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ops":[{"insert":" 村里的铁匠弗奥多尔·格拉伊在戏剧小组里总是演“普通人”。\n 他一走上俱乐部的舞台就明显地脸上变色,说话声音小得连坐在前几排的人都听不清楚。由于太紧张,肌肉都把衬衣鼓得紧绷绷的。在说台词之前他久久地望着对方,眼晴里显现出的对剧情的那股认真劲儿常让观众失声而笑,有时甚至还为他鼓掌。\n 戏剧小组的艺术指导是个年纪不大,长着一张并不漂亮的雀斑脸,整天忙忙叨叨的人。排练时他总是叱责弗奥多尔,说种种尖刻的挖苦话,要他说话大声些。这些叱责使弗奥多尔很难堪,他反复琢磨自己扮演的角色……可是一上台,又是一切如故:弗奥多尔说话声音仍不大,而且皱着眉头望着对方。导演在后台直咬嘴唇,不胜伤心地低声骂道:\n “笨蛋……蠢货。”\n 弗奥多尔每次演完戏一下台,导演就象只发怒的公鹅一样向他扑来,用嘶哑的声音恶狠狠地嚷道:\n “你的舌头哪儿去啦?你倒是张开嘴,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你这不是有舌头吗……”\n 弗奥多尔听着他说,眼晴却望着一边。他不喜欢这个泥鳅一样的家伙,但又觉得自己在艺术上没他懂得多,所以就只好忍气吞声。只有一次他忍不住了。\n “你的舌头哪儿去啦?……”导演又像往常一样冲着他嚷道。\n 弗奥多尔抓住他的胸口把他猛搡了一下,搡得他的眼晴都要翻到脑门上去了。\n “以后别再冲我嚷嚷。”弗奥多尔声音并不高,说完了便松开了手。\n 导演面色苍白,一时都说不出话来。\n “第一,我不是囔囔,”他结结巴巴地说。“第二,如果你不喜欢这儿,你可以走。哼,还演……情人哪。”\n “你再吭一声试试。”弗奥多尔就像在舞台上望着自己的伙伴一样盯着指导。\n 指导受不了他这种目光,耸了耸肩,走开了。从此他再也没冲弗奥多尔嚷嚷过。\n “再大点声。能不能再稍微大点声?”在排练时他用请求的口吻说,他望着这位铁匠,在惊异和好奇之中带有几分敬意了。\n 弗奥多尔也努力说得大声些。\n 弗奥多尔的父亲叶米利扬·斯皮利多内奇到俱乐部看过一次儿子的演出。看了看就走了,跟谁也没说什么。回到家吃晚饭时他温存地望了儿子一眼,然后说:\n “你演得挺好。”\n 弗奥多尔都有点脸红了。\n “没有好剧本……要有的话还可以演。”他低声说道。\n 有些字眼儿要在台上说出来挺费劲,如:“农业科学”、“刻不容缓地”、“从实质上讲”之类。但还有比这更难的,简直无法说出口和令人恶心的一些土话,诸如“啥呀”、“哪哈儿”、“去一边的”、“娘儿们的”……之类。而在演“普通人”的戏时导演就要求这么说话。\n “你不也是个普通的小伙子嘛!”他激动地解释道。“普通人都怎么说话呀?”\n 每当要说像“这会儿”这类词时,不幸的弗奥多尔总是事先就神经紧张起来,他想尽力说清楚一些,不要把词“吃掉”,但等到该说这个“这会儿”时,他只是在自己鼻子底下哼哼一声,而且闹个大红脸,臊得要命。\n “停!”导演尖声叫道。“我没听见你说的什么。吐词要清楚!再来一次。多卖点劲儿。”\n “我不会。”弗奥多尔说。\n “怎么不会?”\n “这样的怪词……谁这样讲话呀?”\n “嗬!原来如此?我的老天爷!”导演三步并做两步地跳了过来,把剧本杵到弗奥多尔鼻子跟前。“看见了吗?这儿都怎么说话?写剧本的人大概比你还是聪明点儿。‘没人那样讲话……’这可是艺术形象!亏你还是个演员!……”\n 弗奥多尔为自己演得不成功而十分难过,就像是自己遇到不幸一样:他沉着脸,和谁都不讲话,白天在铁工房狠命地干活,晚上到俱乐部去排戏。\n\n 他们正在准备参加区与区之间的业余文艺会演。\n 导演象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在舞合上东奔西跑,给大家作示范,应该如何去表现戏中的各个“艺术形象”。\n “唉,不是这样!天哪!”他边嚷边向弗奥多尔身边跑去。“根本就不象,你看。”他把鸭舌帽往眼晴上一拉,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一摇一摆地走进“农庄主席的办公室”,脸上做出一副少有的木呆呆的表情。\n “伊万·彼特洛维奇,我们,也就是说我们村子的青年人是非常需要有个俱乐部的。咋啦?”\n 周围的人都笑了,并以钦佩的目光望着导演。真有戏!\n 弗奥多尔心中憋着一股无名怒火而又毫无办法。导演做出来的样子当然很可笑,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弗奥多尔不会把这个想法说出来。\n 导演对自己所引起的效果洋洋自得,但又尽量不喜形于色,并用很认真的口气说:\n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老弟。你也可以照自已的想法演。不用全模仿我。我要求的是总的画面轮廓。明白吗?”\n 导演想在这次会演中大显身手。在这个区里人家都认为他很有才气。\n 冲他这种庸俗的导演伎俩弗奥多尔真想照他脑门打一拳,甚至把他撵走。他不管那一套,仍照自己的想法演。有一两次弗奥多尔发现导演正在望着其他的演员,让他们注意看弗奥多尔的表演:他装出很苦恼的样子,翻着眼睛,两手推开,似乎是想说:“唉,这连我也无能为力了。”\n 弗奥多尔咬牙强忍着,他也说那个“咋啦?”但并没人笑。\n 在这出戏中随着剧情的发展弗奥多尔应该去找农庄主席,要求他动工修建村里的俱乐部,这个主席是个死官僚和老扯皮。剧本的作者是当地人,他仗着自己“熟习生活”,往剧本里毫无分寸地塞了许多“民间语言”:剧中人讲起话来满嘴“啥呀”、“那哈儿”、“这哈儿”之类的词。弗奥多尔扮演的角色实际上不过是个只会伸手乞求的可怜虫,说起话来语言苍白无力,最后一无所获而去。弗奥多尔很蔑视他演的这个人物。\n\n 可怕的会演日到了。\n 俱乐部挤得水泄不通,前排坐着评审委员会的成员。\n 导演在排练室内央求演员们:\n “亲爱的,可千万别紧张!一切都会好的……你们就会看到,准保精采。”\n 弗奥多尔坐在一边,在个角落里抽着烟。\n 临开演前导演跑到他跟前说:\n “忘掉咱们过去的争吵吧……我求求你:大点声儿。其他什么要求也没有了。”\n “你走开!……”弗奥多尔冷冷地狠声说。这个人竟恬不知耻地空话连篇、装腔作势到这种地步,这叫他实在无法忍受,简直都要发疯。\n 导演大惊失色地望了望他,赶紧跑开,到别人那边去了。\n “我已经无法……”弗奥多尔听到他在说。\n 弗奥多尔每次一出台就感到很不自在:好像他正堕入一个回声震耳的大坑。他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觉得胸口灼热作痛。\n 这一次也如此,当弗奥多尔在门后等候“出场”的信号时,他感到心里一股火气在往上冲。\n 在最后一秒钟他看到了导演激动的面孔。他冲着弗奥多尔不出声地动着嘴唇:“大声点吧!”\n 这使一切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真有点奇怪,弗奥多尔忽然镇静了下来,他大胆而自然地走上了灯光四射的舞台。\n 在他面前坐着一个秃头的官僚主义者,农庄主席。在剧中弗奥多尔第一句话应该说:“伊万·彼特洛维奇,您好!我还是为俱乐部的事,嘻嘻……伊万·彼特洛维奇,您要知道,我们村的青年人……”伊万·彼特洛维奇听到这些话后扔下电话听筒,嚷道:“我现在顾不得管俱乐部的事!播种工作眼看要完不成了。”\n 弗奥多尔走到主席桌子前,坐在椅子上。\n “什么时候能有俱乐部?”他闷声闷气地问道。\n 提词的人在小亭子里使劲低声地说:\n “伊万·彼得洛维奇,您好!伊万·彼特洛维奇,您好!我还是为了……”\n 弗奥多尔听都不听。\n “我问您,什么时候能有俱乐部?”他两限盯着对方,重复着自己的问题。对方不知所措了。\n “该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有。”他嘟𠲖着说。“现在顾不上俱乐部。”\n “怎么叫顾不上?”\n “什么怎么,怎么!……就这么。你要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像个沙皇似的发号施令!”对方说话也开始毫无顾忌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呀?没俱乐部也一样过。”\n 弗奥多尔把自己的手重重地压在主席的文件上。\n “会不会有俱乐部?!”\n “别囔嚷!我也会嚷。”\n “我们共青团的会上决定……我们共青团的会上决定……”提词的人绝望地重复着。\n “老实告诉您……”弗奥多尔站了起来。“如果您认为,我们会照老样子生活下去,那您就根本打错了算盘!这办不到!”弗奥多尔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清楚响亮了。“您要牢牢地记住,我的主席。您自己可以在热炕头上和女人躺着混日子,我们可需要俱乐部。这是我们自己挣来的。我们还需要图书馆哪!您倒也学会时髦了:用些什么文件来敷衍塞责……这些文件我连看也不想看!但也不愿像傻瓜一样地活着!”\n 提词的人不再提了,而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场自由发挥的即兴表演。\n 导演在后台浑身发抖,蜷缩一团了。\n “你在这儿嚷嚷什么?”主席想制止弗奥多尔,但已制止不住了。他已不知不觉地对主席说起“你”字来了。\n “你坐在这儿,翻着白眼,简直像只大乌鸦……要不是你们这样一些人的话……早就什么都有了!老古董!你以为没你地球就不转啦……其实你不过是个大零蛋,你以为你是谁。还拿腔拿调,像个玩意儿似的。你要不给盖俱乐部,我就要你灵魂出窍!”弗奥多尔在办公室内走来走去。他强壮有力,精神抖擞,威风凛凛,两眼闪着愤怒的光芒。此时此刻他真是美极了。\n 大厅中鸦雀无声。\n “你记住我的话:如果你不开始盖俱乐部,我就到区里、到边区……哪怕到魔鬼那儿去,我就是要跟你斗到底。我会让你掉几斤肉的。”\n “你马上给我出去!”主席大发雷霆了。\n “俱乐部有,还是没有?”\n 主席绞尽脑汁地在想对策。他知道弗奥多尔不达到目的是不会出去的。\n “我想想。”\n “明天再想吧。你说会不会有俱乐部?”\n “行。”\n “什么行?”\n “你们会有俱乐部的。你到底要干什么呀?……”主席发愁地四处张望,他在找导演,这场倒霉的恶作剧从头到尾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怕给他点暗示也好啊。\n 观众们都笑了起来。\n 这就好说了。这样同答问题就好嘛!”弗奥多尔站起身来走下舞台。“再见。谢谢你,为俱乐部的事费心了!”\n 大厅里的观众都一起鼓起掌来。\n 弗奥多尔谁也不看地走进演员休息室,开始换衣服。\n “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导演很丧气地问他。\n “怎么?没照你那样演对不对?没关系……你受用受用,不要紧的。你出去吧——我要换裤子,当着你我可不好意思。”\n 弗奥多尔换完衣服走出了俱乐部,临走时他用力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决定再也不搞艺术了。\n\n 三天后,会演的结果公布:在本边区二十个区的业余文艺工作者中铁匠弗奥多尔·格拉伊赢得了第一名。\n “嗯……会不会还有人也叫弗奥多尔·格拉伊?”弗奥多尔的父亲有点疑问地说。\n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叫弗奥多尔·格拉伊。”弗奥多尔低声说道,脸涨得通红。“也说不定,也许还有……不知道……”\n\n1963年\n\n("},{"attributes":{"color":"#00aeec"},"insert":"艾今"},{"insert":"译自舒克申短篇小说集《乡下人》,1963年版)\n\n\n\n\n\n\n\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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