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的郭文与西穆尔登——《九三年》雨果 摘抄笔记
大自然是无情的。她不同意在人类的丑恶行为面前收回她的花朵、她的音乐、她的芳香和她的阳光;她用仙境的美丽和人间的丑恶的对比来折磨人类;她不肯开恩拿掉蝴蝶的翅膀,拿掉鸟儿的歌唱;人类不得不在残杀、复仇和野蛮行为进行着的时候忍受那些神圣的美好东西的注视;人类无法逃避温和的宇宙的无限谴责,也无法逃避蓝天的深怀敌意的宁静。丑恶的人类法律不得不在永恒的美丽前面赤裸裸地露出原形。人类尽管破坏、毁灭,尽管戕害生殖机能,尽管杀人;夏天仍然是夏天,百合花仍然是百合花,星星仍然是星星。
那天早上,满布曙光的清新的天空那么可爱,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阵温暖的风吹动矮树丛,雾气懒洋洋地在丫枝间爬行,被泉水里喷出来的气息浸透的富耶尔森林,正在曙光中冒着气,好像是一个装满了香料的大香炉;天空的蔚蓝,云层的洁白,泉水的清澈,从海蓝到翠绿和谐地配合着的一片葱绿,一丛丛友爱的树木,一片片青草,无边的平原,这一切都流露出无比的纯洁,这种纯洁正是大自然给人类的永远的忠告。在这一切当中,出现了人类的丑恶的无耻面目;在这一切当中,出现了堡垒和断头台、战争和刑罚、流血的时代和流血的片刻的两个代表,过去时代的夜间的枭鸟和将来时代的黄昏的蝙蝠。在这开遍花朵、发散芬芳、可爱而迷人的宇宙中,灿烂的天空把曙光洒满拉·图尔格和断头台,而且仿佛向人们说:“请看我的所作所为,再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
太阳就是这样拿它的光线来进行这种巨大的工作。
这幕景象有许多观众。
········
这个人就是西穆尔登。他像昨天一样,穿着政治委员的制服,头上戴着有三色花翎的帽子,身旁挂着军刀,腰带上插着两支手枪。
他默默无言。所有的人也都保持沉默。兵士们把枪放下,低垂着眼睛。他们的手肘互相碰着,可是大家都不谈话。他们在茫然地回忆这次战争,回忆无数次的战役,回忆他们勇敢地冒着枪林弹雨向矮树篱笆进攻,回忆一群群发疯似的农民军被他们赶走,回忆夺取城池,赢得战役,回忆他们的胜利,现在他们觉得所有这些光荣都变成了耻辱。眼前这个悲惨的等待使每个人的心都抽紧。刽子手在断头台上走来走去。愈来愈明亮的清晨的光辉庄严地充满了整个天空。
突然间大家听见了蒙着绉纱的鼓敲出来的鼓声。这种悲惨的鼓声愈来愈近;队伍分开了,一列人员走进了方阵,向断头台走去。
最先出现的是黑色的鼓,然后是一队拖着枪的近卫兵,再后是一分队拿着出鞘军刀的宪兵,然后是犯人郭文。
郭文很自由地走着。手上和脚上都没有绳子束缚。他穿着普通军服,佩着军刀。在他的后面是另一分队宪兵。
郭文的脸上还保持着他对西穆尔登说“我想着将来”的那种有光辉的沉思的喜悦神情。再也没有比这种持续的微笑更崇高、更难以形容的了。
走到了那个悲惨的地方,他的第一下眼光是向堡垒的顶上望去。他没有把断头台放在眼里。
他知道西穆尔登是把监视死刑执行作为自己的责任的。他用眼睛在露台上找他。他发现他在那里。
西穆尔登脸色苍白,冷淡无情。那些靠近他身边的人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他看见郭文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震动。
郭文一直向断头台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望着西穆尔登,西穆尔登也望着他。仿佛西穆尔登就靠这个目光来支持自己似的。
郭文到了断头台脚下。他走上台去。指挥近卫兵的那个军官跟着他上去。他解下佩刀交给那个军官;他除下领带递给刽子手。
他看来很像一个幻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看。他的栗色的头发迎风飘拂;当时还没有把受刑人的头发剃去的习惯。他的雪白颈项使人想起女人的颈项,他的具有英雄气概和无限威力的眼睛使人想起了上等天使。他站在断头台上,沉溺在深思中。这里也是人生的一种最高峰。郭文在这高峰上面站着,又威严又安静。阳光包围着他,好像使他站在一团圆光里面一样。
可是受刑人是必须缚起来的。刽子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这时候,兵士们看见他们的年轻将领这么坚决地引颈就戮,他们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些战士们的心爆发起来了。大家听见了一个巨大的声音:整个军队的呜咽声。一片叫声响起来:“开恩呀!开恩呀!”有些兵士跪倒在地上;另外一些扔掉枪支,向着露台上的西穆尔登伸出手臂。一个近卫兵指着断头台叫喊:“这种事情肯要替身吗?我愿意当替身。”全体兵士狂热地一再重复:“开恩呀!开恩呀!”即使是狮子,听见了这些喊声,也会受到感动或者害怕起来,因为兵士的眼泪是可怕的。
刽子手停下来,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于是一个简短而低沉的声音,非常阴惨可怕,以致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堡垒的顶上叫道:“执行法律!”
大家都认得出那个冷酷无情的声调。西穆尔登开口说话了。全军都战栗了。
刽子手不再犹豫。他拿着绳子走近来。
“等一等。”郭文说。
他转过来向着西穆尔登,用他的还是自由的右手向西穆尔登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然后束手就缚。
他被缚好以后,又对刽子手说:“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于是他叫喊:“共和国万岁!”
他被放在跷跷板上,这颗可爱而高傲的头颅被装在丑恶的颈圈里面,刽子手轻轻地把他的头发拉起来,然后按了弹簧,那个三角形的东西开始动了,起先慢慢地滑下来,然后逐渐加快;大家听见了一下丑恶的响声……
在这同一瞬间,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一下手枪声回答了那下斧子声。西穆尔登从腰带里拔出一支手枪,正当郭文的头颅滚进篮子里面的时候,西穆尔登用一粒子弹洞穿了自己的心脏。一股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倒下来死了。
于是这两个灵魂,这两个悲惨的姐妹,一同飞去了,一个的暗影和另一个的光辉混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