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明日方舟】狐与虎

2022-07-31 08:37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六月,老虎正长膘。奥朗德挂上祖先的兽牙吊坠,孤身入密林。那是玻利瓦尔的雨季,泥流漫过虎的脚印。他拧断金刚鹦鹉们的头颅,挥洒鲜血将它召唤。染血彩羽绵延十里,每一片都滋养一朵鲜花。在这条日后被称作“红路”的道路终点,奥朗德听虎啸,听林涛,听林涛里父亲的哀嚎。他独立向虎,拔刀。

而今他枯身如鞘,静听三头狼的低啸。他拈起一朵红花,这场温柔的雨中,他曾将它们编成花环放到孩子们的头上,而那十几个孩子此刻也该逃回了村口。他吹一口气,看那柔红纷落上狼的鼻子,呵呵笑着,闭上眼去。

  忽然弦响,他睁眼,见长箭钉狼于地。两头狼速逃。他怔住,一个沃尔珀女孩翻身下树,向他出示了一张幽蓝色的工牌。



  一头死狼摔在木桌上。桌后是红云与奥朗德,桌前则是一群村人。联合政府的总统雕塑矗在广场中央,在它烫人的阴影里,红云看到,他们的表情都已如石刻。身边的老人扶着竹椅坐下,向他们解释她的来历,而村人们只是盯着那头死狼。红云扬手止住奥朗德,拖起狼鬃向台下一甩。人群顿时退却。她上前,一脚踩住死狼:

  “接下来,你们每个人都把耳朵竖起来。想活着吃肉,就好好听我说话。”

  她用两三句话讲明了当前政局:自潘乔入狱后,真正玻利瓦尔人展开了对联合政府报复性的反攻。这座村庄正处于两方势力交界地,据情报,交火将在四日内爆发。联合政府决定将交界地居民都将迁往后方工业区。她扫视众人,沉声说:

  “只有四天。炮弹不长眼。请大家配合。”

   人群的表情依然如石刻。奥朗德问众人明白没有,他们点头,又都仰望着村长。他说:

   “今晚吃狼肉。”

  于是人们一哄而散。望着几个跑跳着归家的孩子,红云疑惑地转向奥朗德,而老人摊开手,微微地笑:

   “你该分一条狼腿。”


   汤锅架起时,不远处的人们围着火堆跳起舞,而红云只觉得吵闹。她的话就像从水里吐出一样,到他们那儿就成了气泡。这儿的工作不会好做。博士交给她委托书时如是说。但博士相信你能做好。

   “这儿毕竟是你熟悉的荒野啊,红云。”

她叹着气,用机械臂撕下狼肉放入口中。她询问奥朗德,如果要走,村庄的粮食可以供给几天。五天,小姐,香蕉至少要到雨季才成熟。你们不存粮么?上一季的存粮刚被联合政府拉走,存什么呢?那往年的战乱,你们就等死?啊哈,奥朗德笑了,死亡不过是个戴红花环的小姑娘,看那儿跳舞的小伙子,他们正缺个舞伴呢。

她压着怒火提醒他村长的身份,却听林间辘辘声来,草叶拨开的前一刻,老人一掌将她推进了草丛。两个壮汉下了驴,都是与村人相似的麻衣,唯胸前的徽章闪闪发亮。他们腰挎砍刀,向村民敬礼。跳着舞的人们滞住,古怪得像琥珀里的小虫。奥朗德走上去之前,偌大空地只听篝火噼啪。

借粮,老村长。没粮了,好汉,联合政府收光了。壮汉大笑,指着锅里,又指向木桌上几盘炸香蕉片。你的老嘴真比狼油还滑。另一个壮汉走到汤锅前,抄起狼腿向四面吆喝,我们的战士为了你们的自由拼死拼活,现在我们吃草,你们吃肉?奥朗德吃吃笑着要辩解,而刀柄已抵上他的肚腹。

“借粮。”

驴咯咯磨着牙。奥朗德的双眼凌厉了,然而也只是那么一瞬。他叫人去仓库取粮。几分钟后壮汉们踩着瘪瘪的粮袋,仍紧盯着奥朗德。他的面庞旋而显出凄苦的青色,身子风滚草似地向后。他倒进泥水里,却拒绝帮扶,只要一柄刀。

   “好汉还要,我割给你。要么?”

    一个壮汉怔住,而另一个在鲜淋淋的狼腿上狠咬一口。面对他鹰般的目光老人凄凉地笑,于小臂一划,须臾开出一线红花。鹰喙停在手边,他侧了刀,往伤口中一抵,一撬,人们听到上锁的盒子打开的声音,一点儿黄白色的渗出来,软若像天竺葵的花瓣。老人捻起那一小朵向鹰伸去,冷气随几个音节淌出齿间: 

   “还要么?”

   一个壮汉要制止,而另一个则横起狼骨拦住。红云张弓。在老人下第二刀前,林间弦响。

   


  “那不止是三方政府的交界地,那是三方仇恨的交界地。”

  博士指着地图,而红云只觉得耳熟:

  “义军,政府,居民。前两者互相仇恨,最后一者仇恨一切。”

   此刻面对两具尸体,她才嗅到这句话中的血腥气。她摘下他们的胸章,你们现在只能逃了,村长。是,是,老人撑着拐杖站起,用刚包扎好的伤臂向眼前的少年抡了一个耳光。但我要先教训下这个狼崽子。

   医生向红云使了眼色。他们到草屋诊所中,仍听见老人的斥骂。那是他儿子么?不,医生将药品收进皮箱,战争孤儿。父母一个死在义军手里,一个死在政府军手里,真他妈的。是奥朗德收养了他?他是这里所有孤儿们的父亲,包括我。医生拎着一个大包推开门,奥朗德还在教训孩子。你要去劝他?他被骂死也不关我事,我要抓紧去和女人睡一觉。

  红云哑然。她倚在门边,听到奥朗德的声音酸涩无比。他们死了,你开心么?嗯?笑一个?老人扯住他的衣领摇撼,而少年一动不动。仇恨只会带来毁灭啊,何塞。等埃尔帕斯上尉追查过来,你、我,这儿所有人,就真上了绝路啦!……

  她不愿听下去。包着手臂的老人,倔强的孩子,月光打在她的半张脸上,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最后一个仇家。还要么?在昏黄的铁皮屋,一个乌萨斯老人交出钱财与奖章后问她,右臂护住两个娃娃。而她就那样倔强地看着他,直到孩子的眼里爷爷的手臂掉下。

  为什么派我去,博士?在走入密林前她最后一次拿起通信终端,而他的回答只是一句玻利瓦尔谚语:

  “‘绝路通天’”

  少年的嘴中吐出这古谚时,奥朗德与红云都怔住了。他的眼中闪着猎豹似的光,向浑身疲惫的老人上前一步:

  “而您在逃避,父亲。”

  他质问老人,是不是这二人不死,他们就不走。老人默然。而少年问他,那若炮火来袭,是谁逼着这儿的人上了绝路。

  “是你,奥朗德。”

  “那帮豺狗,我巴不得他们死。可村里人?我谁也不恨,只有一点——”

  他拔出尸体上的箭矢,瞟一眼茅屋边倚着的红云:

  “你们该听听年轻人的话了。”

  劲风吹响了巴旦木的长叶,奥朗德颓唐地坐在树下。红云为他挡下露水,指向广场上徘徊着的拿着简单行装的人们。该走了,村长,你有什么行李么?有,小姐。他带着红云进入自己的茅屋,往床下拉出一只木箱,里面是一只兽牙吊坠,一柄砍刀与一只小金属罐。他手握吊坠,向屋外的人群轻念了几句,随即提箱走到村口。他挥舞拐杖招呼众人,铅色的夜里人们走得缓慢,可终如一群倦鸟落在了老树的前头。

  你刚刚拿着吊坠念的是什么?

  祷文。

 奥朗德望着无星无月的天空,拐杖闷闷地敲了地。

 这种时候,只有祖先能为我们引路。



 “拉开复仇的第一箭时,你愤怒么?”

 “嗯。”

 “你遇到的一些人可能也会很愤怒。他们遭受过和你一样的苦痛,为了工作,试着理解他们,好么?”

 红云并不理解博士话中的意思,她点头,并从博士温和的神情中自然认为‘理解’和拉弦放弦那般简单。而在这个鸟虫聒噪的林间午夜,她仰望着树上守夜的何塞,不由自主地将“愤怒”一词将他串联。她想到颓唐的奥朗德与那些死去的佣兵,粗粝的伤感将她包裹,像野牛革。她感觉,自己似乎该去“理解”这个少年。

 很不习惯地,她唤了陌生人的名字。第一声太轻,第二声含混,第三声时树上人才低下头,枝叶横在半空,红云等待着他的问候,然而叶隙间最终只送来两个字。

 “有事?”

 “不,只是问个好。”

 他眼神古怪:

 “你们外乡人的花腔叫人恶心。没事就滚去睡觉。”

  红云哽住。

 “你和所有人都这个腔调?”

 “能教育我的只有奥朗德。”

  附近的灌木中一阵骚动。少年搭箭,就已听一阵哀哀的叫。红云拖出一只小貘,把染血的箭矢向上一扔。何塞沉默一会儿,翻身下树,用手轻抚起它颤动的肚腹,口中念了些什么,便缓缓刺进猎刀。你念的是悼词?何塞疑惑地看着她。奥朗德对那头狼念过,在我家乡,也有这样的习俗。怎么?大小姐和说客可不会有一条机械臂。

   望着她的左臂,少年的豹眼中闪过柔情。上来吧。他与她坐上树梢,这儿的月光没有遮挡,都如牛乳似的,浸得人的双眼那般透亮。你真是来帮忙的?不然呢?我可是收工资的。从前的外来者,要么收税,要么征兵,要么拿玻璃球骗我们是法器。若不是你救了奥朗德,我们大概会赶你出去。红云笑了。他继续说,那些人把我们当奶牛,却恨不得咬下来乳头。所以,这就是你复仇的缘由?

  少年握紧了弓。我的生父死于一个叫埃尔怕斯的义军中尉之手,我们很快就会见面,我有预感。那母亲呢?联合政府的火炮。那你要怎么复仇呢?炸掉几个弹药库?何塞沉默。她身子前倾,向他重复奥朗德的问题:杀掉那两个男人的时候,你高兴么?我不知道,狐狸。他们倒下时,我的心像被浇了盆水的旱苗,但现在,我开始觉得奇怪。

  我理解这种感觉。红云仰躺在树枝上,看一缕薄云遮了月亮。感觉身体很空,很脆,是么?别那样看着我,何塞,为了复仇我杀过很多人,每一支射向他们的箭都会让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筛子。但给我这支手臂的人告诉我,生活该有另一种模样,我就一路寻找,一直到这棵树上。

 那,你的仇人都死完了?算是吧。何塞咬下嘴唇,偏过头去。奥朗德和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仇人在你的心上凿了个洞,可难道血能填满一个筛子么”。我知道,这是你们的经验之谈,可事实是,你们活着,才有经验,才能‘谈’........

 他笑了。那笑里是一股清醒的愚顽,一种滚烫的悲凄。

 我也想用他们的血写下教训,让自己去宽恕,让他人去容忍。

 但,他们要先见血。



 杜宾教过红云如何在这密林中辨别方向。她听得认真,但事实是,自离开村庄后,她只能如其他村民般跟着奥朗德行进。她记得,来时的路上有许多红花,可如今却都成沼泽。这是去城里的路么?奥朗德往脸上敷着沼泽泥,是的,我们不过是在躲上尉的巡逻队。

  巡逻队?义军的小股游击队,一夜能瘫痪一大段铁路,最要命是还记仇。奥朗德仰望树间攀缘藤蔓的何塞,摇头长叹。

  近午时,他们上了岸。奥朗德宣布休整下来烤烤衣服,村人便生火架锅一片欢腾。他们一下子倒空了一袋米,又在另一口锅中炖起份量十足的木薯炖肉。红云皱下眉,摊开地图,瞳孔便猛然一缩。

  我们没朝着城区前进,村长。哦?是么?他看看地图,兴许是画错了。你骗我。红云指向晒着太阳的人们,他们这不是逃难,是度假。玻利瓦尔人在哪都能狂欢啊,小姐。那粮食吃完了呢?从城区到这儿我走了六天,而你说你们的储备只够几天来着?

  机械臂与石头碰撞,人们纷纷看向这个质问着村长的小姑娘。戏谑、疑惑、期待,他们的眼神里唯独没有忧虑。

  配合我的工作,带队伍到城区去,否则没人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炖着汤的男人先笑了。我们的安全?联合政府说这种屁话不如多发两头猪崽。

  她正要辩解自己不算联合政府的人,身旁缝着兜裆布的女人又冷笑。这世上只有拿在手里的是个保证。我这一根针可比城里人的十只箭可靠的多。

  戴着红花环的孩子也跳。奥朗德爷爷会保护我们的,不要政府!不要政府!

  她怔住,而一双粗大的洗衣妇的手伸了过来。好啦,不要玩英雄游戏啦孩子,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她挣开她的手,而奥朗德平静地与她对视,眼里好像在说:就是这样孩子,我们就是这么活着的。玻利瓦尔的山民不要谁帮,也不想搅扰谁。博士曾对她说,他们崇拜力量,只有军政府那样的巨力能让他们折腰,而你太弱小。可这任务不就是要和他们的习惯对抗?

  及时退避,等待时机。

  你是猎人,红云。

  她短叹一声,解下披风让妇人去洗。奥朗德感谢她没有引起纷争,并搬来石头让她坐下。在我们那儿,交出披风代表着很深的羁绊。是吗?老人一笑,向那洗衣妇耳语了几句。好啦,过不多久,大家都会喜欢上你的,互相尊重么。

  那村长能否告诉我,不去城区,我们去哪?离这几小时的路程,我们修了一个秘密避难所来躲避战火,粮食酒肉,那儿存了不知道多少。啊哈,他微笑着支起身子,木薯炖肉好了,去吃一点吧。

  他们吃到一半,何塞脸色凝重地走到老人身边。离这不远的河岸上有马蹄印,父亲。奥朗德点头,让他去熄掉篝火。两分钟后队伍重新集结,老人挥动拐杖,一声呼号,人们闷声走过五小时燠热的路程,又都以期待的眼神看他拨开灌木,清开路障,林间空地如红铜的镜,一抹残阳,照得所有人成了铜塑。

  一匹骏马,铁蒺藜似地矗在老人眼前。它双眼血红,鼻孔呼出硝烟与血腥,一声嘶鸣,便向老人扬起镀金的蹄铁。纷飞碎叶里,马背上的男人与奥朗德静穆着,如在镜面的里外。

  老村长,是谁杀了我的弟兄?

  山洞里的士兵扔出一个麻袋,鲜红的苹果滚到老人脚边。

  我不知道。

  啊哈,你可以骗我没粮,可以骗我没有凶手,但终究,我的老佛陀,他下马拾起一只苹果,我都会查清楚,就像找到你们的这个秘密基地一样轻松。

 井水不犯河水,上尉。

 难道原来不是吗?上尉的声音高了。你们给粮,我们打仗。我也是农民,我不知道你们会藏粮吗?可我追究了么?我追究了么?!你们不体谅义军的难处,现在还杀我的人,难道,是要给政府当狗!

 上尉,你知道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所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村长,是谁?千万不要说是你自己。

 六柄砍刀围了上来。红云轻叩下树干,示意树上的人不要轻举妄动。随即她大步走出人群,举起双手,一手拿着通信终端,一手是罗德岛的工牌。

 逼着平民割肉还自称义军,要是我当时射的是你们的脸,或许还射不穿了。

 上尉沉下脸。四周人要捆她,而她将手指按在求救键上。

 “玻利瓦尔的义军很讲义气。若遇险,说你是罗德岛的人:我们援助了他们很多医生,潘乔的命还是我们保下来的。”

  她按博士教导的朗声说道,士兵们即刻停了动作。告诉我,小狐狸,我的士兵干了什么?

  她指向奥朗德的手,上尉看过伤势,嘴向下一扯,拉开了自己的长袖,一道伤痕几乎要将手臂劈成两半。

  收过香蕉的玻利瓦尔人都知道一柄错挥的镰刀能割多深。别耍鬼把戏,小狐狸,他那只不过是蚊子叮。

 可他的确因你们流血,上尉。

 红云扫视周围的士兵,你们都知道,罗德岛的人对造成平民伤亡的人是什么态度。

 嚯,那你可知道,我们对伤了弟兄的仇人是什么态度?

 上尉扬起右手,密林间一柄十字架被抬出,树得高高。你对我动刑,你部队里的医生就要跑光。动刑?不不,只是往你身上涂些腐败剂,动不动刑听兀鹫的。身边一个士官模样的人微微躬身,上尉,你应该给盟友留些情面。

  情面?!怒吼震起半林飞鸦。雷萨诺是个无亲无故的赌鬼,可洛伦佐?他婆娘现在可炖好了虾汤等他回去!你是软蛋,你给她情面,那谁去给那可怜娘们情面!她吗?!

  他那如鹰般的指爪拉住红云,在她按下求救按钮的一刻,一根长矢啄进上尉的右臂。他的动作一滞,怒号着向一棵树用力掷出手中苹果。她扫倒上尉,用义肢挡下劈击,横抱着老村长向坡下滚去,再起身时,红日压地,人影与人影厮杀一处,刀兵声响,仿佛无数个铁人在碰撞,怒马长嘶。她拾一柄死人的刀,闪身插进正冲来的战马的前蹄。污血里她望见铜镜般的落日,其中映出另一片恨火流遍的焦土,一个蜷缩在废墟中的孩子。不应该是这样,扑杀第三个士兵时她如是想,可血写的开头,除了血的句点外还能以什么结尾,脊梁撞上树干时她凄凉地笑,她觉得太阳似乎更红,更沉,无悲无喜仿佛像倒映着烛火的神像的眼。她想问许多,可劲风将她拉起,两轮垂暮的太阳在她眼前,连怒火都透着凉气:

  “逃!……”

  被撵入密林后她狂奔许久,刀戈声灭时,天落大雨。往回走的路上她张开嘴,雨珠滑过头发,面颊,连着血腥都被舌尖卷进。雨下在她的身里身外,而她浑然不觉,只是伸长舌头,要水,要解渴。她感觉自己是根长河上的空木,就那样漂着,漂着,直到苦味重新泛上舌尖,她看到一地妖异的花,而奥朗德在花海中,身下卧着少年。

  你说,要见他们的血,现在呢?

  我见到了。可,我也明白了。

  他开口那刻有纸片揉碎的声音,红云伸出手,摸他发烫的额,那儿也破了。

  傻孩子,你明白了什么?

  他的眼神清亮:

  活着复完仇之前,我本不该谈宽恕,但他讲完‘虾汤’后,我就没瞄准心脏。

  红云想到那支箭。他曾以两箭贯穿两位士兵,却未将那仇敌一击毙命。他吐出些血来,口型似叫她低下头。她将耳朵贴近,远方一声雷鸣,她起身时,看到逃散的人们都回来了。十五个村民葬在一处,人们用松焦油点起篝火,在那个大十字架前,山民们与红云围成一圈,奥朗德在中间,握紧兽牙吊坠,轻声念道:

  “愿死者长眠此地。”

  数十双脚抬起,放下,响声沉厚。

  “愿生者继续前进。”

  数十只掌拍击雨水,一地淋漓。

  “愿暴虐稍息——”

  “我们的太阳照常升起。”

  沉默。随后一个孩子低啸起来,他们携手,缓缓地舞,数十声长啸,像祈愿,像悼念,凄凉而坚定。

老村长,悼词,真的会让死者听见么?

红云手捧披风,河水洗它一遍,雨水又洗它一遍。

那复仇,真的会让死者回来吗?

活着就像荡秋千,我们可以向死者求一份安宁,可终究,生者都会向前。

白锡球般的太阳滚上树稍。她披上披风,那生者该去哪?老人答道:

那条开满红花的来时路。

那儿有什么?

一个瀑布,一个新家。



埃尔帕斯再度来到山洞前是在第二天中午。那个射手的射术很烂,他的右臂只要一个星期即可康复,可他等不及。他命人将士兵的遗骸带回,即刻拍马继续追击。这头新马毛杂身短,在令它歇息时,他仔细观察,并认定这是他一生中骑过最差的。

你的马一直那么讲究,埃尔帕斯。奥朗德曾望着他的黑骥如此感叹,青年时的他们在一次跨村比武中相识,友谊至他儿子第一次望见移动城邦时依然完坚。奥朗德用马鞭往儿子的瘦马屁股上一抽,去吧,小伙子,和你叔叔到城里闯个名堂,驾!

那年你们多么年轻,多么和睦啊,埃尔帕斯,而你现在追杀他,连白胡子都顾不上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玻利瓦尔的烈阳开始使他眩目,马儿在躁动,他不得不宣布饮马,在清水边拿匕首刮起胡子。我们都老了,而风云仍变幻啊埃尔帕斯,奥朗德把玩着儿子送的刮胡膏与柠檬冲剂,照我看,年轻人都得进城去,山里太小了。他们碰响甘蔗酒杯,但幸好,山里的酒还很烈。

上尉,那个娘娘腔的副官走过来了,这崽子的位置还是靠他的将军野爹挣来的,我们跟丢了,有个人在帮他们伪造行踪。哦?那你这双眼睛在干嘛?他用清水扑扑爽辣的下颌,往与城市相反的路子走,奥朗德不会进城的。

你还想要我向联合政府寻求保护?晨间曦光碎在老人的脸上,这座村的人讨厌政府,讨厌迁徙,最讨厌是被政府当狗一样撵来撵去。可离城市越近,罗德岛的救援队伍就能更快找过来,在讲什么仇恨和习惯前,想想何塞说的,复仇和宽恕可都是生者的特权。老人摇头。孩子,你至今没明白你的任务代表着什么。

“工会当然代表工人了,父亲。”奥朗德扬手让老友停下朗读手中的信。埃尔帕斯,我不明白,工厂都是人家的,我的儿子是要造反吗?安心吧村长,他们那个厂的诉求只是要厕所和淋浴间,我们可都要补工资了。再说,我们这地方,造反不和下雨一样吗?奥朗德努努嘴,那好吧,叫他有机会多睡些,五个钟头够干点啥呢?

但现在不一样了,老村长,城里人都有劳工保障。那我们呢?奥朗德抬起头,我们连城里的身份证都没有,他们会发配我们去军工厂,去筑工事,炮弹仍然会落到我们头上,难道你们的罗德岛管得了这些?红云哑然。我可以为你们争取的。而奥朗德笑了:

“孩子,你很勇敢,很善良,可你代表的人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可我活了六十五岁,只活明白一条真理:我们农民的活路只能靠草鞋踩出来。”

 老人以继续前进的指令终止了话题,而红云站在原地。理解,红云,你要理解他们的选择。要是他们与我们相违?博士拍拍她的肩,那我相信一个干员的心。她向队伍最后大步走去,一路摇落许多新叶。而奥朗德回望她的背影,记忆的马鞭赶他进那个送别的清晨,把他好好带回来,埃尔帕斯。我保证,兄弟,驾!他悄悄打开手提箱,用老指抚过那只小金属盒,告诉我,兄弟,是谁让我的孩子成了这副模样?他看到自己在屋角一下一下地磨刀,而一身血衣的埃尔帕斯立在门边,他们都未敢抬头,刀下火花擦亮桌上的一只小盒。

     你发誓为那孩子复仇,所以才加入了义军,埃尔帕斯,暮色四合时他望着不远处的炊烟,可现在你就要把刀砍向他父亲的脖子了。到底是谁干的这一切?你记得很清楚,奥朗德当时的声音像干裂的木头在摩擦,可你告诉不了他凶手的名字,因为那孩子是被纠察队乱枪打死的。你只能像安慰小孩一样,哦,奥朗德,我会去城里查清楚。而他忽然提刀起身,把凳子都带翻了。我自己去。

副官来到他身边。上尉,传令兵已经去了一刻钟了。他在马上眺望,炊烟如旧。你,带五个人去检查。他绕着村庄中的第一任总统雕塑慢慢踱步,埃尔怕斯,你本想花一辈子推翻这个人的政府,可只用两年你们就走上了和这个人一样的道路,到底是谁干的这一切啊?第一次来借粮时这里的人是多么欢迎你,奥朗德拉着一个男孩的手为你捧来一只小猪,那时你甚至都不用称他村长。

你问他那个孩子是谁,当年那个被扔在诊所前的孤儿,你记得他摸着孩子的头笑得很温和,我想让他以后当个医生。这时候你看到他灯下的头发,没有人会在三十五岁半头白发的,兄弟,而他仍然只是笑,像往日一般为他倒上一木杯酒,世事多磨嘛。

林间响起惨叫,又一阵惊鸟乱飞。红路上的老人望着通讯终端上的坐标,用拐杖让驻足回望的医生跟紧队伍。走到红路的终点,那个罗德岛的队伍会帮我们截住这些追兵。你信任他们?她答应过我,他们不会把我们抓走。那她自己呢?

谈话间一个血影从藤蔓上荡下,义肢被从肘部砍断。她声音喑哑地告诉他们,追兵还有至少十人。她要刀,而老人伸来一只大手。

我不会有事的。

他把她放到医生的背上。

这种保证我听够了。

在红路终点,一地红花还发散着昨夜的潮气,夕阳下都朦胧着,埃尔帕斯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一个清醒的梦。他看到一个少年为复仇搏杀猛虎,最终用兽牙吊坠插穿它的头颅。他们都以为这就是结尾,埃尔帕斯。在一个绵长的雨夜,奥朗德敲开他的门,他们喝了自他儿子死后的第一场酒。可我杀了它之后,还发现了它的孩子。它们舔着母亲淌血的眼眶,依依呜呜叫着,我把刀放到它们脖子上,它们也只是瞪大水汪汪的眼来看我。那时我问自己,它们看见了吗?它们感受到了吗?既然同为自然的造物,那这双眼会不会也燃起仇恨的火光,像来寻仇时的我一样?我越想越怕,最后抱起它们,又走出了十多里。

你走到哪儿去了?一片白花。什么白花?一个像神话里一样美的瀑布,水边开满白花。我把它们放下,可一种冲动让我流出泪,让我俯下身去吻它们的头。埃尔帕斯,今天我又感到那种冲动了。我进城,进工厂,进警察局,一个人一个人问起镇压的事情,而每一个人都无辜地告诉我:没有这件事。天黑了,我彷徨得握不住刀。而一个诊所前的独腿乞丐向我招手,他对我说:

“你走了一整天,问了一整天,现在我告诉你,这种事上,向具体的人寻仇没有意义,只会让大街上多出一个像你一样的父亲。”

 他交给我一个襁褓,把破碗里的钱都倒进去。钱币的冰凉让孩子啼哭起来,在深夜,空荡的街,有一阵风穿过我的魂灵。

“你是个好父亲,而我请求你,陌生人,带走这个孩子。相信吧,他能给你新生。”

他灌下一整桶酒,满脸通红地边哭边笑,仇恨不过我们心上的洞,我杀虎,进城,拼了命想把它补全,却没想到那块最好的补丁就在我身边,过来,让我抱抱你。他很紧地拥住埃尔怕斯,他问他,那补丁是孩子?而奥朗德大声地笑,何止啊?何止啊?那来到我身边的,不都值得我爱上?

而如今,过往的弟兄于红路两边对望,奥朗德从提箱中拿出砍刀,妇女和孩子从他身后走向远方,那个杀他兄弟的狐狸在逃亡者的肩上。埃尔帕斯记得,在那个遥远的雨夜,他背着奥朗德回家。他问奥朗德,倘若有人要杀他爱的人们,他是否愿意伤害他们,而他点头。埃尔帕斯只得苦笑,并未曾料到自己会在多年后重新提醒他:

“你这是要结新仇。”

而老人挺直脊梁:

“那告诉我,旧恨要从何时算帐?”

“从无数次借粮,无数次误伤,无数次征地,还是无数次逼着我们逃亡?”

埃尔帕斯哽住:

“奥朗德,有些仇,我们没得选。”

“那就让复仇的红路,在这儿结束。”

“不。”

埃尔帕斯扬手,十柄尖刀出鞘。

“死者要一个交代”

而老人巍然不动,身后,暮色如虎:

“生者要一条活路。”



“这是一次失败的行动,红云小姐。”

“嗯。”

“这会影响到你的晋升。”

“嗯。”

“罗德岛还为此暂停了和联合政府的合作。”

她一怔,仰头,博士正微笑着看着她,手里拿着她用养伤时间写成的厚厚一沓报告。

“对纸面上的东西,你从未如此认真。”

他轻拍下她的脑袋,柔声说:

“损失都属于过去,我只关心你从中得到了什么。”

“信念,博士。”

她翻开报告书,指向她认真记下的,何塞死前的耳语:

“不要为我复仇。”

“为还活着的人拉弓。”

她念得严肃,而博士点点头,手心里,一棵勋章闪闪发亮。


【明日方舟】狐与虎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