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格瓦拉传》第五章 逃往北方(b)
5月1日,在旅行了4个月后,他们到达了安第斯山脚下的利马,“身无分文但心满意足”。利马曾被赞誉为殖民时期的“总督之城”,是西班牙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在1535年建立的。1952年,利马依旧美丽,然而社会等级分明。对埃内斯托来说,这个城市显示出“秘鲁还没有脱离殖民时期的封建状态:它仍在等候真正的革命之血”。
他们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从一个警察营房转到另一个警察营房,直到最后有人给了他们一些饭吃。他们拜访了麻风病专家雨果·佩斯博士,佩斯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在一所治疗麻风病的医院。在那里,佩斯热心的女助理索拉伊达·伯鲁亚特负责招待他们。没过多久,埃内斯托和艾尔伯托就完全赢得了她的好感,他们很快就在伯鲁亚特的家里美美地饱餐一顿,而且把衣服都洗干净了。
接下来的3个星期里,他们吃饭、休息、与家人朋友取得联系、在这座城市里四处游览。最重要的是他们收到了家里寄来的钱。他们也参加了佩斯医院的一些讲座,而且常常是佩斯晚宴的座上宾,每次吃完饭后他们都会聊上几个小时,从麻风病、生理学到政治、哲学,无所不谈。
艾尔伯托意识到埃内斯托和被他尊敬地称为“导师”的佩斯之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共鸣。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佩斯是值得他们敬佩的人物。从意大利的医学院毕业后,佩斯回到了家乡,结识了秘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何塞·卡洛斯·马利雅特吉尔,成为其追随者。马利雅特吉尔在1928年发表《解读秘鲁现实的七篇文章》,文中提出拉丁美洲的印第安人和农民阶级被剥夺了公民权,他们是潜在的革命力量,这可以作为秘鲁等国通向社会主义的新途径。
1930年马利雅特吉尔去世后,佩斯成为秘鲁共产党内的突出成员,同时他也继续着他的医学事业。除了成为出名的麻风病专家,佩斯还是在大学授课,并同时研究热带疾病,在疟疾研究领域也有所建树。因为其政治立场,秘鲁总统欧德里亚曾经在一段时间里把他流放到安第斯山中,最后允许他回到利马任教。佩斯出版过一本根据他的流放经历创作的书,书的标题是《沉默的纬度》。
佩斯是埃内斯托遇到的第一个有意识地献身公益的医学界人士。他就像是秘鲁的史怀哲或印度的甘地,他用自己的知识解决拉丁美洲自身的问题,追求高尚的人生,而这种人生也正是埃内斯托对自己的希望。他正在寻找一种能够指导他的社会思想,佩斯的信仰和个人实践恰恰在这时为他提供了可供仿效的模式。
从那时起,埃内斯托的头脑里出现了也要为自己找到类似的社会思想的想法。他对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很感兴趣,不过信仰某种特定的思想前,他必须对这种思想有更多的认识。首先,他需要结束和艾尔伯托的旅行,回到阿根廷,完成考试,获得学位,更多地探索这个世界。
这个年轻人渴望在这个世界中寻找他的定位,佩斯似乎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在埃内斯托身上花了很多时间,给了他很多鼓励。10年后,埃内斯托·格瓦拉在把他的第一本书《游击战》送给佩斯时承认了佩斯对他的成长的影响,从他的献辞中可以看出来:“致雨果·佩斯博士:他可能不知道,是他让我对人生和社会的态度产生了重大转变,我的冒险精神依旧,不过我的目标更加符合美洲的要求了。”
埃内斯托从哮喘发作中恢复过来,而且两人也有了一定的资金支持,决定继续旅行。他们放弃了原来去美国的想法,计划到委内瑞拉。首先,他们要前往圣帕布罗麻风病院,这是佩斯在秘鲁亚马逊地区最大的三家治疗中心之一。
在出发前,佩斯博士送了一些衣服给他们,让他们换掉身上污渍斑斑、补丁累累的衣服。埃内斯托接受了博士的一件白色西服,衣服对他来说太小了,可他还是走到哪里都骄傲地穿着它。索拉伊达·伯鲁亚特送给他们一罐枯子果酱,医院的病人和工作人员给他们捐了100秘鲁索尔①,还有一个便携式汽化煤油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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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索尔是秘鲁的货币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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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着满是泥土、停停走走的大巴穿过安第斯山脉,一周后,他们登上了“希尼帕号”汽艇的头等舱,开始乌卡亚利河上的航行。这里是伊基托斯的辖区,伊基托斯是秘鲁亚马逊流域地区的首府,盛产橡胶。和他们同行的乘客把吊床系在船的过道上,他们中有割橡胶的工人、木材商人、几个探险者、两个游客、一些修女,还有一个长相迷人的年轻妓女。三等舱的乘客在后面的拖船里,和猪、木材等货物一起。
6月1日,他们到达伊基托斯,这个正在衰败的橡胶之都被雨林环绕,街道上的土透出微微的红色。埃内斯托和艾尔伯托带着佩斯博士的介绍信找到当地的卫生服务管理机构。一艘驶往圣帕布罗麻风病院的船正在装货,他们等着搭乘这艘船。等待期间他们在当地的黄热病防治运动总部过夜,在伊基托斯医院吃饭。可是埃内斯托的哮喘再次让他变得虚弱,在伊基托斯的6天时间里,他一直卧床休息,给自己注射肾上腺素,给家里写信。
6月6日,埃内斯托和艾尔伯托登上“天鹅号”汽艇,开始了为期两天的航行,目的地是圣帕布罗。圣帕布罗麻风病院位于亚马逊河沿岸,接近秘鲁与哥伦比亚和巴西交界的边境线,这个麻风病院收治了600名病人,他们住在自己的村庄里,与病院的管理人员和医护人员相互隔离。接下来的两周,埃内斯托和艾尔伯托就待在这个地方。
两人在这里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热情地和医生们一起看望病人,踢足球,与麻风病人交朋友。其他时候,艾尔伯托在实验室里盯着显微镜,埃内斯托读诗、下棋,或者和圣帕布罗的医生一起去钓鱼。他的鲁莽大胆又一次过了头,一天下午,埃内斯托一时冲动,花了两个小时游泳横跨亚马逊河,同行的医生在岸上看着他,被吓得够呛。
6月14日是埃内斯托的24岁生日,医院员工给他办了一个生日聚会,所有人都喝了不少皮斯科白兰地,埃内斯托站起来发言表示感谢。他向主办者表达了深切的谢意,最后,发表了一个诚挚的“拉丁美洲人”的感言。
“……我们坚信,在这次旅行之后甚至比以前更加坚信,(拉丁)美洲分化成了虚幻、不确定的多个国家,这完全是假象。我们要组成一个单一的混血种族,从墨西哥到麦哲伦海峡的广大地区有着明显的人种相似性。为此,为了让我自己摆脱狭隘的地方主义,我为秘鲁干杯,为团结的美洲干杯。”
聚会在一个高脚屋里进行,一直持续到凌晨3点,一支乐队演奏着秘鲁华尔兹、巴西慢摇、阿根廷探戈和流行的古巴曼波等舞曲。根据事先约定,每次探戈舞曲响起时,艾尔伯托会捅捅音盲的埃内斯托。一次乐队演奏起一支慢摇舞曲,那是齐齐娜最喜欢的曲子,艾尔伯托用胳膊肘捅了捅埃内斯托,问他:“你还记得吗?”
可是埃内斯托正看着一个穿过房间的护士,以为艾尔伯托捅他是给他信号,告诉他这支曲子是“探戈”,于是他走下场子,带着那个护士跳起了缓慢、热情的探戈,而周围所有人都在随着慢摇舞曲的节奏晃动。埃内斯托发现不对劲,跑去问艾尔伯托是怎么回事,可是艾尔伯托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觉得应该继续前进了,麻风病人和医院员工给他们扎了一个筏子,把它叫做“曼波探戈号”,还送给他们一些衣服、菠萝、钓鱼钩和两只活鸡。他们出发的前一个晚上,一个麻风病人组成的管弦乐队乘独木舟来到工作人员的码头,给他们俩演奏了一支小夜曲。在给母亲的信中,埃内斯托是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的:“事实上,这是我们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有意思的情景:歌手是盲人,手风琴师的右手没有手指,他在手腕上绑了几个木棍代替手指。”其他乐手也都有类似的残疾,在河水倒映出的灯笼火把的光线照射下,他们看起来像一个个“怪物”。
小夜曲演奏完之后是告别演说。艾尔伯托伸开手臂,煽情地对他们表示感谢,埃内斯托在日记里写道,他看起来就像是“贝隆的继承人”。
第二天,埃内斯托和艾尔伯托把筏子推下了亚马逊河的水流之中。带着点探险家的感觉,他们驾驶“曼波探戈号”向下游航行,打算去巴西的马瑙斯。有人告诉他们,可以从马瑙斯沿亚马逊河的支流抵达委内瑞拉。
然而3天后,河水把他们一路冲过了哥伦比亚的莱蒂西亚港,钓鱼钩和剩下的鸡肉都丢了,于是他们决定放弃原来的计划。在说服河边的一个农民划船把他们送到上游去后,作为交换他们把筏子和剩下的补给都送给了他。他们向莱蒂西亚进发,那里一个月有两班飞机飞往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
吃白食的生活又开始了,他们在警察那里找到免费的食宿,而且还得到优惠50%的飞机票,他们甚至还被雇佣为莱蒂西亚独立竞技队的足球教练。阿根廷素来有出产拉丁美洲最佳足球选手的美名,这也给他们带来了好处。当地球队正面临一系列夺冠赛,需要他们的“专业知识”帮助赢得比赛。埃内斯托和艾尔伯托教了他们一些布宜诺斯艾利斯最新的足球脚法,提高球队的成绩。尽管球队没能赢得联赛,可是进入了第二轮比赛,所有人都很高兴。
7月2日,他们乘坐一架古老的双引擎水上飞机离开莱蒂西亚,这架飞机上还有橡胶、军队制服和邮包等货物,埃内斯托形容这架飞机“摇晃得像鸡尾酒托盘”。
波哥大市地处高原,这里实施严厉的法律和秩序,周边的乡村地区内战频频。埃内斯托和艾尔伯托发现波哥大的气氛令人不安。多亏佩斯博士的另一封信,他们在一家医院找到了住的地方,而且可以在大学里吃饭,他们和很多学生成为朋友,埃内斯托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
“在我们到过的所有国家里,这个国家的个人权利是最受限制的;警察扛着步枪在街上巡逻,经常要求查看人们的护照。……这种紧张的宁静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动。平民公开叛乱,军队无力镇压;保守派内部互相斗争,无法对任何事情达成一致;1948年4月9日的记忆像铅块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上……总而言之,气氛令人窒息,如果哥伦比亚人希望的话,他们能够忍受,可是我们想尽可能战胜这种气氛。”
埃内斯托提到了1948年4月著名的自由党领导人豪尔赫·埃列塞尔·卡堂被刺事件,这次事件导致哥伦比亚政治体系的严重崩溃。卡堂的支持者怀疑是保守党政府下令杀害了卡堂,他们走上首都街头,进行了为期3天的暴力骚乱,这就是著名的“波哥事件”。
骚乱发生在西半球外长高峰会议期间,此次会议由美国主办,各国外长聚集起来签署美洲国家组织的章程。同时,一个反对此次高峰会议的“反帝国主义”拉丁美洲学生大会也在进行之中,该地区各国的学生领袖为此聚集一堂。
此时,在哥伦比亚,“波哥事件”带来的暴力事件使得政治气候出现两极分化。卡堂去世后,自由党拒绝参加1949年的总统大选,有军队支持的执政保守党候选人劳雷亚诺·戈麦斯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赢得大选。很多自由党人在乡村地区的新兴哥伦比亚共产党游击队中找到支持者。随着无政府主义状态的蔓延,保守党政治头目领导的军队和武装民兵展开了报复,屠杀随处可见。这些流血事件被称为“暴力运动”,这场灾难已经扩展到哥伦比亚全国,1952年,仍没有结束的迹象。
在“战胜这种气氛”之前,埃内斯托和艾尔伯托发现自己在警察那里惹上了麻烦。一天,在去阿根廷领事馆取信的路上,一个警察拦住了他们,进行盘问和搜身。警察没收了埃内斯托的一把刀,这是一把银质的高卓匕首的复制品,是弟弟罗伯托送给他的临别礼物。随后,当警察发现他的哮喘药物时,埃内斯托很不明智地嘲笑道:“小心点,这是十分危险的毒药。”他们立刻遭到逮捕,并被转送了几个警察局,最后,在法官面前,被控“戏弄”政府机关。当他们出示身份证明后,事情平息了。
但是对埃内斯托来说,这件事没有结束。对他而言,拿回匕首是尊严问题,那个逮捕他的警察自己留下了匕首。在反复到警察局询问后,匕首最终回到了他手中,可是整个过程中他激起了警察们的不满。埃内斯托的大学生朋友劝他俩立刻离开哥伦比亚,他们警告说警察肯定会报复的。他们甚至筹钱帮助两人离开。
两人坐巴士离开了波哥大,前往委内瑞拉边境。在离开伊基托斯后,埃内斯托的哮喘就没有给他惹过麻烦,可是当他们进入热带低地时,哮喘又开始发作了。艾尔伯托不得不给埃内斯托注射很多的肾上腺素,多到他已经开始担心药物可能会影响埃内斯托的心脏。
他们在途中休息时讨论接下来的行程。两人都想继续前进,到达中美洲和墨西哥,可是,他们没有钱继续旅行了。两人达成了一致意见,埃内斯托养马的叔叔有一个加拉加斯的生意伙伴,如果他能让埃内斯托免费搭乘运输马匹的飞机,埃内斯托就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完成医学院的学习。艾尔伯托则想办法留在委内瑞拉,到推荐信里提及的麻风病院或大学工作。如果两个方案都没成功,他们就设法继续旅行,一直到墨西哥。
第二天,7月17日,他们抵达熙熙攘攘的加拉加斯市,委内瑞拉的石油给这个城市带来了繁盛,移民让城市不断膨胀。新建的平顶高楼盖过了殖民时期的红色屋顶。工人居住的脏乱的贫民窟像皮疹一样分布在周围的山丘上。
他们先把自己安置在一个简陋的小旅馆里,在联络了埃内斯托舅妈的一个朋友马格利塔·卡尔文多后,他们的情况得到了改善。卡尔文多招待他们吃饭,而且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天主教青年旅舍住宿,随后他们分头出发完成各自的任务:埃内斯托去找他叔叔的生意伙伴,艾尔伯托去找工作。
由于有佩斯博士的推荐信,艾尔伯托很快找到了工作,这份工作在加拉加斯附近的一个麻风病院,报酬丰厚。埃内斯托也谈妥搭乘下一班运送他叔叔马匹的飞机,飞机先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往迈阿密,埃内斯托趁飞机在加拉加斯停留加油的时候登机,飞机在迈阿密卸下货物后,就会带他回布宜诺斯艾利斯。
两个朋友在加拉加斯一起度过的最后几天笼罩在即将分别的悲伤情绪中。两个人都讨论着未来,试图掩盖自己的情绪。埃内斯托想要用一年时间拿下学位,再回来找艾尔伯托。如果一切顺利,他也会在这家麻风病院找到工作,在存下一些钱后,他们会一起出发,进行新的探险。
7月26日,埃内斯托登上飞机,飞往迈阿密。但是在飞机降落的时候,飞行员发现引擎发生了故障,需要修理,他们必须延期出发。埃内斯托预计这可能耽误几天的时间,于是他去找齐齐娜的表哥海梅·罗卡,罗卡在迈阿密攻读建筑学专业。罗卡和埃内斯托一样口袋空空,可是他和一家西班牙餐馆谈妥了条件,在那里赊账吃饭,直到他把自己的车卖掉。埃内斯托的用餐费用自然也记在了罗卡的账上。
飞机修理的时间延长了,从几天延长到几周,虽然没有钱,可是两个年轻人尽可能享受着美好的时光,每天去海滩,在城市里四处游览。西班牙餐馆一个好心的阿根廷招待把多余的食物送给他们,在一个酒吧,罗卡的另一个朋友偷偷给他们免费的啤酒和法式炸薯条。当罗卡知道埃内斯托还带着齐齐娜让他买围巾的那15美元时,他试图说服埃内斯托把钱花掉。埃内斯托拒绝了。齐齐娜已经和他分手了,可是他决心遵守承诺,他不顾罗卡的恳求,出去给齐齐娜买了条围巾①。
最后,罗卡安排埃内斯托帮他认识的一个古巴航班的空姐打扫房间,挣点零花钱。可是结果很糟糕,埃内斯托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在他去过空姐家一次后,那个空姐告诉罗卡再也不要让埃内斯托去她家了。她说,埃内斯托不但没有打扫房间,反而让她的房间比以前更脏乱了。虽然如此,这个空姐还是很喜欢埃内斯托,于是帮他在一家饭店找了一个洗盘子的临时工作。
埃内斯托终于到了美国,这个“北边的国家”,在旅途中美国的剥削形象让埃内斯托憎恶不已。他的所见所闻显然进一步坚定了他对美国的负面想象,他后来告诉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朋友,他目睹了白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事件,而且美国警察还盘问了他的政治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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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佩佩·阿奎拉尔说,埃内斯托在回家后不想再见齐齐娜,可是他确实把围巾送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