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对话录 高尔吉亚篇》 作者 柏拉图 (一)
1
凯勒丰:我的问题是:假设高尔吉亚具有他的兄弟希罗狄库的技艺,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他呢?难道不应该用称呼他兄弟的名称来称呼他吗?
波卢斯:当然应该。
凯勒丰:那我们称他为医生不会错吧?
波卢斯:没错。
凯勒丰:再假设他有和阿格拉俄封之子阿里斯托封或者阿里斯托封的兄弟波利格诺托斯那样的技能,我们该怎么称呼他呢?
波卢斯:显而易见,画家。
凯勒丰:可是现在我们该称他什么呢?他擅长什么技艺呢?
波卢斯:凯勒丰啊,人类有许多技艺是基于经验的,这些技艺源于经验的积累。经验形成技艺,使人类文明不断演进,而缺乏经验使之依赖于偶然。不同的人,术业专攻各不相同,层次水平各不相同,最优秀的人精通那些最优秀的技艺。我们的朋友高尔吉亚就是最优秀的人物之一,他所擅长的技艺是最高尚的。
(“定义”一个人的其中一个方法,是通过他所具有的技能,归类到某一个职业。反过来说,一个人从事某一个职业,也默认了,他具有这一个职业的专业技能。)
2
苏格拉底:波卢斯已经学会了怎样作一场一流的演讲,高尔吉亚;但是,他并没有践行他给凯勒丰作出的承诺。
高尔吉亚:苏格拉底,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苏格拉底:我是说波卢斯答非所问。
高尔吉亚:那你为何不亲自问他呢?
苏格拉底:如果你愿意回答的话,我更愿意请教你。因为我从波卢斯所说不多的字句中看出,他使用更多的是修辞术而不是辩证法。
波卢斯:苏格拉底,你这么说的依据何在?
苏格拉底:波卢斯,这是因为凯勒丰问你高尔吉亚所精通的技艺是什么时,你极力赞扬这种技艺,仿佛在回应某人对它的诋毁,对这种技艺到底是什么,你却只字未提。
波卢斯:怎么会呢,难道我没有说它是最高尚的技艺吗?
苏格拉底:是的,你确实谈到了这点,但这回答不了凯勒丰的问题。他问的不是这门技艺的性质优劣,而是本质为何,还有应该怎么称呼高尔吉亚。我还是想恳请你像之前回答凯勒丰那样,给我一个简洁明确的答案,告诉我高尔吉亚所擅长的技艺是什么,我们该如何称呼他。或者,高尔吉亚,我还是来问你吧,问题不变—我们该怎么称呼你,你所精通的技艺叫什么?
高尔吉亚:修辞就是我的技艺,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么我应该称你为修辞学家了?
高尔吉亚:对,苏格拉底,我还是个优秀的修辞学家。如果你愿意用荷马的语言那样称呼我的话,那么 “很荣幸我就是一名修辞学家。”
苏格拉底:我愿意这样称呼你。
高尔吉亚:那就请这样称呼吧。
(“定义”某一个事物,也同时是将这一个事物与其他事物“区别”开来。两个事物的“不同之处”,就是其中一个事物所具有的属性,必然是另一个事物不具有的。这种只在某一个事物中所具有的属性,就称为这个事物的“本质”。因此,“医生”所具有的本质,必然是“医术”。第1部分中,波卢斯在回答凯勒丰的问题时说,“我们的朋友高尔吉亚就是最优秀的人物之一,他所擅长的技艺是最高尚的。 ”这里的“高尚”并不是某一个职业的“本质”,因为很多职业都可以是“高尚的”。虽然波卢斯用了一个形容的程度“最高尚的”,但这并不是一个共同认可的观念,因为无法作为高尔吉亚的职业的本质。所以,苏格拉底认为,“波卢斯答非所问。”因此,在这一段,苏格拉底直接从高尔吉亚这里确认,高尔吉亚的职业是“修辞学家”,这一职业的本质,它的技艺就是“修辞”。)
3
苏格拉底:你能训练别人成为修辞学家,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吗?
高尔吉亚:可以。我确实宣称要把他们变成修辞学家,不光是在雅典,而是在世界各地。
苏格拉底:高尔吉亚,你愿意像现在这样继续和我进行问答,而把波卢斯试图进行的长篇大论留待以后吗?能否请你遵守承诺,尽量简洁到位地回答我的提问?
高尔吉亚:有些回答相对冗长是不可避免的,苏格拉底,不过我会尽我所能地力求简洁。我职业的要求之一就是越简洁越好。
苏格拉底:这才是我们所期待的,高尔吉亚;展示一下简洁的风格吧,现在,长篇大论另找时间吧。
高尔吉亚:好吧,我会的,你会发现从没有人比我更言简意赅。
4
苏格拉底:很好。你自诩是修辞学家,又是修辞学家的缔造者,我来问你,修辞关乎何事。我可能会问织布关乎何事,你会回答关乎制衣。你不会这么回答吗?
高尔吉亚:我会这么回答。
苏格拉底:音乐关乎旋律的编排?
高尔吉亚:正是。
苏格拉底:到目前为止,高尔吉亚,你的回答简洁非凡,我表示赞赏。
高尔吉亚:对,苏格拉底,我确实认为自己长于此道。
苏格拉底:你这样说我很高兴。请以同样简洁的方式回答修辞关乎何事。
高尔吉亚:关乎话语。
苏格拉底:何种话语,高尔吉亚?像教会病人接受何种治疗可康复的话语?
高尔吉亚:不是。
苏格拉底:如此说来,修辞涵盖不了所有的话语?
高尔吉亚:当然涵盖不了。
苏格拉底:修辞使人能说会道?
高尔吉亚:是的。
苏格拉底:修辞使人对所言之物心中有数?
高尔吉亚:没错。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不管我们怎么“定义”某一个事物,当我们彼此交流时,这个“定义”必须转化为“言辞”。因此,苏格拉底用“制衣”来定义“织布”,用“旋律的编排”定义“音乐”。那么,定义“修辞”,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辞呢?高尔吉亚的回答是,“关乎话语”。在这里,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话语”不是“话语的本质”,“同义重复”并不是“定义”。所以,苏格拉底进一步提问,是“哪一类的话语”呢,这一类话语的“本质”是什么?苏格拉底指出这一类具有两种属性,“使人能说会道”和“使人心中有数”,高尔吉亚表示认同。)
5
苏格拉底:我们刚刚谈到医学,医学不也使人能够了解并谈论病情吗?
高尔吉亚: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医学也研究话语了?
高尔吉亚:对。
苏格拉底:研究关于疾病的话语?
高尔吉亚:正是如此。
苏格拉底:如此说来,体育不也涉及身体状况好坏的话语吗?
高尔吉亚:很对。
苏格拉底:其他门类的技艺,高尔吉亚,也同样如此—所有的技艺都涉及相关学科的话语。
高尔吉亚:显而易见。
苏格拉底:既然你把研究话语的技艺称为修辞学,并且承认所有其他的技艺也都与话语有关,为什么你不把它们统称为修辞学呢?
高尔吉亚:因为,苏格拉底,其他技艺仅仅涉及到某种外在行为,比如动手;而修辞学并不涉及此类行为,它发挥作用的途径只能是话语。因此,我说修辞学研究话语是有道理的。
苏格拉底: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理解了你的意思,但我敢说,一会儿我会理解得更透彻。请先回答这个问题:你承认有技艺这回事吗?
高尔吉亚:承认。
苏格拉底:通常来说,技艺大都与 “行” 相关,不太需要或者不需要 “言” 的参与;对于绘画、雕塑还有许多其他的技艺来说,创作可以在无声的状态下进行。我估计你会说这样的技艺应划归在修辞学之外。
高尔吉亚:你完全领会了我的意思,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但另有一些技艺,完全以 “言” 为媒介发挥作用,不需要或不太需要 “行” 的参与,譬如,算术、计算、几何、下跳棋;诸如此类的技艺当中,几乎需要言行通力合作,但对于多数的技艺来说,语言的作用更为重要—这类技艺完全依靠语言才能发挥效力、彰显力量。我理解你所说的修辞学是后一类。
高尔吉亚:完全正确。
(由前一个问题,苏格拉底引申得出,每一种技艺都会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关乎这一种技艺的“行”,它不需要用“言辞”表示。另一部分,是关乎这一种技艺的“交流”,它只能通过“言辞”来实现。由于“交流”的必要性 ,“言辞”才有了关于“修辞”的专门的技艺,这就是关于“修辞”的定义。)
6
苏格拉底:但我认为你不会真的将这些技艺称为修辞。虽然你把修辞精确地阐述为一种完全依赖话语发挥作用的技艺,喜欢吹毛求疵的对手会说: “按照你的定义,高尔吉亚,算术也称得上是修辞。” 但我认为算术和几何一样,在你看来都称不上是真正的修辞。
高尔吉亚:苏格拉底,我的意思你领会得很到位。
苏格拉底:好,那现在让我讲完我的理解。鉴于修辞学通过语言发挥作用,而其他一些技艺也使用语言,请告诉我修辞语言有什么特性。假设有人就我刚才提到的技艺向我发问,他会说: “苏格拉底,算术是什么?” 我会像你刚才回答我的那样回答他,算术是通过语言发挥作用的技艺之一。然后他可能会追问: “关于什么的语言?” 我会回答说关于奇偶数本身及其各自数目的语言。如果他又问: “什么是计算?” 我会回答,也是完全与语言有关的技艺之一。假如他又问: “关于什么的语言?” 我会像集会上的书记员那样回答, “如上所述” ,它和算术技艺一样,但还有一个区别,计算不仅涉及奇数和偶数的数目,而且涉及它们本身和彼此之间的数字关系。还可以再假设,如果我说,天文学不过是语言,他会问, “关于什么的语言,苏格拉底?” 我会回答说,天文学是讲述日月星辰的运动及其相对速度的语言。
高尔吉亚:很有道理,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高尔吉亚,现在让我们听听你对修辞的真知灼见。你承不承认修辞是一种通过语言来行动并达其所有目的的技艺之一?
高尔吉亚:承认。
苏格拉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语言?我会这样问。修辞学使用的语言与哪类事物相关?
高尔吉亚:与人世间最了不起、最美好的事物有关,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又来了,高尔吉亚又在含糊其辞了。我还是不明白:人世间最了不起、最美好的事物是什么呢?我敢说你肯定听过宴会上唱的那首古老的饮酒歌,那歌者一一列举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一是健康,二是美貌,三是,如词作者所言,合法财富。
高尔吉亚:没错,我知道那首歌。但你想说明什么呢?
苏格拉底:我的意思是说,歌曲作者所赞扬的那些美好事物的创造者,我是指,医生、教练、商人,会立刻找到你。医生会第一个发话: “苏格拉底啊,高尔吉亚在欺骗你,因为医术才是关乎人类最根本利益的技艺,而不是修辞。” 当我问他 “你是谁” 时,他会回答说: “我是个医生。” 你是什么意思呢?我会问。你是说你的医术创造了最高利益吗? “没错” ,他会回答说, “因为,健康不是最根本的利益吗?人类还有什么比这高的利益吗,苏格拉底?” 紧随其后的是教练。他会过来说: “我也一样,苏格拉底,如果高尔吉亚能证明他的技艺比我的技艺更有优势,我会大为惊讶。” 我同样会对他说: “你是谁,正直的朋友,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教练,” 他会回答说, “我的职责是让人们体格更加健美强壮。” 答复完教练,商人就过来了。正如我预料的一样,他鄙视其他所有人。 “想想吧,苏格拉底,” 他会说, “高尔吉亚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是否能创造比财富更大的利益。” 那么,你和我对他说: “你是钱财的创造者吗?” “正是。” 他答道。 “你是做什么的?” “商人。” “你认为钱财是人类最大的利益吗?” 他会回答: “当然。” 我们会反驳说:没错;但是我们的朋友高尔吉亚声称他的技艺能创造更大的利益。然后,他肯定会继续问: “什么利益? 让高尔吉亚来回答。” 现在,高尔吉亚,我想让你想象一下,假设你被我和他们问到这个问题—如你所说,由你所创造的那个人类最根本的利益是什么。回答我们。
高尔吉亚:这一利益,苏格拉底,的确是最伟大的,它给人们内在的自由,给每个人一种以不同身份统治他人的力量。
苏格拉底:你想把它看成什么呢?
高尔吉亚:有什么比能在法庭上说服法官、在会议上说服议员,或是在集会或者任何其他的政治会议上说服民众的语言更伟大呢?—如果你有说出这种语言的力量,那位医生将成为你的奴隶,那位教练将成为你的奴隶,你将谈到的那位商人在囤积财宝,但他这么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这个会说话并且会劝说民众的人。
(苏格拉底再一次强调,“用于定义的言辞”是特殊的言辞,并非人们日常所运用的言语。高尔吉亚回答,“这种特殊的言辞,具有不同于日常语言的力量,它可以说服他人,统治他人。”)
7
苏格拉底:现在,高尔吉亚,我认为你已经准确地解释出了你心目中的修辞学艺术是什么样子。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修辞学专司劝说,此外没有其他职责。劝说就是修辞学的最高境界和终极目的。你还知道修辞学有其他比劝说更高级的功效吗?
高尔吉亚:不知道。在我看来,这个定义非常恰当,苏格拉底,因为劝说是修辞学的主要目的。
苏格拉底:那么,听我说,高尔吉亚,因为我很确定如果有人纯粹地从对真理热爱的角度出发,进入一个议题的讨论,那么我就是其中一位,我应该说你也是其中之一。
高尔吉亚:接下来呢,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我会告诉你的。我十分清楚自己并不知道你所说的那种劝说的性质怎样,或者说,它涉及哪些修辞学上的话题,尽管我对这两个问题都感到怀疑。我要问—修辞学赋予劝说的是怎样一种力量,是关于什么的力量。但是,如果我有疑问,为什么我不告诉你我的疑问而是向你发问呢?我并不是为你考虑,而是为了使辩论能以最可能呈现真理的方式来进行。并且,我想让你看到,我进一步问下面这个问题是正确的。如果我问: “宙克西斯算哪类画家?” 你回答: “人物画家。” 我问: “哪种人物,你在哪里看到的这些人物?” 这样问会有错吗?
高尔吉亚:当然没错。
苏格拉底:问第二个问题的原因可能是,还有其他的画家,画了许多其他的人物?
高尔吉亚:对。
苏格拉底:但如果除了宙克西斯再没有第二个人画这些人物,那么你的回答就是完满的了。
高尔吉亚:确实如此。
苏格拉底:现在,我想用同样的方法来了解修辞学—修辞学是唯一一门能进行劝说的技艺吗?还是有其他的技艺也具有同样的功效?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一个人无论教的是什么,他都在劝说人们接受他所教授的东西?
高尔吉亚:他是在劝说,苏格拉底—这么说没错。
苏格拉底:回到刚才的问题,如果我们以刚才谈到的种种技艺而论—算术和算术家不教我们数字的特性吗?
高尔吉亚:当然教。
苏格拉底:因此是在劝说我们接受这些特性?
高尔吉亚: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算术和修辞学都是劝说的技艺。
高尔吉亚:显然如此。
苏格拉底:如果有任何人问我们哪种劝说,关于什么—我们将回答,是教授奇偶数数量的劝说,我们将能够说明我们刚才谈到的所有其他种类的技艺都能产生劝说,并证明它们是哪种劝说、有关什么。
高尔吉亚:很对。
苏格拉底:那么不是只有修辞学能创造劝说?
高尔吉亚:对。
苏格拉底:既然不光是修辞学靠劝说起作用,还有其他的技艺也是这样,比如画家的技艺,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修辞学产生的是什么样的劝说,是关于什么的?—以这种方式讨论这个问题不好吗?
高尔吉亚:我认为不错。
(根据高尔吉亚的回答,苏格拉底总结说,“修辞就是劝说的技艺”。高尔吉亚表示认同。苏格拉底进一步说 ,“传授任何一种职业的技艺,都要运用到关于这一种技艺的专门的言辞,这些专门的言辞,同样也是劝说的技艺。因此,不光是修辞学靠劝说起作用,还有其他的技艺也是这样。”也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修辞学产生的是什么样的劝说,是关于什么的?”)
8
苏格拉底:那么,如果你赞成我这么问,高尔吉亚,答案是什么?
高尔吉亚:苏格拉底,我的答案是,修辞学是用于法庭和其他集会的劝说艺术,正如我之前所说;它是关于公正与不公的劝说艺术。
苏格拉底:高尔吉亚,这就是我怀疑你持有的观念所在。如果你发现我在重复一个貌似简单的问题,我希望你不要感到意外;因为我提问的目的不是将你驳倒,而是正如我所说的,使辩论可以一直连续进行下去,我们不可以养成预测和怀疑彼此说话含义的习惯;我会允许你以自己的方式展开自己的观点,无论你的看法如何。
高尔吉亚:我认为你说得很对,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下面让我再问一个问题:有 “已经学会” 这样一回事吗?
高尔吉亚:有。
苏格拉底:也有 “已经相信” 了?
高尔吉亚:有。
苏格拉底: “已经学会” 和 “已经相信” 是一样的吗?学习和相信一样吗?
高尔吉亚:依我判断,苏格拉底,不一样。
苏格拉底:你的判断是对的,这一点你可以这样来弄清—假设一个人对你说: “高尔吉亚,是不是既有错误的相信又有正确的相信?” —你会回答,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是这样的。
高尔吉亚:是的。
苏格拉底:好,可是,既有错误的知识,又有正确的知识吗?
高尔吉亚:不然。
苏格拉底:确实不然,这再次证明了知识和相信是不一样的。
高尔吉亚: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但那些学会了的人和相信了的人是受到了劝说?
高尔吉亚:正是如此。
(高尔吉亚回答, “修辞学是用于法庭和其他集会的劝说艺术,正如我之前所说;它是关于公正与不公的劝说艺术。”为了区别于其他职业的关于“技艺”的劝说,高尔吉亚将“修辞”的技艺限定为“法庭和集会中的劝说”。于是,苏格拉底又提出一个问题,关于“劝说”的“定义“。人们既有错误的知识,又有正确的知识。那么,”学会了的人和相信了的人是受到了劝说”?)
9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假定有两类劝说如何—一类是没有基于知识的相信,另一类是基于知识的相信?
高尔吉亚:当然可以。
苏格拉底:修辞学在法庭和其他集会上产生出来的关于公正与不公的劝说是哪一类呢?是没有基于知识使人相信的劝说,还是基于知识的劝说?
高尔吉亚:很明显,苏格拉底,是只使人相信的那类劝说。
苏格拉底:修辞学看起来是一种能够劝说别人相信公正与不公的技艺,但它不提供对公正与不公的指导,是么?
高尔吉亚:对。
苏格拉底:修辞学家并不对法庭和其他集会的人就公正与不公进行指导,但是他使人相信,因为不可能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就这样高深的话题对这样广大的一群民众进行指导?
高尔吉亚:当然不能。
苏格拉底:那么,好吧,让我们看看自己关于修辞学到底想说么,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意思。当与会者开会选举一名医生或一个船木工或是任何其他行业的一个手艺人,他们会征求修辞学家的意见吗?当然不会。因为每次选举都应该是最有才能的人当选。而且,当需要砌墙、建港口或是码头时,进行指导的是娴熟的工匠而不是修辞学家。或者,当我们需要选出将军、需要下战令,或是有个职位需要担当时,指导我们的是军人而不是修辞学家。你的看法是什么呢,高尔吉亚?既然你自称是修辞学家并且能训练别人成为修辞学家,我从你那里了解你技艺的性质再好不过了。现在我向你打包票,我既考虑到了自己的利益,也考虑到了你的利益。因为很可能现在的年轻人中有人可能渴望成为你的学生,而且事实上我看到了一些这样的青年人,并且为数不少。他们有这个愿望,但是由于太谦逊了而不好向你提问。因此当我向你发问时,我希望你想象成是他们在向你发问。 “向你学习有什么用处呢,高尔吉亚?” 他们会说—你将教我们就什么来为城邦出谋划策呢?—只是关于公正和不公,还是也包括苏格拉底刚才提及的那些其他的事情?你将如何回答他们呢?
高尔吉亚:我喜欢你引领我们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方式,苏格拉底,我将努力向你展示修辞学的整个性质。我想,你一定听说过,雅典人已经建的码头和城墙,以及计划建的港口,都是根据建议设想出来的。这些建议一部分来自地米斯托克利,一部分来自伯里克利,而非来自建筑工匠。
苏格拉底:关于地米斯托克利,高尔吉亚,这属于传统。伯里克利对中部城墙的建造提出建议时,我亲耳听过他的演讲。
高尔吉亚:你会注意到,苏格拉底,当必须针对这样的事情作决定时,出谋划策的是修辞学家,是他们的观点得到采纳。
苏格拉底:高尔吉亚,当我问你修辞学的本质是什么时,我心里一直谨记这一点;若以这种方式看待这个问题,修辞学的本质,于我而言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高尔吉亚:一个奇迹,的确如此,苏格拉底,如果你仅仅知道修辞学如何理解和支配其他次一级的技艺的话。我给你举个在这方面突出的例子吧。有几次我和我的兄弟希罗狄库或是某个其他的医生去看他的一个病人,这个病人不愿意让医生给自己开药,不愿意开刀或使用烧灼术。医生说服不了他,而我正是运用了修辞学,使他对我言听计从。而且,据我估计,如果一名修辞学家和一名医生要去任何一座城市,而且不得不在那里的市民议会或是任何其他集会上辩论谁应该当选为城邦医生,那位医生不会当选,但是,那个能言善辩的人如果希望自己当选的话,就能被选上。在与其他任何职业的人竞争的时候,修辞学家比其他任何人更有能力使自己当选,因为他在面对公众讲话时,比其他所有的人都更具有说服力,无论谈论的是什么话题。这就是修辞学艺术的天性和力量。然而,苏格拉底,修辞学的运用应该和其他任何一门竞技艺术一样,不是用来打击他人—修辞学家理应和拳击手、摔跤运动员、击剑手一样,不滥用自己的力量—因为修辞学家的力量远比他朋友和敌人的力量强大,因此他不该袭击、伤害或杀死他的朋友。假设一个人在角斗士学校经过训练,成为了一个技艺精湛的拳击手—他力量强盛,去袭击自己的父亲、母亲、熟人,或是朋友,但人们不应该以此为理由去憎恨他的教练或击剑老师,或是把他们从城市驱逐出去—绝对不应该。因为他们传授技艺用意良好,旨在抗击敌人和坏人,为了自卫而不是进攻,是别人曲解了他们的教诲,滥用了自己的力量和技艺。但不能据此判断老师不够好,也不该把错误归咎于技艺,或者认为技艺本身不好,我宁可说应该怪那些滥用自己技艺的人。这一论证同样适用于修辞学,因为修辞学家有能力谈论任何话题,攻击任何人—概括来说,他有能力劝说民众接受他中意的任何事情,他的劝说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效,但他不应该仅仅因为自己有这种能力就伺机以自己的名誉去骗取医生或其他艺术家,他应当将修辞学用于正途,就像他会正确运用体育才能一样。成为修辞学家之后,如果他滥用力量和技艺,他的老师当然不应该为此受到憎恶和驱逐。因为老师本打算让他把所学用于正途,但他没照做。因此他才是应该受到憎恶、驱逐、处死的人,而不是他的老师。
苏格拉底:你,高尔吉亚,和我自己一样,有着丰富的辩论经验。我想你一定也注意到了,辩论并非常常以双方互相启迪,或是其中任何一方给所讨论的话题下定义而终止,相反,更可能出现的是各执一词—一个人说另一个人所说的不真实、不清楚,然后双方情绪变得激动,开始争吵起来,双方都认为对手仅仅是从个人情感和对他们的妒意出发在争论,而不是出于对辩题的任何兴趣。有时他们会继续互相辱骂,直到最后同伴们自己开始恼火于真不该来听这些家伙辩论。我为什么说这些呢?唉,因为我禁不住感到你现在所说的和你最初说的修辞学不太一致。我恐怕要向你指出这点,以免你认为我对你有什么敌意,认为我的言谈并不是为了发现真理,而是出于对你的嫉妒。现在,如果你我是同路人,我想盘问你一下,如果不是,我不再缠着你。那么我这类人是什么人呢?你会问。我们这类人一旦说了任何有悖真理的事情,就很愿意听取反驳,当其他任何人的言谈有悖真理时,我们也很愿意进行反驳。正如反驳别人一样,我也同样准备好了被他们反驳,因为我认为两者中被反驳者的收获更大,就像身陷极为重大的灾祸,得到救治比救治别人收获更多。因为我料想,在我们谈到的事情上产生的错误观点这种大恶,是没人能够忍受的。而且,如果你宣称自己属于我们这类人,让我们讨论个彻底吧;但是如果你认为已经讨论过了,没关系—让我们就此结束。
高尔吉亚:我应该说,苏格拉底,我正是你所指的这种人;但是,或许我们应该考虑一下观众,因为在你来之前,我已经进行了长时间的演讲,如果我们继续下去,辩论会持续非常长的时间。因此,当一些同伴想干别的事情时,我想我们应该考虑到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
凯勒丰:你们听见了观众在欢呼吧,高尔吉亚,苏格拉底,这表明他们渴望听你们辩论。就我自己而言,我手头要是有任何的事务要处理,使我离开这么有趣并且进行得如此巧妙的辩论,那可是天理不容啊。
卡利克勒:诸神在上,凯勒丰,尽管我出席过很多辩论场合,但是我怀疑自己是否这么愉快过,因此如果你继续演讲,讲一整天,我将会更高兴。
苏格拉底:我可以据实以告,卡利克勒,我愿意,如果高尔吉亚愿意的话。
高尔吉亚:经过这一切之后,苏格拉底,如果我拒绝就是有失风度,尤其因为我已经承诺过要回答所有来访者的问题。那么,按照同伴们的意愿,就请你开始就任何你想问的问题向我发问吧。
(苏格拉底接着提出这个问题 “既然修辞不是关于某一种职业技艺的知识,它不运用这种职业知识,那么它怎么可能让别人相信呢?例如,在修建城墙和港口时,不是听从建筑师的职业知识,而是要听从修辞学家的劝说呢”?高尔吉亚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对这个问题回避了。高尔吉亚的回答是,“修辞学家有劝说并且说服别人的力量,但他应该把这种力量用于正途。因为修辞就是公正与不公的劝说技艺”。于是,接下来,苏格拉底就提出了关于“公正与不公”的定义问题。)
10
苏格拉底:那么让我告诉你,高尔吉亚,你的话中是什么使我感到意外,尽管我敢说你可能是对的,而且我可能误解了你的意思。你是说你能够使任何一个愿意向你学习的人成为修辞学家吗?
高尔吉亚:是的。
苏格拉底:你的意思是说你将教他使民众在任何话题上都听取他的意见,并且是通过劝说而不是通过教导吗?
高尔吉亚:很对。
苏格拉底:事实上,你是在说修辞学家劝说的本领会比医生的更大,甚至在健康问题上也是如此?
高尔吉亚:是的,对于民众而言—就是这样。
苏格拉底:你是想说,对于无知的人来说是这样;因为在有知识的人看来,他的劝说本领并非更大。
高尔吉亚: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但如果他劝说的本领比医生的更大,他将比有知识的人有更大的劝说本领是吗?
高尔吉亚:当然。
苏格拉底:尽管他不是医生—是吗?
高尔吉亚:是的,他不是医生。
苏格拉底:显然,一个人如果不是医生,一定对医生所知道的东西一无所知。
高尔吉亚:明显是这样。
苏格拉底:那么,如果修辞学家比医生更具有说服力,那么对于无知者,不具备医学知识的人比具备的人更具有说服力?—不就是这个推断结果吗?
高尔吉亚:在这种假定的情况下—是的。
苏格拉底:修辞学和所有其他技艺的关系也是如此。修辞学家用不着懂得事物的真相,他只需要去发现某种劝说无知的人们的方法,这样他就显得比那些有知识的人知道的更多了吗?
高尔吉亚:是的,苏格拉底,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吗?—并未习得其他技艺,仅仅掌握了修辞学,就丝毫不比这些技艺的专家差?
苏格拉底:以这种理由来判断修辞学家是否不如那些技艺专家,这还是一个疑问。如果探讨这个问题可能对我们有所贡献的话,我们之后将要探讨一下。但我更想通过问这样一个问题来开始:他对公正与不公、卑贱与体面、善与恶的无知,是否和他对医学和其他技艺的无知是一样的。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不是真的对其他技艺中何为善恶、何为卑贱、何为体面、何为公正、何为不公有所了解,还是说他并不了解,而只是掌握了就这些事情来劝说无知的人们的一种方法,就被视为比专家知道的还多而得到敬重?或者说学生是否必须知道这些事情并且在习得修辞学之前,来拜师时就懂得这些事情?如果他不知道这些,你作为老师也不会教他—这不是你的职责。但是你将让他在公众面前看起来知道这些,不是好人看起来却像是好人。或者说你会不会根本没有能力教他修辞学,除非他自己首先了解这些事情的真相?对于这一切,你要说些什么呢?天啊,高尔吉亚,我希望你愿意向我展示修辞学的力量,因为你之前说你会的。
高尔吉亚:好吧,苏格拉底,我料想如果学生碰巧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也将不得不跟我学习这些。
苏格拉底:就说到这里吧,因为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所以,被你教导成为修辞学家的那个人必须要么早就知道公正和不公的性质,要么必须是你来教他。
高尔吉亚:当然。
(苏格拉底提问,“如果他劝说的本领比医生的更大,他将比有知识的人有更大的劝说本领是吗?”高尔吉亚回答,“当然未习得其他技艺,仅仅掌握了修辞学,就丝毫不比这些技艺的专家差。”可是,这就等于说,对于某一个现实问题,“外行”可以比“内行”更有话语权。“被教导成为修辞学家的那个人必须要么早就知道公正和不公的性质,要么必须是高尔吉亚来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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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那么,学过木工活的人不就是木匠吗?
高尔吉亚:是。
苏格拉底:学过音乐的人就是音乐家?
高尔吉亚:是的。
苏格拉底:同样,学过医学的人就是医生?一个人不论学过任何知识,就被所学知识塑造成为某种人?
高尔吉亚:没错。
苏格拉底:同理,学过何为公正的人就是公正的?
高尔吉亚:肯定是这样。
苏格拉底:公正的人理应做事公正?
高尔吉亚:对。
苏格拉底:公正的人不一定总要渴望做公正的事吧?
高尔吉亚:推论显然如此。
苏格拉底:当然,公正的人决不会同意做不公正的事?
高尔吉亚:当然不会。
苏格拉底:根据论断,修辞学家一定是公正的人?
高尔吉亚:是的。
苏格拉底:因此他决不愿意做不公正的事?
高尔吉亚:当然不愿意。
苏格拉底:但是你还记得自己刚才说过如果拳击手滥用拳击术,老师不应该受到指责和驱逐吧;同样地,如果修辞学家对修辞术的运用是不恰当的、非正义的,他的老师不该被指责,不该被驱逐,是作恶的人自己滥用了修辞术,他才该受到指责—他才该受到驱逐—你没这样说过吗?
高尔吉亚:是的,说过。
苏格拉底:但现在,我们是在承认之前谈及的修辞学家永远不会做出任何不公正之事?
高尔吉亚:是的。
苏格拉底:在最开始的时候,高尔吉亚,我们说过修辞学论述的是话语,不是关于(像算术一样)奇偶数的话语,而是关于公正和不公正的话语?难道没说过这些吗?
高尔吉亚:说过。
(人们愿意听从“修辞学家”的劝说,认同修辞学家的话语权,是因为“修辞学家一定是公正的人 ”。是这样吗?可是,就在前面,高尔吉亚承认说,“学习了修辞学的人,也会做不公正的事。不应该因为这个人做了不公正的事,就谴责教给他修辞学的那个老师。”在这里就出现了一个“矛盾”,或者说一个“难题”。学习修辞学的人,究竟会不会做不公正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