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光绪十九年·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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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津岛生
本文为历史小说,基于1893—1896年之东亚史创作,有虚构成分
四月份柔软的海风抚摸着西太平洋的海面,轻掠过一只满载着货物的火轮船。
太阳将恰到好处的光和热散漫洒向大地和海洋。因为是北纬30多度的海面,即使在正午也不会有何等毒辣的日头。小火轮的甲板上横七竖八卧着十几条辫子,或盘或散。他们大多半闭着眼,半张着嘴,甚至还有轻微的鼾声。黑头发、白头发、秃子、赤膊、竹竿、冬瓜,以及各人不同程度的变形的肌体……他们都在休憩,沐浴着仿佛能惠及每一个人的阳光。
太阳逐渐偏离日中,空气也慢慢燥热起来。有几个人满足了休憩,于是翻过身来,坐好,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大海是引人深思的。“这破船,不知啥时候才能靠岸”一个乌黑辫子如是叹道。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半晌,才听见有声音回应说:
“靠岸了,不就是干活么。”
“干咱们这行,一辈子坐着船,望着海。”
乌黑辫子动动嘴,但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又听见旁边另一个没那么乌黑的辫子说:
“要是俺家里还有那几分好田,俺就是烂在地里,又怎会来做这个?”那人的喉咙含浑不清,像卡着老痰。“没了,都没了。人死了,地抛荒了。”
“咱离家的时候,咱爹娘倒还没见得死。”这回话题马上被人接过,“但也有二十许年了,是死是活,咱也不晓得了。死,也不得见;活,也见不得。”
仿佛一石激起了千层浪。“额也是二三十年没见过额家娃娃了!”“咱家那黄脸婆……”“俺爹俺娘……”很少见的,这些受尽了苦难的船工、码头工人,会有如此群情激奋的时刻。每个人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仿佛都找到了亲人。一个老头则侧身背对着他们,安静得与气氛格格不入。
“砰!”地一声,船舱的门被打开了。“内间里小姐睡中觉,你们在这里瞎嚷嚷啥哩!”一个长袍上来骂完人,又下去了。
雇工们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又只好空望着面前的海。
蓝色的流动液体沙漠,穷极目力而不见陆地的无垠,以及船尾常年跟随的随时准备饱餐一顿的大鱼。
“亲人们”再也没有话说。
眼看着太阳向西北方向倾斜,才又听见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我们给他做工,又不是他们家生子①,他们算什么老爷小姐?”
“世道不一样罢咧。”有一个人接过了他的话,压低声音说。“现在这世道,洋人称王了。他们塘沽冯家,不就是在咱天津卫给洋人买办起家?那可不就成了老爷小姐?”
“那可不然?”一个50多岁,辫子斑白,脑门铮亮的高颧骨说道。他半闭着眼,语气显得颇为自得:“我过去在北京城,三十多年前吧,咸丰爷还在那会儿,我才二十出头光景。那会的洋人不是要烧上边儿住的什么园吗?说烧就烧!那可真是,咳,热闹!我也跟过去看。你们看过么?好看!啧啧啧,火光冲天,真是好看!洋人一队一队的进去,那珍宝,就一箱一箱的运出来。你说说,那金的,银的,那珍珠,咋就都给他们拿走了?咱们要分一两个也好。只得了烟花看……”
“洋人在咱大清国胡作非为,杀人放火,你竟然说好看?”一个稍许年青精壮的工人忍不住打断他。
“嘿,小年青。”高颧骨斜着眼看向年青工人,冷笑道:“他烧的又不是我家,关我屁事?我偏觉得好看!”
“你这洋奴,被羊猪叫②蒙了心了!”年青工人不甘示弱,怒骂一句。
“嘿你这小崽子!”高颧骨站起身,撸了撸袖子。
“你待怎样?”年轻人挺了挺胸膛,怒目正视着他。
高颧骨注意了一下周围,大多数人并不朝他这边看,而是忙着自己找个纳凉的地方靠着。别说劝架,连个叫好的都没有。又看看年轻人,精壮丰硕的,几乎一拳可以打死两个自己。
于是他只好又像放了气的皮球一样泄下去,嘴里随着滑出一句话来:
“你们懂个啥,我吃过的大米饭,比你们见过的还多哩…”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查看年轻人的反应。好在此时年轻人也懒得理他,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他胆子又大了,补充了一句:“上边府上的金银堆成山,烧掉又不花爷一文钱。就好像船上这位小姐再怎么尊贵……”
“咳咳!”高颧骨吓了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原来是那个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咳嗽了两声。高颧骨正待要骂人,却只听那老头缓缓说道:
“小姐么…我年轻的时候,家里也富裕,姐妹们也念书,也都是小姐……”
这声音似有似无,随风飘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听见的人几乎都打了个寒颤:原来这声音实在虚弱得夸张,又极为含糊,像喉头卡了许多棉絮。人们不禁怀疑这老头到底活了多少岁,以至于声音老得像个妖怪。老头的声音继续飘进耳内:
“姐妹都是小姐……后来怎么样?后来长毛来了,知道吗?朝廷的官文叫「髪匪」……长毛走了,官兵来……老话说「匪来如梳,兵来如簏」……官兵走了,是「捻匪」……官兵又来,知道吗?
“后来怎么样?后来就散了,都散了……洋人来了,男人死在洋兵手里……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来做这个!……呜呼!匪兕匪虎,率彼旷野……乘桴浮于海……”
船上人听不懂他话尾那悲怆的咒语,只得随口安慰他道:“行了行了,你还不见街头那些拉洋车的,一个悢怆死在大街上……”
“我那么大年纪了,还要来做这个!”老者突然暴露,站起身来大喝。众人惊异的看着他佝偻而用力的背影。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望向船舱。
“我那么大年纪,还来做这个……”老人颓然坐倒,恢复了虚弱而模糊的声音。“后来怎么样?姐妹们,小姐们,也有的上吊死了,也有的疯了,也有的剃了头,做了姑子……”
“呸呸呸!越说越他妈晦气!”高颧骨终于忍受不住,大着胆子喝止了老者。“老头儿,我劝您还是消停会儿,等会儿又把那人——”他朝船舱努努嘴,“招来!”

老者吃这一下,大受震惊。于是又佝偻着侧躺下来,再没说话。
太阳更加西斜,贴在海平面上。
没有人再说话。不多时,鼾声又响起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