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里
从高中时起，阿甚就喜欢列车。
所谓喜欢列车，倒并不是像铁路爱好者那样，兴致勃勃地发掘与追寻列车。阿甚有点莫名其妙“珍视”的，是在列车上穿越空间的感觉：初春时节乘上列车，从雾气笼罩的青色山峦来到河湖密布的三角洲，再到伟岸的冬枝守护的辽阔北国。在水泥浇筑的城市中，列车在即将溜走的阳光中缓缓停下，干燥的空气便涌入装着潮湿纸张的背包里。这是另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
然而列车并不是一个适合自得神游的地方，这里装满了大家厌恶或渴求的热闹。这一回，单独一人坐在靠窗位置的阿甚开始诉诸手机app. 高速列车隆隆的背景音使得他把耳机的音量调大。
“这……大概不是什么对听力有利的习惯罢。”
阿甚这样想着，双手取下耳机，把接头从插孔拔出，将耳机线对折了几次后塞进了牛仔裤口袋里，转头望向窗外，把手肘支在小窗台上。电线杆还是标识杆什么的飞快地闪过，连带着空中一大团一大团的云消失在视线的边界。瞬息万变在此刻显得相同而无聊。于是他打开背包，拿出一本封皮有点发卷的书，是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他调整座椅，将书摊开在小桌板上，慢慢地读了起来。他幻想着自己从巴黎郊外的铁匠铺来到俄罗斯中部的森林，在第聂伯河上泛舟之后欣赏了基辅的城市景色，最后乘着某一列班车去到拉脱维亚的海岸，见到了在海风中拨动着黄色头发的少女。
少女啊……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书中写了一大段自己年轻时对萍水相逢的少女的印象和对爱情的渴望。“每次我在遇见这样一个少女之后，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阿甚对此似乎也颇有同感。
“我惆怅……”
列车进入一个隧道，被带着噪音的黑色所吞没。阿甚躺靠到座椅上，闭了一会眼，又睁开眼睛，随手翻到书的下一页：
“《夜行的驿车》”
克里斯蒂安·安徒生在意大利的夜里赶路，从威尼斯去往维罗纳的马车上，烛光熄灭了，同行的几位女士倾听着“丹麦王子”的预言……阿甚感到自己仿佛也坐在安徒生乘坐的驿车上，或者说他自己成为了安徒生。列车出了隧道，但环顾四周，阿甚并没有看到少女，只看见旁座的老太太借着刚刚列车在隧道中穿梭的时光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过了一会，阿甚读完了《夜行的驿车》一章，把书合上插进前座背后的置物袋里，也闭上眼睛，一边回味着书中的内容，一边又在思索还有几站到终点，不一会儿就在单调的背景声中睡着了。列车又进入了一个隧道。
“隆隆隆隆隆隆……尊敬的旅客隆隆隆隆隆隆……济南西站快要到了隆隆隆隆隆隆……”
阿甚被这熟悉的夹杂在噪声中的电子音叫醒，却发现周围仍是一片昏暗，列车看起来仍然在隧道中穿行，但怎么车里的照明也这么暗呢？阿甚猜测列车照明出了啥小故障，但反正快到北京了，“华北平原应该也没什么隧道了吧”。他又开始回味《夜行的驿车》，可慢慢地，列车停下来了。
“济南西站，到了。”
“什么情况……火车站里也能这么黑么……？”
列车停稳后，下车的人们向着车门涌动。阿甚身旁的老太太站起身来，理了理背着的棕色小皮包，跟着过道上的人们一起走下车去。两分钟过去了，人来人往走动的声音在车厢里慢慢平息，阿甚身边的座位仍没有人来入座，于是他把《金蔷薇》放到这个座位靠背上，心想着省得下车的时候把它落在置物袋里。列车在一片昏暗中开动了。阿甚无事可做，又闭上眼睛。
半分钟后，他听到拉杆箱轮子骨碌碌的声音，这个声音越来越近，他意识到有人将拉杆箱拉到了他的旁边的座位前，随后坐在了这个座位上。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有些暗暗的侧面：线条柔和的鼻梁从平滑的额头蔓下，薄薄的嘴唇轻轻地抿着，直直的长发似乎遮住了耳朵……虽然看不清更多细节，但在微微的发香环绕中，阿甚分明地感受到一份来自少女的能量。少女略作收拾后坐定，才发现了座位靠背上放着的那本书，她稍稍前倾身体，把书从背后抽出，拿在手中，似乎在端详着。
“您好……这本书，呃是我的，刚刚放在这里，那个……不好意思。”
“哦哦这样，没关系的。”
少女转过身来，把书递给阿甚。这时阿甚看见了她的比例恰到好处的正脸轮廓，仿佛在脑中已勾勒出黑暗之中她散发刘海下的细眉和眉下明亮的眼睛——虽然他并没能看清楚这些。阿甚接下书后，少女问：
“我可以好奇一下这是什么书吗？”
虽然有太多没搞清楚的状况，但听到这一问话的阿甚心中涌起一阵喜悦，把列车的种种奇异统统抛到了脑后：
“这本书啊……叫《金蔷薇》，是前苏联的一位……叫帕乌斯托夫斯基的……的作品，里面是散文、札记和短篇小说。”
“是什么样的短篇小说呢？是像《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那些那样的吗？”
“啊，你说波拉尼奥啊，他的短篇小说我也读过一些。不过这本《金蔷薇》啊……呃我认为是比较典型的苏俄文学，那个……比较平静悠扬，有很多关于自然和人们生活细节的描写……还有一些比较浪漫主义的故事……”
“你可以为我讲一个里面的故事吗？”
“嗯……好的。”
少女转过身来，于是阿甚把《夜行的驿车》一点一点地讲给少女听，虽然讲得磕磕绊绊，但他能感受到少女听得非常认真，如果车厢里不是那么黑的话，一定有一双大眼睛在看着他滴溜溜地转吧。
“多美的故事啊。”
“嗯……是啊。”
“谢谢你，陌生人，让我在这趟旅途中听到这样的故事。我愿意为你做出一个预言。”
“预言？”阿甚感到惊讶，心想她是想模仿安徒生做丹麦王子，哦不，公主吗……但人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总是愿意去做一些平时想都懒得想的事情：
“可以啊，那……怎么个预言呢？”
“你说一件你想知道的关于你自己的事，我能帮你看到未来这件事的走向。但我预知的未来需要时间去读取，之后这趟列车每走过一百里，我会告诉你一条新的未来。”
“我会遇到什么样的爱情？”
这个问题，阿甚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年轻的头脑，可以考虑的问题有无穷多，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思绪收束到了这个亘古不变的、庸俗又超脱的问题上。
少女转回身去，端坐着一言不发。阿甚左手悄悄掏出手机打开地图导航，瞄着想看看列车运行在什么方向，大概多久会走一百里，但手机的信号异常微弱，使他放弃了尝试。于是他摆正姿势，也端坐在座位上，思索起了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阿甚回想起自己并不丰富的罗曼史，感慨似乎不能从过去找到答案。感知到爱情的时刻，那种心灵生发的反应，阿甚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了。理性的判断是爱情吗？感性的追寻是爱情吗？阿甚已经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自己究竟适合什么样的爱情……或许自己问的这个问题也毫无意义？或许问问自己的工作与前途，是更加实际的事情……
“陌生人，你会在旅途中爱上一个人。”
少女突然的一句话打断了阿甚混乱的思绪，时间一直在流动，原来列车已经走了一百里了。说完了一句话之后，少女继续维持着端坐的姿态，继续沉默，留下阿甚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进行思索。
旅途？是具体的旅行途中，还是抽象的概念呢？如果是具体的旅途，听起来有点过于浪漫；如果是抽象的旅途，那好像又过于宽泛了。阿甚心想自己并不是很爱旅行的人，有时候一年中唯一的长途“旅行”就是从工作的城市往返老家……他又察觉到自己对这个“预言”可能过分认真了。阿甚看一旁的少女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不好意思打扰，他拿出水杯喝了两口水，便又开始发呆。
“陌生人，你对你爱上的人一开始并没有那么确信。”
两百里了。
“陌生人，你后来还是坚定地爱上了她。”
三百里了。
“陌生人，你的这段单恋摇摇欲坠，但仍有希望。”
四百里了。
听完第四个预言，阿甚的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波动，他不经意地打开手机，看到信号变好了不少，于是再次点开地图导航——列车离终点站差不多只剩一百里了。快要到站了，可以走出这昏暗的列车了，阿甚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他伸了个懒腰，刷起了手机。过了一会列车广播传来清脆的声音，终点站确实快要到了。
阿甚把《金蔷薇》收进包里，转过头发现少女仍然安静地端坐着。他笑了笑，说：“呃……谢谢你这一段路的陪伴，等你说完第五个那个预言，我们……嗯……差不多就可以下车了，可以有缘再见。”
少女没有回话，阿甚也没有多说，把水杯也收拾进了包里。列车越来越慢，阿甚和少女仍然静静地坐着，第五个预言还没有到来。在列车停稳的那一刹那，少女站起身来，提上拉杆箱，头也不回地往车门的方向走。这时阿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站起身来，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径直向少女追去。车门打开，列车变得无比明亮，隆隆的声音也到达了顶峰。阿甚什么也顾不上，强光与巨响让他关闭了视觉和听觉，只是一个劲向着少女所在的方向奔跑过去。
“终点站，到了。”
阿甚睁开眼睛，明亮的车厢内人头攒动。他仍坐在座位上，一旁的老太太站起身来，理了理背着的棕色小皮包，向着车门方向走去。
阿甚收拾好了东西也走下车，干燥寒冷的空气涌入他的鼻腔。他没有发表什么感想，只是哼着歌向出站口的方向走去。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2023/3/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