地说: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是的,我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了,死也不去。我想起了,金兰花那满脸决然的样子。
我要是早一点,遇见他就好了。早一点,就好了。
苗子哥哥回来了,头上流着血,踉踉跄跄撞了进来,肋骨断了好几根。外面来了一群市井混混,带头的是大老板手下排第三的打手铁拳。那天阿吉得罪了小头目车夫。对方纠集了人找上门了。铁拳啊,听说他干掉过少林的四个大和尚,武当的两把剑。还有大老板,他是整个城镇的皇帝,连官府都不敢得罪他。韩家楼,受他庇护。韩大奶奶在大老板面前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铁拳和那群混混,是来教训阿吉和拉我回去的。韩大奶奶放过了我。可是大老板不放过我。我曾是生意最好的婊子。我以前怎么会去当婊子?我脑子转不动了,我以前怎么那么蠢?我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了,死也不去。
阿吉挣扎着冲了出去,去一个人面对那些恶棍、那些虎狼。他的伤口还在流血。我突然想起了,金兰花那句可以为他去死的话,还有她满脸决然的样子。
我要是早一点,遇见他就好了。那时候,我还不是妓女,不是婊子,还是个干净的姑娘。我想让他看见我干干净净笑的样子..........

原文载自本人微信公众号《仙熊纪》( 2016-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