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魔杖的小女孩

206█年,12月24日。
早在几天之前,鹅毛一般的雪就已经下了起来,一直没有停。
曾经有行人在这条街道上走过,但他们在没过鞋跟深度的积雪上踩下的脚印很快便被一轮又一轮新降的雪花抹去,只剩下一连串弯曲向前延伸至夜色中的浅坑。
两边的路灯似乎也被冻坏了,被雪花映出的光柱忽明忽暗,有的甚至连光都发不出来,只有在灯柱底下抬头往上望去,才能勉强透过灯罩看到一根因为通着电而烧成暗红色的钨丝。
从坍塌粒子流群破坏了温盐环流以后,冬天一年比一年寒冷,入夜之后,已经没有人会愚蠢地待在户外,即使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也都钻进了贫民窟楼盘的地下室。大街上空无一人,街道两边的门窗紧闭,室内的光只能从被拉起的厚重窗帘之间的缝隙中漏出。
又有一盏路灯在极端的低温中发生故障,灯光在代表通路和断路的电流声中熄灭,点亮,又熄灭,又点亮,再次熄灭……
就这样在明暗之间交替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突然,故障似乎解除了,路灯恢复明亮。它照亮的那片地面上多出了一个瘦小的人影。
那完全是一个年纪还很小的孩子,留有一头淡金色的短卷发,鼻梁上的架着一副造型滑稽的眼镜。她身上的布料少得可怜,只有一件单薄的女仆装——那多半是餐厅服务生为了吸引眼球才穿到身上的制服——纤细的双臂和双腿暴露在能让温水瞬间结冰的空气之中。唯一能提供保暖作用的东西,是她披着的一件边缘镶有一圈绒毛的红色斗篷。
女孩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在雪地上费劲地跋涉——她的步子实在是太小了,小到甚至没有办法顺着前人踩出的脚印往前走。但即便如此,她却不曾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喘息也好,颤抖也罢,通通没有,只能听到那双根本不合脚的笨重靴子踩进积雪的嘎吱声。
娇小的人慢慢地离开了灯光照亮的那片地带,路灯她的身后再次闪烁了起来。
突然,女孩的脚步停下了,她伸出红肿的小手,轻轻掀开斗篷,露出一只挂在自己臂弯的篮子,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上面的布罩,朝其中投入视线
篮子里装满了红色的拐杖糖,全部被透明的真空包装袋密封着。
“还是一根都没有卖出去……”女孩低声嘟哝着,“没有完成任务之前……回不去……”
В лесу родилась ёлочка,
В лесу она росла,
Зимой и летом стройная,
Зелёная была.
Метель ей пела песенку:
"спи ёлочка, бай-бай!"
……(ps:俄罗斯圣诞歌曲《В лесу родилась ёлочка (森林中的小枞树)》)
突然之间,离女孩最近的一栋住宅楼一层的窗户内飘出了一阵稚嫩的歌声,从朦胧开始变得清晰,随后,那扇窗户的帘子被拉开,一个小男孩的脑袋冒了出来,在他的目光和女孩相撞的一瞬间,歌声停止了。
这个对视没有持续哪怕一秒,一双成年人的手从小男孩身后伸出,将自己的孩子抱离了窗户。
“爸爸,外面有人!”
“我的小天使,那只是个人形,它的白痴主人把它丢在街上了。”
“那我们可以把她接到家里吗?”
“当然不行,它太小了,我们已经有一台更大的人形帮忙干活……”
来自屋内的交谈声音逐渐变小,又过了几秒,被小男孩拉开的帘子重新合拢。
女孩——已经需要改口叫它人形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窗户漏出的投在自己身上的光随着窗帘的合拢而消失,才低下头,用蚊呐般的声音嘟哝:“太小了……”
太小了,真搞不懂I.O.P.为什么要给G36配发这种傀儡。
上战场?可是免了吧,上炕都费劲,连吧台也够不着的废物,我的指挥部不需要。
喂,你,对没错就是你,找春田,让它带你去拆解场。
之后怎么办?能怎么办?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
格里芬怎么又送了这么多人形来,那里的指挥官闲得谎吗?
三战结束还没几年,人都穷着呢,哪儿有那么多咖啡厅餐馆让你们去?
这座安全区的工厂倒是一直缺人手,统统去哪儿报到吧。
等等,你这个小不点儿是什么鬼?你要跟着它们去哪儿?工厂?可是省省吧,你跟我来!唉……真特么麻烦……
今晚就是平安夜,你上街把这些一次性投影仪卖了,在篮子空掉之前别回来——记着!别看它长得像根糖,这是投影仪!别拿牙咬!
“平安夜……”人形口中嘟哝的东西,随着它的思绪从自己的身材变成了今夜的名字。
这是从旧日传下来的节日,听春田小姐说,格里芬的指挥部在平安夜总会张灯结彩,人形宿舍的电热壁炉中会点燃真正的柴火,还要在室外的空地上树起一颗高大的冷杉,由指挥官带头亲自动手将它装扮成美丽的圣诞树,在结束游戏之后,所有人和人形都会来到餐厅,围坐在丰盛的食物前一边进餐一边愉快地说笑……
一阵刺骨的寒风将人形从幻想中拉回现实,它全身的类神经传感器有一半已经失灵了,产热系统的运转越来越缓慢,智能血流通不畅,在裸露的皮肤下聚集起来,让裸露在外的双臂和双腿更加红肿。
是啊……自己已经再不属于格里芬,甚至连“G36”的名字也随着火控核心的拆解而被剥夺。自己只是一个没有称呼,没有归属的人形而已……
人形吃力地从自己发呆时已经将自己的靴子埋掉的积雪中拔出双脚,重新迈出蹒跚的步子。但它没有继续沿着街走下去了,它来到那个探头望向自己的小男孩的家门的台阶前,坐了下去,蜷起双腿缩成一团。
这时,人形再次望向了那只篮子,和篮子中装着的一次性投影仪。
犹豫了许久,它伸出手,从其中抽出了一根。
“Magic candy cane(糖果魔杖)…”它低声念出真空包装袋上喷涂的几个英文单词。
总有人会怀念旧日的黄金年代,所以他们会选择在用惟妙惟肖的全息投影伪装成马尔代夫海岸的10㎡密闭空间里面度过整个年假,这些一次性投影仪便是那种技术的衍生产品,但工作效率更低,作用范围更小,使用寿命也更短——只有短短几十秒左右。它被生产出来当作孩子们的玩具或者整蛊的道具,而在平安夜,它被做成了拐杖糖的样子,当作礼品在安全区的中下层居民区出售。
“已经……没人会来买了吧……”人形喃喃道,它抬起头环视四周。
连风的声音都停止了,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到地面上,人形来时留下的脚印也已经无影无踪。
这条街实在是太过偏僻,安全区甚至都没有在两侧的建筑上拉起彩灯的打算,任由夜色将其笼罩。
“已经,没人会来买了。”人形最终承认了这个事实,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和亲人朋友们呆在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圣诞节。
那我呢?人形重新低下头来,望向手中的那根魔杖。
幻象……吗……或许,这正是自己所需要的……
人形抿了抿已经发紫的嘴唇,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轻轻按上了投影仪的启动按钮。
静……
没有声音,没有振动,这跟拐杖糖形状的投影仪甚至都没装有提醒使用者机器已经启动的指示灯。
就在人形以为这个小玩意儿出了故障的时候,它突然感到自己的脸蛋被一道光照亮了。
猛然抬起头来,一座大火炉正静静地布置在自己的面前,火炉装着闪亮的铜脚和铜把手,其中的柴火哔哔啵啵地响着,被炭化的木块内部,红色的光正在一闪一闪,将人形的眸子都映亮了。这是怎么回事?人形不想知道,也没心思去知道,它在台阶上向前挪动身子,努力地伸出自己的脚,想让那些已经失去知觉很久的趾头也暖和一下——
嗤——
突然,投影仪中蹿起了一道青烟——将整个火炉的信息量呈现出来的负荷超过了它芯片的承受能力。光芒消失了,火炉不见了。人形呆呆地坐在原地,手里只有一根散发着焦糊味的“魔杖”。
事实上,它根本没有暖和起来,体温已经下降到0度以下,雪花落在人形的头顶后不再融化,已经为它做成了一顶白色的毡帽。
“……”悻悻然收回了自己的小腿,人形呆坐了几秒,再次将手伸向了那只篮子。
很快,它又激活了一根魔杖。亮光再次出现了,投射在雪地上,那儿忽然多出了一张宽大的桌子,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精致的盘子和碗,肚子里填满了苹果和梅子的烤鹅正冒着香气……
人形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再次抬起眼睑的时候,那只鹅突然从盘子里跳了下来,背上插着刀和叉,摇摇摆摆地在它的面前走着,一直向这个孤单的人形走来——
这时候,投影仪的电池告罄,人形的面前只剩下一地被夜色涂上了灰色调子的雪。
这一次,人形不再迟疑,它机械地从篮子里抽出第三根魔杖,撕开包装,按下开关。
那棵想象中的巨大冷杉出现了,本应该树立在指挥部空地上的圣诞树此时正挺立在自己的面前。翠绿的树枝上点着几千支明晃晃的蜡烛;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灯条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铃铛随着枝干的摇晃在轻轻地响着,发出清脆空灵的乐音;还有各种形状的画片,点缀在整棵树其余的角落,上面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膜,在彩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在向它眨眼睛。
人形痴痴地向画片伸出手去。圣诞树上的烛光却在这时开始摇晃了起来,越升越高,最后成了在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了,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细长的红光。
“有人……快要……”人形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它的声带已经徘徊在罢工的边缘。它在网络上看到过,在旧日有一种说法:一颗星星落下来,就有一个灵魂要到上帝那儿去了。
取出第4根魔杖,人形花费了比取前3根加起来还要长的时间,现在的它的体内没有自检系统,它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样一种情况,只感到让身体动起来需要花费的精力越来越大了。
咬紧牙关,催动几乎已经不听使唤的手指按下投影仪的启动键,人形迫不及待地抬起头向四周望去,想要第一时间看清这根魔杖为自己带来了什么惊喜。
但它什么都没有发现。
“……坏了?”人形皱起了眉头,随即再次转向篮子,“那就……啊!”
就在自己转身的一瞬间,人形感到自己下半身所有关节和肌肉都和自己失去了联系,整个人便这样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台阶上。
水泥和砖块堆砌而成的台阶冰冷而坚硬,人形感到自己也强不了多少,它看向自己的身体,发现上面早已被一层积雪覆盖,在体内冻结的智能血膨胀开来,在大腿动脉的位置撑破了人造的仿生皮肤,露出被血液的溶质染做红黑色的冰。
“已经……不行了吗……”人形的眼神暗淡了下去,但不知为什么,它把那根魔杖攥得更紧了。
“小G36……”
“?!”
突然,人形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只雪白的手,5根修长的手指向前伸出,轻轻按在了那片开裂的皮肤上,温柔地揉了起来。
人形的眼神重新凝聚了起来,顺着那只手一路向上望去,它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无论何时都挂着和蔼而温暖的微笑的脸。
“春……田……”它张开嘴,用已经失真的声音呢喃道。
“可怜的小G36,我在这儿。”盯着自己伤口的春田转过身来,轻轻捧起人形的脸颊,她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
人形的声音带上了一股哭腔:“我好冷……”
“我好饿……”
“我好害怕……”
“我想回去……我想和大家在一起……一起在炉子旁边烤火,一起装扮圣诞树,一起……吃一整只的烤鸭……”
“带我走吧,春田……请带我离开这里……”人形哭不出来,它的泪道已经被冰封堵了,于是只好睁大眼睛,朝着春田不停地央求着。
但春田没有回应它,不能回应它,也无法回应它,穿着咖啡厅侍者服饰的春田小姐松开了人形苍白的脸颊,一步步向后退去,她的身体开始变得忽明忽暗起来,就像那些故障的路灯发出的光,随时都可能消失。
“!”望着逐渐淡去的春田,人形突然感觉自己的力量再次涌了上来其,它挣扎着起身,扑向那只篮子,用两只手抓出了一大把魔杖,隔着包装袋一根接着一根地按下开关。
魔杖发出光来了,那光芒前所未有地耀眼,仿佛一把在人形手中熊熊燃烧的火炬。
春田脸上的笑意变浓了,她不再后退,而是张开双臂,向人形露出了自己的怀抱。
不,不止春田。人形——小女孩的瞳孔中倒映着火炬的光芒,它看到了更多的同伴从春田的身后走了出来,朝着自己微笑,呼唤着自己曾经的名字,向自己敞开双臂:G36C、XM8、WA2000、李-恩菲尔德……
女孩冲了过去,冲进了她们的怀抱。人形们把这个已经冻僵了的女孩抱起来,搂在怀里。她们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第二天清晨,穿着臃肿的防寒大衣的男人领着自己的儿子打开已经结了一层坚冰的大门,打算上街走走,但男人在走出家门的一瞬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一边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一边将自己的孩子重新推回了家中。
在完成这一切后,男人踩着台阶上厚厚的、蓬松的白色冰晶来到街道上,转身用双手轻轻扫开了一个堵在了自己家门口的东西表面的雪层。
他认出了自己儿子在平安夜里发现的那台徘徊在街上的人形——此时已经停止运转了。
被设计得像一个不满10岁的女孩儿的人形蜷着较小的身子,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缩成一团,手中是一大捆一次性的投影仪。
它的脸上留有一抹微笑。男人揉了无数次眼睛,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它的嘴角微微扬起,仿佛看过十分美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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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轻轻叹出一口气,盯着热气中的水分子在低温中化作白汽消散,才从台阶前直起身子,扭过头朝街道上望去。
夜色依旧浓重,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方架着一台摄像机,格琳娜从那后面探出橙色的小脑袋,露齿一笑后比出一个大拇指。
我再次叹出一口气,扯下头上的绒线帽子,伸手拍了拍面前的那个隆起:“已经拍完了,快起来吧。”
“噗哈——!”覆盖着积雪的隆起就这么突然从里向外炸开,扬起的雪雾散去,小G36分开胳膊和腿摆着一个“大”字站在那里:“满血复活!啊咧……为什么世界的分辨率变低了?不对,我的眼镜呢?”
我默默取下小女孩刚刚暴起时飞出挂在了我脸上的物件,递到她面前。
“对对对对不起主人我不是故意的……”小G36手忙脚乱地接过眼镜,捏起身后的斗篷胡乱在镜片上抹了一把便匆忙带好。
我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冻坏了吧?赶紧去换件厚点的衣服,去宿舍里暖和暖和,你今天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
“不行不行,指挥官的女仆才不能休息,我这就换成标准型号的素体去后厨帮忙!”小G36坚定地摇摇头,双手叉腰地宣言道,“主人我们晚餐再见啦!”
留下这句话,她飞快地跑开了。即使双腿生得短小,却丝毫不影响她在雪地的移动——方才拍摄时那种蹒跚的步态完全是装出来的。
“指挥官~成片已经渲染好喽,请您过目!”格琳娜一蹦一跳地来到我面前,往我怀里塞了一块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已经打开的视频。
我用嘴扯下一只防寒手套,伸出指头按下播放键。
平安夜,安全区外围的居民区街道,被遗弃的格里芬人形孤零零地贩卖着装有投影仪的拐杖糖玩具,最后在极端低温中停止运转。
这就是这几个小时以来我们拍摄的片段,经过剪辑拼接以后形成的完整剧情。
剧情播放完成之后,画面淡出,一行字出现在屏幕正中央。
“不要让相同的故事在现实中发生,请善待你的人形”
“格里芬与克鲁格军事承包与安全顾问服务公司 宣”
最后是格里芬盾牌与狮鹫的logo。
“姑娘们都是演技派啊。很好。”我耸耸肩,将平板还给后勤官小姐:“转码成MP4格式发给甲方吧。”
“得嘞~这样就又有一笔外快能到账喽!”格琳娜喜形于色,兴奋地原地转了一圈,但在她双眼盯上我的脸的时候,却立刻把喜色一敛:“不过……指挥官?您这脸色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冻僵了?”
“不,格琳……”我摇摇头,“我在想,你以后还是别给咱们指挥部接这种题材的公益广告了……”
“诶——?”被拖得老长的声音充满疑惑,“为什么啊?明明报酬很丰厚的。”
我翻了个白眼:“不是那方面的问题……你就没感觉到好几道凉嗖嗖的视线吗?”
“凉嗖嗖的——”格琳娜的感官还是非常敏锐的,立刻转身看向了我们两人的背后,然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啊。”
我也跟着她转过来,然后迎面撞上了好几道凉嗖嗖的视线。
“小G36好可怜……这么冷的天气里还要在雪地里面趴着……呜……(春田)”
“吧台都够不着的废物什么的……不愧是演技派啊指挥官,录音的时候全身心投入了吧?(WA2000)”
“指挥官,虽然我知道这种事情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实,但亲眼看到之后还是……(李-恩菲尔德)”
“姐姐(;д;)……(G36C)”
“咕努努努……指挥官你这个恶魔人……(XM8)”
格琳娜傻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反应这么激烈的吗?”
“嗯哼。”
“我明白了……之后接单子会斟酌着来的,剩下的交给我收拾好了……”格琳娜尴尬地清清嗓子,一边朝着群众演员们走去一边提高音量,“姐妹们,加油把布景撤掉,今晚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动作慢的话小心赶不上晚饭!动起来动起来!”
“交给你喽。”我望着格琳娜的背影低声嘟哝一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片场。
S09地处偏远的荒原距离最近的安全区都有十万八千里,取景自然不可能在真正的城镇里进行,只能在指挥部找了一处空地用投影和绿幕装出一条临时的街道。
走出街道,便回到了格里芬的前线基地,四周的环境也不再安静,我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Jingle Bells》被风从远处送来。
今天是圣诞节的前一天,今晚就是平安夜。我不禁再次在脑内这样默默想道。
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堆积在不会影响人和载具通过的角落。两侧的一排排营房都拉上了彩灯,交错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窗玻璃表面上能看到各种形状的贴画。
时不时会有这座基地的员工和人形从身侧超过我或被我超过,又或者迎面走来,彼此之间总会露出微笑,用各自的母语说一声“圣诞快乐”。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但因为工作的缘故不得不长时间地呆在这座基地中,于是每逢这种大型的节日都会是这番光景,也算是一群思乡而不得归乡的家伙在抱团取暖吧。
终于,我来到了基地的最深处,那棵高大的圣诞树便立在这里广场的正中央。
一小时之前剧组曾经在这里取景,圣诞树当时刚刚被点亮,因为这是格里芬举办的庆祝活动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因此聚集在这里观望的人相当多。
但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偌大的广场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因为有任务而不得不在室外奔走的自律机械。除此之外,便只有那棵发出金色光芒的树和一地纷乱的脚印。
不对。我一边往树那边迈步,一边揉了揉眼睛,再次朝着圣诞树投去视线。
看清了,圣诞树下方,立着一个人。
不用去仔细辨认对方的身份,那身单薄的女仆装和她臂弯上挂着的篮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G36!”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叫出声了。
女仆长闻声向我望来。对方已经换回了标准型号的傀儡素体,脸上的神态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透出孩童才会有的天真和稚嫩,而是像往常一样板着。
“我记得有嘱咐过你穿厚点儿。”我快跑几步,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为什么不听?”
“把保暖的衣物留给需要在室外工作的人类们吧,电量充满的人形自己产出的热量能应付这个温度。”G36轻描淡写地答道,“而且我判断主人您是拍视频拍得有点神经质才会那么说,所以没听。”
“神经质……神经质……大概是这样子吧……”我抬头盯着圣诞树上黄灿灿的铃铛,“算了,不提这个,你还说你要去后厨帮忙来着吧?”
“我在啊。”
“诶?”
“您迷糊了吗?我们能同时控制5台傀儡在5个地方做不同的事情,”G36冲着我张开五指,“所以在拍摄的时候,我和春田也同时都在厨房准备今晚的食物,但我让片场的傀儡赶过去的时候,被春田一脸悲愤地撵出来了,所以厨房的‘我’还在继续工作,而拍戏的‘我’正站在您旁边休息。”
“……一脸悲愤?”
“对啊……”G36轻叹道,“春田还好,您可能不知道,现在那个故事已经被WA2000她们挂在基地人形齐纳网络的公共频道上了,还附上了一大堆对主人的抱怨。”
“……”
“不过请放心,我嘱咐MDR帮忙稍微带了带节奏,现在那篇文章下面的留言争论的话题中心是我使用小G36素体的时候,到底算G36C和XM8的姐姐还是妹妹。”
“哈……哈哈……”我干笑几声,“看样子变得神经质的不止我一个。”
沉默。
我有点尴尬,平安夜本来应该是一个家人团聚,亲友尽欢的快乐时光,我却让姑娘们演了这么一出悲伤的故事。而正如李所说,这段模板来自旧日童话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中也是客观存在的,遥远的安全区中,必然有无家可归的人形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孤单而无助地徘徊着。
春田她们的抵触情绪是针对我而来,也不是针对我而来,她们在接受改造和各自的武器匹配并进入格里芬之前,都也是在安全区中充当廉价劳动力的民用人形。
这段视频,勾起了她们不好的回忆。
啪。
有两只手突然一左一右地按上了我的脸颊,然后轻柔地发力,将我的脑袋扳到了面朝G36的方向。
口型被控制住的我没法顺利地张嘴说话,只能发出疑惑的声音:“嗯?”
“那不是真的。”G36的一双眸子被圣诞树发出的光芒映照得十分清澈,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还在这里,就在您面前。您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所有人形都清楚。”
“您太善良,她们也被这种善良惯坏了,但我相信在最后,她们会想明白的。您是指挥官,我们是战术人形,这里是格里芬,我们有自己的方式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至于刚刚的那些,抛开所有代指和映射,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说完这番话,女仆长松开了控制着我脑袋的手,转过身去继续盯着圣诞树出起神来。
我伸出手挤了挤眼角的穴位,多余地补了一句:“一个悲伤的故事。”
“您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可以在自己心里为它换一个好结局。”G36的声音传来,她解开腰间的水壶凑到嘴边,“就像同人创作一样。”
“比如什么?”我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比如那个喜欢拆解人形的指挥官后来因为不会编故事,被涅托废了?”
“噗咳咳咳——”G36被水呛到,咳嗽起来,同时伸手拒绝了我的帮忙,待到重新调整好呼吸,才眯缝起双眼瞟向我,一言不发。
我双手捂住嘴,为了躲开那道视线翻起眼睛抬头望天:“我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
没有安全区光污染的干扰,漆黑的夜幕上可以看到无数星星正在闪烁着。突然,一颗星星落了下来,划出一道白色的流光。
“有人要到上帝那里去了……对吗?”
我低下头,发现G36也在学着我的样子望向夜空,她光滑白皙的脖颈显露出来。
“那是安徒生听到的说法,”我耸耸肩,“就我而言,从小时候老妈就告诉我,流星是用来许愿的,而且这个时候许愿会非常灵。”
“许愿吗?”G36忽然将手深入自己挽着的篮子,掏出什么举到了我的面前,“我想您需要这个。”
一根拐杖糖。确切地说,一根今天格里芬的补给车队运来基地的,被称为“糖果魔杖”的一次性投影设备,算是以公司名义送出的小礼品,在确保每个人都得到了一根之后,剩下的魔杖就都被我拿去充当拍摄时需要的道具了。
我伸手接过魔杖。
“主人,圣诞快乐。”与此同时,站在自己对面的人形的祝福也传入了耳中,“现在,您可以许愿了。”
身侧的圣诞树似乎更加明亮了,为G36的半边身子镀上了一层白金色的光晕。她牵动嘴角,朝着自己的指挥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不由得看呆了,盯着她精致的脸庞、弯起的双眸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半晌,我轻笑一声,拉开防寒大衣的拉链,将那根魔杖收进自己的内揣。
“嗯?不许愿了吗?”G36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
我深吸一口气,又将其慢慢呼出,才回应道:“我的愿望,刚刚实现了。”
说罢,我从内揣中取出了另外一根从格里芬那里得到的魔杖,郑重地递到G36的面前:“圣诞快乐,我的女仆长。”
G36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其中满是惊喜之色,迟疑地伸出手和那根魔杖接触:“谢谢……”
“对,就是这样!接过它!用大腿折断它!然后对指挥官宣誓效忠吧!哇哈哈哈哈……”
“呜哇!”我发出一声尖叫,原地蹦起来十几公分高,狼狈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格琳娜,春田,WA2000,李-恩菲尔德,G36C,XM8……
她们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在距离我和G36十几米远的地方驻足观看了,刚刚突然出声的XM8正捂着小嘴幸灾乐祸地朝我挤眼睛。
“这一切都在你们的计算之中吗?”我猜测自己的脸现在一定非常红,红得像一朵鸡冠花。
“那是我们的台词。”WA2000死死盯着G36手中的那根糖果魔杖:“这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之中吗,女仆长小姐?明明这几天我们从某些人那里连根波板糖都没得到过……”
“唔姆唔姆……”众人纷纷发出认同的声音。
“我……那个……其实……就是……”我搜肠刮肚了老半天,愣是没有组织出半句能够化解这个僵局的话来,于是求助地望向G36。
后者突然伸手按在了太阳穴上:“……啊,什么?哦,明白了,马上来——主人,还有大家,餐厅的春田突然说上菜的人手不够了,我先去食堂帮忙,你们聊,再见。”
话毕,女仆长转身拔腿就跑。
“我可什么都没从餐厅的‘我’那里听说,你别跑!”就在我面前的春田高声佯怒道,脸上带着笑意冲了过去,WA2000和李-恩菲尔德对视一眼,扶额叹气,也跟上了春田的步伐。
“姐姐害羞啦!姐姐害羞啦!”XM8还是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拉着G36C也跟了上去。
圣诞树下只剩下了我和格琳娜。
“那个,咱们现在做什么?”后勤官朝我递来询问的视线。
“从刚刚那单广告的报酬里抽一部分钱为姑娘们额外准备礼物吧,那是她们应得的。”我望着人形们远去的背影,望着它们消失在基地布设的彩灯的流光中,说道,“不过那都是后话了。至于现在……”
我一把抓住格琳娜的手臂,带着她也跑了起来:“当然是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