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义
我有一个发小,姓李,我叫他老李。 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如何开始的,我早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们以前总是形影不离,因此村里人称我们穿一条裤子。读二年级时,我因为学习成绩不达标,总是被老师留堂,而他也与我一起成为傍晚抹黑回家的人。不过他跟我不一样,他学习成绩很好,总是年级第一,他回家晚的原因是等我。 他读过许多课外书籍,当我还在算不懂加减乘除时,他就已经知道屈原了,而在他懵懂时模糊出现的“屈原”,便伴随了他的一生。他是一个很要强的人,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当时如果考试不达标,老师就会用教条打学生的手,我的手就因此常年留下了红红的印记。记得好像是五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考语文的时候他不小心把名字写错了,结果没有了成绩。语文老师拿着细小竹枝做的教条站在他面前时,当我们都以为老师是不会鞭挞这位他的得意门生时,静得可怕的课堂第一次发出他手掌心的声音。 语文老师是一个中年汉子,体型略胖,庄稼人出身的他对学生很严格,特别是成绩好的。所以打老李比我们多打了好几下,他瞪眼睛看着老李,就像狮子看着一只弱小的羔羊,老李咬着嘴唇,抬起头看着老师,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掉落下来。放学后我们走在一起,我问他被打疼不疼,他摇摇头。 “这不算最糟糕的事,不是吗?”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时候农村的孩子周末放假回家都要帮忙做农活,现在想起来也是好笑,因为我家长从来不让我下地,所以我总是想方设法的找一些理由去跟老李一起放牛。那天在野外玩了一天,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大雨,他把伞递给我,冒着大雨跑去拼命赶牛,以至于他的声音在雨幕中逐渐模糊,我只能顺着牛铃铛的声音去寻找老李。当我看见他时,他身上脏兮兮的满是污泥,老李笑着朝我挥手,用他的大嗓门告诉我在那里等他,不要过去。回家的路上雨一直不停,因为伞太小的缘故,老李把伞让给了我,雨打湿了他的衣服,我跟在背后,第一次觉得老李真的好瘦,并不是是以前眼中的强壮。我小快步走到他身边。 “老李,你衣服都湿了,不会感冒吧?” “这算什么事嘛,又不是下刀子,我身体好着呢!” 老李笑着说。 老李爸妈常年在外打工,平常就寄生活费时有点联系。而他也一直跟爷爷生活在一起,他爷爷年纪每次赶集都会去学校看老李,有时候带个土豆,有时候带双新的廉价的解放鞋,把他能给的最好的都给这个孙儿。我跟老李每到赶集天中午放学时,就在校门口等他爷爷都不知多少次了。只是有次我们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老李的爷爷,老李失望地回到教室里,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大山,仿佛这个窗把他与外面的世界分隔了,或者是外面那高大的青山。放学回家的路上老李走得很快,甚至已经是在跑了,我因为体力差,一直都没有跟上他,他只能走一段路就等我一下,以免我这个后腿掉队。回到家后我才知道老李的爷爷在地里不小心摔断了腰,动不得了。我那天晚上很忐忑,为老李难过,不知道老李以后该怎么办。第二天我起床后就跑去老李家,在他门口喊了几声后没人应答,就推开了门,只看见老李的爷爷躺在沙发上,嘴里不停的传出痛苦的呻吟,而老李打着地铺睡在爷爷身边,脸上还有细小的泪痕。我轻轻的关上门,回了家。 后来一个星期,老李都没有去学校,有一天我回到家后,妈妈让我准备一下去老李家吃饭,我有点迟疑,妈妈告诉我老李的爷爷去世了。 “那李XX该怎么办?” 我问妈妈,妈妈用毛巾边擦脖子边说: “他爹妈回来了,以后由他爹妈养,唉,命苦的孩子。” 我没有继续跟妈妈说话,穿着拖鞋奔向老李家,现在的老李家很热闹,许多人来来往往,有来帮忙的,有来做客的,也有磕着瓜子笑着讨论老李家事的。我挤进人群,向着人群围观的方向走,老李就带着孝跪在那里,当我看见他时,他跪在那里,眼中没有一滴泪,只是用呆滞的眼神看着那副棺材,好像要把棺材看穿,看到里面的爷爷。多年以后他告诉我,当时他真的希望爷爷只是睡着了,睡饱了就会醒来的。 我在一旁轻轻喊着他的名字,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转回去了。这时人群中挤出一名大汉,来到老李爷爷棺材前烧了一张纸,嘴里念叨着什么,人太多了,我没有听见。 老李送走了他的爷爷后,就跟他爸妈一起生活。那时候是暑假,我天天去他家找他出去玩,直到有一天,我在他家门口听见男人跟女人的争吵声与东西破碎的声音。我偷偷沿着他家厨房的墙壁露出脑袋观察,老李坐在门口,他看见了我,对我摇摇头,示意我快走。我像只瘪气的气球,摇摇晃晃的走回了家。后来我们接近一个星期没有见面,那个期间我不知道他家发生了什么,但是村里的流言蜚语总能被我捕捉,好像是说什么老李妈妈背着他爸在外面偷男人。那时候小也不懂事,我就偷偷的问老李他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笑着告诉我没有发生什么,不是很糟糕的事情。我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爸妈离异了,而这件事,在他口中依旧不是什么大事。 后面读初中后,我就转学了,很多年都没有回到家乡,跟老李也逐渐淡了联系,只是在父母口中了解他已经辍学很久了。他爸去给人家挖黑矿,由于安全隐患得不到监督,矿口坍塌了,把他爹埋在了里面,幸运的是捡回来一条命,不过却瘸了一条腿。老李也无奈只能辍学打工养家,当我们在此取得联系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他跟我说了许多,那几年他受的苦,发生的事情,我很难想象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不过现在的他变得极为悲观,每天靠着酒精的麻痹度日,他突然在电话那头问我什么是人生的意义,我沉思了许久,说出那句我至今都后悔说出的话,如果我当时胡乱说其他话或许老李的结局就不一样了。 “抱歉老李,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 这就是是回他的话,让他坠入深渊的言语。 两个月前,我们再次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他的笑声很是爽朗,原来被烟熏黑的肺也能发出如此爽朗的笑声,他告诉我,他也会成为屈原的,当时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并没有太在意,毕竟他从小到大都喜欢屈原。直到后来村里的微信群在中午发了一条“李XX的尸体找到了,就在后山的河边” 我连忙打电话给村长,在得到村长肯定的答复后,我连夜订了机票从上海赶到云南,在火化前赶到了火化场。老李的骨灰被挑拣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我那时候很疑惑,为什么老李那么大的一个人,死后这么小的一个破盒子就可以把他完整的装着,我看着骨灰盒陷入了沉思。直到一个一瘸一拐的矮小老头接过那个骨灰盒,我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那是老李的爹。他眼中没有任何光泽,也没有一滴眼泪,风吹着他杂乱的头发,就像一颗即将枯死的树木,早已没有任何生机。路上排起长长的队伍,有哭的,有扔纸钱的,也有嬉戏打闹的,我听着那些哭声,想着自己好像有点不太合适,就酝酿很久,可是也没有酝酿出一滴眼泪,只能看着透过人群看着那个被人抱在风中轻轻摇曳的骨灰盒。 回到村里,老李的爹在球场上摆了好多桌菜,我吃饱后坐在球场旁的台阶上看着夕阳。邻家的弟弟端着碗跑过来坐在我身边,问我 “刘哥,为什么你很久没有回来了,这次李哥死了你才回来,成年人真的有这么忙吗?” 我看着夕阳,想了很久,弟弟看我不说话,就继续扒饭,我想到了什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对他说: “活着。” “活着?” 弟弟抬头说。 “对,活着。” 弟弟实在没有听懂,就端着碗回去了。 那天我送走了夕阳,跟着其他几个儿时的伙伴喝了一顿酒。在我回家的路上,我不经意间抬头看向月亮,被云遮住的月亮失去了光,在黑夜中低沉下来,不知是我酒醉还是怎么,我恍惚看见有几束光穿透了云,向黑夜迸发着光明。我再也控制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我关了手电筒,靠着月光走回家,一路上的蛐蛐声像欢呼,像讥讽,像祝福,伴随着我的哭声,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黑夜带来的是沉寂与死亡,也是走过这段路的重生,不管白天或是黑夜总有光,哪怕是风雪中摇曳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