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七十七)
赤地之春(七十七)
虽然上天眷顾,但这场“仗”也硬生生打了两天两夜,皇宫中到处是暗红色的血迹与东倒西歪的装饰,张云雷身着一袭暗紫金纹的长袍,踏着生硬腥冷的台阶,一步一步,走进泰和大殿。
身后是韩天超,冷硬的银甲映着他肃穆坚毅的脸,一手压着腰刀,一手握拳,一双精光毕露的眼冷漠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的情况。
再后面是巡防营严轲和兵马司姚毅、陈宣廷,严轲不必说,是薛用的表哥,本就与淏王在一条船上,而新安侯世子姚毅和先太后娘家陈三公子便是淏王的“酒友”了,手里或多或少握着点“人”,虽不能与韩天超的西山大营比吧,但皇宫的这场混乱能这么快平息下来,这三人在功劳簿上倒是要占六成。
当初淏王殿下与这两人混在一起,世人多少以为这不过是淏王“和光同尘”的一面,可有谁知道,这两个“纨绔”早已挖空了兵马司当家的权力,成了实际的掌权者!
大殿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被推开,张云雷一脚踏将进去,空旷的大殿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惠王躬身缩背站在龙案后头,面色青白晦黯,杂乱的胡渣显示着他的精神状态。李跃鸣默然站在阶下,年近甲子的人倒是比惠王站得正直,他听到门口的声音,目光轻抬,落在逆光而来的张云雷身上,并无太大变化。
一些太监、宫女瑟瑟缩缩散在阴暗的角落,显得执刀伫立的侍卫们更加凶神恶煞,如地狱使者。
“成王败寇,淏王殿下实在好算计!”李跃鸣轻叹一声,无神的双眼扫过自己疼爱了一辈子的外孙,微微失落——人与人,真是万般不同!
张云雷冷冷一笑,踱到丹砌下缓缓站定才看了李跃鸣一眼:“李相言差了,本王并无算计,不过是顺水推舟、随波逐流罢了,若是没有李相,怕本王到不了这步!”
李跃鸣微微挑眉,一脸疏淡:“淏王殿下何必自谦,殿下韬光养晦、韫椟藏珠的本事若甘论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张云雷浅浅一笑,低垂的凤眼带着些许自得和冷意:“韬光养晦……韫椟藏珠?李相不提,本王倒是快忘了那段居于人下的日子了!这,都得感谢李相,若不是您教导有方的外孙、本王的好弟弟那么……啧,‘兄友弟恭’,本王大约养不成这样‘随遇而安’的性子。”
李跃鸣刚想说什么,殿门外一片哗响,大理寺卿吴锦安头一个从门口冲进来,面色铁青、正义灼目,见着李跃鸣便开口直骂:“李跃鸣,几十年的圣贤书你竟读成这般模样?窃弄威权、谋国害命,你……你不得好死!”
李跃鸣看了吴锦安一眼,不置可否:“成者忠,败者奸,自古如是。”
吴锦安还想再骂点什么,但后脚踏进来的宋千里听了此话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李跃鸣,嘴角微微一勾,露一点不屑,又伸手拍拍吴锦安,示意他少说话——直肠子的吴延年在淫浸朝堂多年的李跃鸣嘴皮子底下讨不了什么好,他已是困兽,无需介怀!再说,淏王殿下似乎也有话说,延年不必去争这个出头机会!
张云雷目不斜视,淡淡等着朝臣一个个跨进殿来,他们神色各异,各怀鬼胎——如今惠王失势,各组势力重新洗牌,有心中高兴的,自然有心中忐忑的,当然也有像吴锦安这样心中无愧的!
吴锦安,确实是枚好棋子!
各人都差不多站定,张云雷才幽幽接着李跃鸣刚才怼吴锦安的话头继续:“这么说,李相是承认自己是个奸人?”
李跃鸣一噎,没想到淏王许久不开口,竟是要在众人面前怼他这么一句,这简直……他从来不知道淏王殿下也是这种“睚眦必报”之人!
不过也难怪李跃鸣不熟悉淏王殿下的口舌,平日里只有李跃鸣暗自算计张云雷,即便需要直面,也大多有惠王与张云雷接触,所以他大约还是第一次直接与张云雷对上,一时之间不能适应也在常理。
他顿时面皮涨得通红,圆睁着眼翘了两下八字须,竟是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惠王与张云雷已是“交流”多回,见自己姥爷吃瘪,虽深陷囹圄,但这会儿已是豁出去:“你是什么好人?不过是生母不知何人的野种……”
张云雷眉目一凌,目光随即冷硬,嘴角却弯出一个异常的笑容,青山烟雨,如幻且妖:“三弟说什么胡话,我的玉碟自在皇祠之中放着,先太后经手、父皇认可,何来‘野种’一说?你的意思,先太后、父皇都老糊涂,连亲生的孙子、儿子都认不清楚么?”
“你……”惠王欲言又止,但……张云雷只是养在淑妃身边,这人尽皆知,至于生母……他父皇瞒得紧,他追查多年也不过窥得一丝半毫,但真要当着众人把这一丝半毫揭出来……一时半会儿他并不能说得清楚,不,实在他也并没有了解清楚,隐约只是知道“傅君清”这个名字,这还是从他母妃口中得知的,只是母妃再不肯透露许多,说是父皇下了死令——传出去半分,阖族全灭!所以这“傅君清”来历、家世,甚至男女,一概不知!
李跃鸣淡淡朝惠王皱了皱眉,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自己苦笑一声:“是老夫小瞧了淏王殿下……”
张云雷依旧带笑,但凤眸深处却是寒潭深渊,一点蚀人心骨的幽幽冷意从里面来,翻到外面卷起惊涛骇浪:“你不是小瞧本王,而是小瞧了天命……一切事由,本王当着满朝文武敢与你相爷对峙,不知……我三弟敢不敢?”凤眸转回龙案后黯然的惠王,灼人心魄。
宋千里站在人群中淡定吃瓜:这场变故胜负已定,即便此时名不正言不顺,韩天超在场,那便是“名正言顺”!
淏王终究沾了世子的光!
吴锦安不是那种能打哑谜的性子:“李相,这是怎么回事?皇上在何处?”
李跃鸣神色一僵,没有直面话题,只是向张云雷道:“淏王殿下,老夫已经说了,成王败寇,多说无益。”
“所以,你李跃鸣承认这是谋反?”吴锦安从来都是心里有什么说什么,站在他身后的宋千里微微一叹:怕是淏王殿下等的就是你这句!
张云雷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早说过吴锦安这老小子“可用”,果然没让他失望!
“吴大人,这是皇上私印,你侦鉴一下……”张云雷将明帝私印从袖中取出递给吴锦安:“诸位臣工亦可传阅,若众位不信,还可请父皇身边大太监高公公前来作证,只是……”张云雷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惠王身上:“只是希望三弟别再做无谓挣扎,让高公公出来说两句!”
惠王早已目光呆滞,如今这局面无可挽回,他脑袋如塞了一团棉花,根本想不出任何话可以回应张云雷。
李跃鸣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相爷,听得张云雷如此说,便立即从他话中抓住一个漏洞:“淏王殿下倒是清楚得很,此时皇上已说不出话来,高公公么,不早就与你站在同一条船上!”即便溃不成军,也要奋力搅上一搅,让后世的唾沫星子淹死你!
“亏得相爷做了这么多年一国之宰,连父皇的性子都没有摸清么?”张云雷内心略一震,一时间有被人抓住把柄的惊慌,却只因脸皮早就在某人面前磨厚了,面上竟是一点未显,只转息之间便想到了应对之语:“本王若是能将手伸到父皇面前去,这会儿焉能在此与李相侃侃而谈?”说着,他冷笑着转向一早“埋伏”好的工具人吴锦安:“吴大人,不知吴大人可愿讲讲裕妃宫中那位有了身孕的惠侍是怎么死的?”
吴锦安一怔,倒是没想到淏王此时会CUE自己,略一沉吟,坦然将自己着手查的惠侍之死调理清晰地叙述一遍,“……最终查到裕妃头上,皇上朝臣发了一通火,勒令臣闭门思过,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宋千里原本以为淏王只是临时起意,要拿年延当枪使,却没想到其实延年早在淏王殿下的计划之中!他深看了人群前那个挺拔修长的背影一眼,猛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思考今后的为官之道……
“吴大人的话,诸位可听清了?李相可听清了?至于父皇日常亲近的御医、常吃的制药……”张云雷越说越隐晦,越话里有话,听在人心中转而再一多想……越来越骇目惊心、胆寒肉跳。
大局已定,李跃鸣此时倒并不在意那些虚名,只一味要让张云雷不好过:“淏王殿下这话说的……”他冷冷一笑,:“皇上跟前那个多喜,怕是殿下的人吧?若不然,老夫都没有决定好的事儿怎么那么突然就事发了?”
云䨒确实催着他起事,他却一直没有松口。
他知道他外孙不是个有耐心等待的人,但事起得太突然,云䨒也一脸无措,就表示并不是他属意那小太监突然下药的,还那么巧,刚下了重药,药就在明帝面前翻了,又那么巧药渣没滤干净让人看出端倪?
哼,怕是皇上自己心里都不信!
可事儿就这么出了,他们就得应对,否则这些年的谋划满盘皆输且还要带上阖族性命!
只是,看淏王殿下的表情……
张云雷修眉微皱,却挂上一副半笑不笑的表情,稳稳道:“李相何出此言?这话你若是有疑问,自可好好盘问盘问我三弟或是你女儿,人家一家老小地性命可攥在他们手里,怎么倒成了本王的人了!”看李跃鸣的样子,这话不像是谎言,可分明……
李跃鸣说药翻得突然?
怎么,这不是他们挑的日子?
这么回想起来,自己近来确实走得有些顺遂,像是有什么人推波助澜似的……
“成吧,这会子也就你说什么是什么了!”这种形式下,多说早已无益,李跃鸣淡淡一笑,任人宰割似的往丹砌上一坐,再无言语。
张云雷带着疑问的目光看了李跃鸣一眼,吩咐人将这宫闱之争的始作俑者投入刑狱,处理善后,又带着几个重臣包括宋千里、吴锦安一起去看明帝——不让人眼见为实,必是要落人口实,好在……高全福站在了自己一边!
那个多喜……却已经死了,云䨒这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