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亲的人

这小子又被他爹骂了。

“我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留下这句话，那小子就甩门而出。

他娘一直没上床睡觉，愣是在屋里等了半宿。可那小子果真一晚上都没回来。

那天晚上，他娘在地上来回踱了多久，他爹就在床沿坐着抽了多久的烟。他娘终于忍不住了，唤他爹起身，叫街坊们一起去找。

“要去你去，我才不管这丢人孩子，老子抽完这根烟就睡觉。”

他娘没办法，一个人出了门，千呼万唤地叫醒街坊们，又是来来回回找了半宿。可到底谁也没找到半个人影。

那小子其实就在北屋后头的空地里，就在那堆乱石瓦砾上面趴着呢。整宿就紧靠着那一小块紧狭的阴翳，连月光都畏畏缩缩地躲着。

那天晚上，他是听着他爹的鼾声睡下的。

第二天早上，他娘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给他爹做饭，毕竟他爹还得上田里干活，养活一家三口。现在是夏天，正是农忙的时候。

饭桌上，他爹正要问起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就听见院门被吱呀地推开。于是就看到那小子灰头土脸的从过道里探出头，猫着个腰连大气都不敢出地穿过院子，走进北屋，腼着脸站到饭桌前。

“没出息的东西，这就回来了？你不是说不回来了？”

那小子啥也没说，正要往里屋里走，就被他爹拦住了。

“干啥？吃你的饭！”那天，他爹即没打他，也没骂他。可他还是觉得那天格外的屈辱，格外的难熬。

后来，他也从家里逃出来过几次，但他再也没躲在过北屋后头的空地里。于是，那几次，他都是被他娘或者街坊们抓回来的。

长大后，他就不再逃出来了。父亲老了，他也长大了。两人之间的摩擦逐渐少了，甚至来说，话也少了。父子两人，仿佛是在矛盾之间孕育了默契。

后来，父亲是在初秋去世的，那是他二十多岁的时候。

他爹临死前那天晚上，把他儿子叫过来，特意嘱咐他。

“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回离家出走吗？

“等我死了，你就把老子埋到你那天晚上藏地地方。到时候，老子在哪只有老天爷和你知道。以后你娘想我了，你就带着你娘来看我。”

几天后，他爹就躺在了老屋的后头，那堆乱石瓦砾下面。于是他娘和他不久也搬离了老屋。

 

第二年夏天，他带着他娘回来扫墓。

那堆乱石瓦砾上，不知何时缠满了牵牛花。那花生得很茂盛，在早晨的阳光底下蓝格盈盈的。朝露从花瓣间滴落，像是眼泪似的。

看着这乱石瓦砾，他——就和那天晚上一样——卯着劲憋着，一滴眼泪都没有让它流下来。

 

2022年5月1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