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黑秽虫之一
我本来和瞿清鹤约了当晚到学校外面的餐厅去吃晚饭的,但我一直想到那个妖怪,这样恶心的感觉让我没有丝毫胃口。我对瞿清鹤说我不太舒服,不如改天再去。瞿清鹤关切地询问了一些,我搪塞过去了。我没对她说实话,并且这也不是第一次对她有所隐瞒了,这样的感觉让我很煎熬。我怕我有一天会撒谎成性。
目送她上楼之后,我走到李白身边,问他:“能和你打听个事不?”
李白挑了挑眉毛:“干吗这么见外?”
我也没想到我和李白居然已经熟到了这种地步。我向他描述今天遇到的妖怪,回忆的过程伴随着强烈的恶心。不等我说完,李白就打了个响指——实际上并不响:“我知道了,是妖蛾子。”
“啊?”我感到很意外,随即反应过来,“你还是北方妖怪?”
李白瞪了我一眼,用左手在自己的右手手心写下了“妖蛾子”三个字。
“原来妖怪也有左撇子啊。”我说。李白没接我的话,我又问,“这是什么?”
“字面意思嘛。”李白解释,“它原来是个蛹,靠吸臭气为生,吸满臭气就会化茧成蝶。成年期的妖蛾子寿命很短,只有两三天,它需要在这三天里完成交配并繁衍下一代。妖蛾子是雌雄同体的,因此任意两只妖蛾子都可以进行交配,交配过后两个也都会怀孕。”
“哪……自己与自己交配呢……”
李白瞟了我一眼:“如果只是为了繁衍后代,那自然可以自己和自己交配;低等的妖怪间也是有爱情的,他们交配又不仅仅是为了繁衍后代。”
“你不是说‘它需要在这三天里完成交配并繁衍下一代’吗?而且如果有爱情,像妖蛾子这样的到底是爱上异性还是爱上同性呢?”
李白说:“那只是它的社会责任,并不是它的个人需求……”
我打断了他的话:“够了,我理解了。你回答后面那个问题。”
李白并不因为我打断他的话生气,说:“后面那个更简单了,妖蛾子的爱情属于没有性别的爱情,也就是说,只要是同类异己,都有可能成为爱的对象。”
我感觉他在忽悠我,要是指南翁的话一定会说“像妖蛾子这么低贱的妖怪怎么可能会有感情?它连思维都没有!”因此我又问李白:“你是不是因为自己有过爱情所以看所有妖怪都有爱情啊?我觉得妖蛾子不像有思维能力的样子啊!”
李白“哼”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靠着墙,又变成了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姿势,这告诉我我猜对了,李白就是在忽悠我。这个场景让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产生了怀疑,追问了一句:“等下,它真的叫‘妖蛾子’吗?”
李白翻了个白眼:“爱信不信。”
我确实不相信。放假回家之后我查了下《盛世百妖集》,里面根本没有“妖蛾子”这种东西。我把这个妖怪描述给指南翁听,指南翁告诉我这叫黑秽虫,以臭气来补充妖气,吸满了会蜕变成蛾——这点倒和李白说的一样。它们并不通过交配来繁衍后代。临死的成年期黑秽虫会诞下若干皮蜕,这些皮蜕很轻,可以随风飘很远,像是蒲公英一样。如果这些皮蜕落到一个了“合适”的地方,它们就会长出很细小的根把自己固定住,开始吸收臭气。当它们吸到足够臭气后就会膨胀变大,胀裂后生出新的黑秽虫。一个黑秽虫可以生出多个黑秽虫,像是蟑螂一样。尽管出生率很高,但由于它们经常成为别的妖怪的捕猎对象,因此存活率并不高——不过我觉得这么恶心的东西估计只有三目石丘猽之类的妖怪吃得下去。我在元代本的《盛世百妖集》上查到了一种叫“黑臜秽”的虫子,描述与指南翁说的差不多,和我见到的也几乎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指南翁是忘了名字后随便编了一个来强行挽尊,或是这东西确实有许多别称。一个存在了几百年的物种有了新的名字或者别称也挺正常的,我觉得指南翁应该不至于骗我。
这也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我只能是相信了李白。李白的见识并不比我多。对于各种妖怪,虽然李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所能讲解的确实寥寥无几。对于他也不认识的妖怪,他会先想办法编一个名字搪塞我,因为当时的我也无从考证。
那个同学依旧是没有洗澡,但黑秽虫却是再也没出现过了,这算是我普通的日子里的一点小确幸。军训最后一天要进行汇报操演,我们班的队列成绩并不很理想,我们着急,教官着急,辅导员也很着急。这个三十岁长得像四十岁的年轻男人撑着一把带有蕾丝花边的遮阳伞,腋下夹着边缘有些破损的褐色钱包,老是一个人杵在那里,隔着厚厚的眼镜片看我们。以前他的头发总是很惹眼,但这次不知道是因为抹了发胶还是昨晚没洗,头发老老实实地黏附在头上纹丝不动,像是驻守城楼的哨兵。我没看见想象中长发飘飘的场面,有些失落。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在那里站着看,这样的沉默威压却像是审犯人一样。每个人都卯足了劲的训练,但他似乎还是不满意。看了一个下午,他说的唯一的话是“今晚加训”四个字,说完后就撑着那把蕾丝花边的遮阳伞转身离去,背影有着丁香一样的愁怨——但并不如戴望舒笔下的姑娘那般美,只是一种一声不吭的愁怨。
大家怨声载道,但碍于他还没走远,也没人敢说话。晚上回去之后,没有辅导员的班群里炸开了锅。同学们用各种表情包发泄着不满,但最终还是在晚上七点集中在了图书馆前的广场上。网络上我重拳出击,现实中我唯唯诺诺。毕竟刚开学,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
广场上有几盏能把熟睡的人照到失眠的灯,不堪寂寞地释放着惨白的光芒,很适合每天晚上跑到图书馆前玩滑板的、精力充沛的少年。我们占了学校滑板社团——似乎是这么个社团——的场地进行训练。教官已经回驻地了,负责带我们的是上一届汇演中得了标兵的本院学姐。我原以为学姐会因为这大晚上的折腾而搞得一肚子怨气,但没想到她比辅导员还来劲,也比辅导员凶的多。“那边的那个到底会不会走路?”“你们这样是丢我们历社学院的脸!”“你们辅导员特地叫我来看着呢!”这样的话一晚上能听许多遍。她穿着黑色的背心与七分裤,梳了一个丸子头,这样的装扮很像我曾见过的、站在虎妖前面的伥。高亮度的路灯从她身后射来,衬托着她的身形无比威严。仿佛身后的光都在给她撑腰似的,她指挥起来格外起劲:“都给我喊大声点!你们是没吃饭吗?”
我知道了,辅导员是虎妖,她就是伥。
“是!”人群之中有一个男生回答。从解散到集合的时间并不多,确实有很多人还没有吃饭。
“谁在说话?”她“噌噌噌”地走过来,走路带风,“刚刚是谁?不想练可以说,我马上和你们辅导员讲!”
自然不可能有人回答她的,她也知道这一点,特别大声地说:“我也没有吃饭!我还不是和你们一样训练!要不是你们辅导员拜托我,我也不会来这!”
我在心里嘀咕:那你倒是去吃,没人求你陪着我们。
她又背着手快步走回队列前面,走起路来架子十足。她让我们在广场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但依然不满意:“你们怎么回事?都给我拿出点精气神!你们知道我们那届成绩多好吗?全校第一!院领导可都看着你们呢,你们这届这样,这不是‘啪啪’打院领导的脸吗——最后排那一个!不要再说话了!”她又走到了最后一排去,声音从我后面传来,“你们累,我也累,我也想……”
有人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可以自己训练!”
这个声音听着耳熟,是瞿清鹤。我回头看了一眼。瞿清鹤不卑不亢地抬着头,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挑衅。
本来大家就已经对那个学姐的官腔以及每句都有的“辅导员”“院领导”很不满了,瞿清鹤这句话可以说是点燃了大家的不满情绪。我心中倒没有什么不安,反而有点看好戏的感觉——瞿清鹤看起来很温和,但完全是不甘示弱的性格,高中时她还在校辩论队和模联待过,据说很厉害。她像是有尖牙利齿的猫。我感觉特别解气,希望瞿清鹤能多说几句,好像她能替我说一样。
学姐很显然很生气,她直接爆粗口开骂了。瞿清鹤没有还嘴,但是气势上一点都不虚。她直视着学姐,甚至面带微笑。学姐估计是被她看怕了,再加上为瞿清鹤撑腰的同学特别多,这里也不是她的主场。她留下了一句“你们自己练吧”,仓皇离去。
等她走远之后,同学们爆发出一阵很低的欢呼,但很快就归于平静。有的人要走,但瞿清鹤把他们留住了,“既然要练就要练好”,她说。此时的同学大体分为两派:一派是真心想把队列走整齐了,瞿清鹤是这一派的出头鸟;另一派则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就躺在床上,我是这一派的人。两派各占一半,但整体上我这派的人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人真的要走。
“你们想被学姐看不起吗?”瞿清鹤为我们打气。
没人回应她,但很显然大家都不想。
“那就加油!”她还是那么有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