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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

2023-08-26 17:20 作者:我叫王长大  | 我要投稿

            (一)   她从村子东头的小路上过来,一路上匆匆忙忙,频频回头张望,村口那条早已干涸的河里传来阵阵腐臭,她顾不上掩鼻,几步跨过石桥,一转弯进了巷子。巷子的尽头一扇破旧生锈的铁门半掩着,她轻轻侧过扁平的身体,从门缝儿里一闪而入,避免铁门发出尖刺的嘶鸣。母亲坐在堂屋的席子上正低头缝被子,头顶的吊扇吱吱呀呀转的飞快。她踌躇不前,仿佛院子里沟壑纵横,蝉鸣阵阵,偶有微风吹过,却不见凉爽,反翻上来一层热浪。母亲并未瞧见她,她躲在东屋的阴影中,不知所措,树影晃动,她不自觉地蹲了下去,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扶墙缓缓站起,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头发,扯了扯衣服,走出阴影,向堂屋走去。被子已经缝好叠了起来,母亲正在收拾席子,见她过来,便喊她搭把手,她应了一声,便去帮忙。刚接过席子,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手下一僵,一瞬间汗水从毛孔中浸出,丝丝凉意入骨。谁?警察吗?这么快吗?千万个念头奔涌而出,头像要炸裂一般的疼。

 “婶子,上次借的梯子再借用一下。”母亲应声出去找梯子。

  她松了口气,跌坐在了沙发上,墙上挂的表滴滴答答,她表情木然,眼睛空洞的看着秒针一格一格的爬。

          (二)

 “图南,吃饭了!”母亲喊到。

  她走到厨房,摆好碗筷,轻轻坐下。随着年龄增长,她越发厌恶自己的名字,可父母却很喜欢。

  父亲曾洋洋自得的跟她说:“家中已有女孩,还得要个男孩,这么叫正正好。”

  她低头吃饭,母亲不停的往弟弟碗里夹着菜,一边粗声咒骂着说:“看你瘦成大烟鬼了,还不赶紧多吃点。”

  “不想吃,我自己会夹。”小孟又把菜夹回到盘子里。

  她忽然提高音量:“菜里有毒吗?叫你吃个饭跟杀你一样。”

  “早晚死了就干净了”她用筷子搅着稀饭暗自想到,却不敢发出声来。

  “明天几点走?”母亲转头问她。

  “吃完早饭吧”她答,并不抬头看母亲。

  “开学就大四了,想想工作的事,减轻点家里的负担。小孟过几天也开学了,光你们俩的学费都多少钱了。”

  “嗯。”她将剩的一点稀饭扒完,起身离开厨房。

          (三)

  她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翻着课本,回味着昨晚不讲逻辑的梦。旁边的室友戳了戳她问:“图南,你多久没学习了,还考研吗?”说着掏出了新买的考研资料。

  “不考了。”

  “怎的又变卦了?”

  她沉默良久,忽然说:“好久没上语文课了,咱啥时候去别的专业蹭课吧。 ”

 “这么喜欢,怎么不学文?”室友无奈的笑道,“我不去了,你找个臭味相投的文青去吧。”

  她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转着笔,开始听老师讲课。现在的专业她并不讨厌,但总觉得缺点儿热情,上了大学一直没有语文课,还以为大学不学语文。直到后来偶然遇见,便隔一段时间去蹭个课,其实学不到什么,就是感受一下文学的氛围。大二那年选课,有一门红楼赏析,她兴致冲冲的选了这门,最后却因为选课人数不到开班的人数而被迫调剂,为此她遗憾了好久。

 “好了,这节就讲到这里,下课吧!”老师话音未落,教室里就吵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中午吃什么。她走出教学楼,伸手挡了挡阳光,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三两两的涌进食堂,不由的觉得生命多娇,岁月静好,心情也渐渐疏朗了起来。

  在校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毕业季。毕业总是与离别挂钩,被蒙上一层离愁别绪,而比离别更令人忧愁的是失业。 “答辩结束就可以离校了,祝大家毕业快乐,前程似锦!”辅导员动情的这样讲到,作为最后一次班会的结束语。

  当她寄完最后一包行李,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时,她清晰的知道回家将要面临的永无止境的絮叨,以及白吃闲饭的嫌弃,她深呼一口气,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回家后的半个月里,母亲天天念叨的小孟终于也要放暑假回家了。

  “今天小孟就回来了”母亲高兴的说。

  “嗯。”她不停的刷新着招聘信息,心不在焉的答。这句话她已经听了半个月了,母亲每天都要念叨一遍弟弟还有几天回来,她很偶尔的想母亲是否会算着日子盼着她的归期,但想来是不会的。大二的假期与大四的假期显然是不同的,九月他会开学,而九月自己是否能找到工作呢?无数简历石沉大海,消磨着她的耐心与精神。

  终于,在九月来临之前,经过两轮的线上面试,她终于找到了一份薪资不高,但专业还算对口的工作。

  “几号上班?”母亲难得有好脸色。 

  “八月二十四号,刚好是个周一。”她倚在厨房的门框上,也难得轻松的答话。

  母亲一边揉着面一边说∶“后天你爸就该回来了,工地这一期活儿结束了,能休息一段时间。”

  她点点头,心想,能团聚几天。过了一会儿,她稍稍站正,尴尬的开口∶“妈,我需要一点钱。”实习的时候她确实挣了一点儿,但下学期基本已经用完了,去外地上班,公司又不包食宿,她需要一笔钱。

  母亲扭头看着她问∶“要多少?”

  她忙说∶“三四千就行,下个月我就有工资了”声音中透着窘迫与心虚。

  “等你爸回来了带你去银行把钱转你卡里。”母亲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面团擀成薄薄一片,熟练的放进平底锅里。

  “好。”她说完就离开了厨房,转身时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两天后父亲回来,母亲张罗了几个菜,一家人吃了顿轻松的团圆饭。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带她去了银行。

  “怎么这么多人?”父亲站在银行门口说。

  “要不去自动取款机那里转吧,我会用那个机器。”她回答道。

  父亲看着她说:“你确定会用吧?我不会弄那个玩意儿。”

  “我会用。”她肯定的说。他们转身去了旁边的自动取款机,在她一通流利的操作之后,钱却并没有转过来。

  她疑惑的挠了挠头:“不应该呀?我没操作错呀?”她小声的呢喃道。但是她和父亲的手机都没有收到银行的短信,她又重新查了一遍余额,也没有变化。

  “我再试一次,不行我们再去柜台。”她心虚的看着父亲说。

  “到底行不行?”他叹了口气又说:“那你弄吧!”

  她又重新试了一次,顺利的将钱转了过去。回去的路上她疑惑的想“和第一次的操作并无二致呀! 还是漏了什么吗?”她摇了摇头又暗自想道“算了,转过来就好。”日头越来越毒辣,父亲载着她在乡间小路上飞驰,夏日里的蝉鸣悠远绵长,父亲的叮咛裹挟在风中不断传来。

  “叮 !”手机的提示音将她惬意的午睡打断,她睡眼朦胧的伸手摸手机,迷迷糊糊的看到一条收款信息,4000块,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外面传来父亲焦急声音:“图南 !”

  她赶忙从床上起来,一边穿鞋一边应道:“怎么了?”

  刚出房门,父亲就把手机递到她面前慌张地问:“这怎么回事?怎么又转一笔钱?”

  她看了看短信,又看了看自己收到的短信,松了口气说:“没事,可能上午咱们第一次转钱的时候机器有延迟,刚才到账了。”

  “意思是转了两次钱吗?”父亲疑惑的问,脸色阴的更沉了。

  “嗯,其实第一次转成功了。”她看着手机说,心里盘算着怎么把钱转回去。

  父亲将手机从她手里夺回,压抑不住的愤怒开始向外倾泻:“图南,家里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钱都可以给你,只今天一天你就转走了8000块 !”

  后面他有些语无伦次,父亲可能误会了,以为她是故意的,她想解释,可是喉咙像堵了铅一样酸痛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父亲见她这样,没再说话,黑着脸转身出门走了。她见状也默默躲进房间哭了起来,心中郁郁不平,思绪乱成草垛,她想立马把钱转回去,可是她不会骑电三轮,镇上又那么远。哭了一会儿,她蓦地想起自己的卡开了网银,可以在手机银行上转账。可是父亲出去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找母亲要银行卡,毕竟她一直躲着房间里不曾露面。她站在原地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到母亲的房间。

  她站在房门口强忍着抽噎声说:“妈,我用用银行卡,填一下卡号,试试用手机把钱转回去。”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力把每个字都说清楚。

  母亲从床上坐起来,问道:“手机能转?”

  “应该能。”她不敢太肯定的说。

  母亲起身,将卡找出来,递给了她,说:“那你试试吧。”

  她将卡接过来,点了点头,转身出去的时候听见母亲说了句:“别太放在心上。”可是能不放在心上吗?原本勉强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转账一分钟不到就完成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为啥弄成了这样?她想不明白。但她好像明白了世间的一切感情都如此脆弱,经不起任何试探与考验。她将卡还给母亲,又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世界静的仿佛只剩她和树上的蝉,她感受到一阵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压抑,她想离开,哪怕只一会儿。她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心灰意冷的出了家门。

  下午两点,太阳正烈,家家户户都闭门休息,她漫无目的地出了巷子,过了桥之后,到了东头的小路上。实在太热了,地里的玉米都卷起了叶片,耷拉着脑袋。她伤心的眼泪与悲凉的情感也都被热化了。她记得前面不远处有片鱼塘,塘边种了不少树,于是决定投靠大树的庇护。

  她坐在树荫下,一遍又一遍的咀嚼着父亲的话,每一遍都像刀重新扎进胸口一样的疼,可她还是控制不住的回想以求自虐。

  “大中午的你瞎跑啥?”小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一声不吭地拾起塘边的石子儿扔进水里,扑通一声,溅起了几朵水花,这是她无声的反抗。

  小孟见状在旁边摸索了一会儿,捡起一块光滑扁平的石头,“这种石头才好打水漂,”他一边说一边找好角度用力将石块儿飞向水面,只见石块儿轻盈地跳跃了几下,随后沉入了水底。

  “不用你教”她恼怒道。她本就十分委屈,看见弟弟出现,心底的委屈瞬间演变成怨恨,疯狂肆虐。一直以来她对弟弟的感情都十分复杂,疼爱当中夹杂着厌恶与嫉妒,仅两岁的年龄差却仿佛隔着鸿沟,既熟悉又陌生,既亲近又客气。

  “咱爸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挣钱实在辛苦。”小孟缓缓的开口。在许多感情面前语言都显得贫瘠,他的劝慰那么无力却再一次将她推向失控的边缘。她难道不知道赚钱辛苦吗?她难道是刻意图谋什么吗?她难道没有伤心失落的权利吗?

  “作为既得利益者,你在沾沾自喜些什么?”她蓦的起身,抬头瞪着他,眼神犀利,言语恶毒地质问道。仅存的理智告诉她这样说是不公正的,可是喷薄的火山仅靠一缕清泉水无法熄灭,在这样无端的指责当中她收获到了快感。

 “我没有沾沾自喜”小孟无所适从的说。他显然没有预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但又很快理解了她的发泄。

  “不用你假惺惺的安慰,滚的越远越好。”她用力克制着自己情绪,将字一个一个的从牙缝中挤出。小孟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她一面鄙夷自己的懦弱,只敢迁怒于弟弟,一面又感受到一种毁灭的乐趣。如果我死了,他们会后悔吗?这种想法一冒头,便如爬藤一般迅速占领了整片心墙,她疯了一般快步往池塘边缘走去。小孟见状,一个箭步追上她,赶忙扯住她的胳膊,大声吼道“你干啥?你疯了?”她不管不顾,用尽力气想挣脱他的手,两人推推搡搡,没有注意到离死神越来越近。

  “不用你管。”她边说边猛地一推,小孟一个踉跄,跌进了鱼塘……

  “小孟——”她仿佛忽然坠入了深渊,双腿发软,眼前发黑,浑身颤抖,只是耳边隐隐听见弟弟的呼救声。她用力揪了揪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办,找个什么东西才能把他捞上来?他怎么掉下去了?怎么办?怎么不是我掉下去?他快死了,你不去帮忙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他死了你觉得爸妈会原谅你?他死了你觉得你就能得到偏爱了吗?她吞了一口唾沫,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孟,你放松别挣扎,让自己浮起来。”她声音颤抖的回头大声呼救“有人落水了,救命啊!”可是来不及了,弟弟沉到了水中不见踪影。她站着鱼塘边,觉得天旋地转,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她跌跌撞撞离开案发现场,飞速逃进树林,仿佛后面有人穷追不舍。不一会她便精疲力竭,大口的喘着粗气,但她不想休息,只想回家寻求庇护,尽管明知道自己刚刚亲手毁了它。很快她便穿过了树林,来到了村东头的小路上。

           (四)

  母亲找完梯子回到堂屋对她说“被子给你弄好了,过几天走的时候带上,租的房子的床垫不干净,睡自己的被子舒服。”她的语气异常温和,像是在补偿下午她受过的委屈。她没有说话,抬起头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着母亲。她想:她还不知道大难已然临头,还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儿子已经命丧黄泉,而幕后黑手正站在她的面前,一个自私、懦弱、卑鄙、无耻的女儿。母亲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的皱了皱眉。门外突然嘈杂了起来,母亲收回她疑惑的目光又不解的向外望去。

  “婶儿,快去鱼塘瞧瞧吧!出事了!是小孟……”

  一时间门口围满了人,母亲听闻拔腿就跑,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仿佛能穿透她。而她也明白一切都完了,父母永远不会原谅她。她望着墙上挂的全家福,一家四口,笑的明媚灿烂。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向东屋走去,她无法面对如今的结果,她承受不来这么严重的后果,而那里存放着很多种农药,总有一款适合她这样卑劣又懦弱的人。

           (五)

  等她再有意识时,她发现自己跟在很长的队伍后面,右前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写着“望乡台”。她不明所以,但麻木地跟着队伍往前走。当她站上望乡台时,所有的记忆纷至沓来,她立刻闭上了双眼,她不想回望过去,她抗拒看到父母。可是啊!瞧瞧吧!最后一眼了。她缓缓的睁开了双眼,看到家中十分破败,原本身体康健的父母忽然间已经满头白发,佝偻着身躯坐在厨房的小饭桌旁,桌上摆着四个人的碗筷,却没有一副碗筷有动过的痕迹。视线被一汪泪水遮挡的模糊不清,她抬起头想将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小孟也曾在这里遥望过我们吗?他都看到了什么呢?”想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很多次自己上学走时的场景,她记得早上的空气总是格外清新,清晨的阳光没有那么刺眼,灼烫,风里还夹着夜晚的凉意,母亲骑着电三轮儿把她送到车站,看着她拖着箱子上车,然后才掉头回去。她记得当她坐在车上将大片的玉米地甩在身后时,耳机里的音符跳跃着,心情也变得越来越轻快。她记得她曾经多么想逃离这片土地。她仰着头直到眼角不再湿润,然后转身跟在队尾,离开了那与父母有最后一丝牵连的地方。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阙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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