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误解,美丽的傲慢 —《流浪地球2》

2019年,笔者在深圳市与家人度春节。深圳是座精密而缺乏趣味的城市,若不是仅仅一日的香港之旅在对比之下令人侧目,那么深圳应当是笔者住过最没有特点的城市之一。
但那段没太多记忆点的短暂旅程中,有三个相似的片段支撑起了笔者某个时间段内极其低沉的情绪。这三个片段即是在深圳三家不同的电影院重复观看《流浪地球》第一部的经历。那年笔者写了一篇堪称是极尽溢美之词的“影评”,说来惭愧,文中像是掉书袋一般的列举了笔者乏善可陈阅读量里类似的歌颂勇气的桥段,并在当时深以为然。
但在二次观看《流浪地球2》后,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四年以前对第一部叙事的认知。
是时笔者曾言,庸俗的新解不如束之于高阁,今日食言了,脸被抽得很肿,痛并傻笑着。
老读者知道,美术细胞为0的笔者几乎很少用自己浅薄的知识去评价镜头/景别/设计一类的优劣,在第一部的评价中就是如此,一方面,不知为不知,另一方面,有其解也没有其甚解。所以在这段文字中也仍然如此,笔者只会提及叙事方面的镜头语言,偏向于技术展示与美术设计的部分,则请移步更专业的朋友处。
首先,我必须说的是,如果将两部电影分成两个独立作品去评价,那么毫无疑问的,第一部《流浪地球》是个更完整,更具戏剧性,也更平稳的故事。整个剧作的戏剧结构非常规整精密,但也因此显得略有流俗。在前作的影评中笔者也提到过,这故事极俗,但俗得伟大,因为其精神内核远远超出了以往几乎所有灾难类型片的主旨。
这“伟大的俗”,因为第二部对世界观的补充和前情的完善,几乎脱俗。
看似自相矛盾。
在第一部的开头,刘培强就是一个物理意义上远离地面的英雄,他的前半生都是一笔带过的闪回镜头,他慈爱,他英勇,他敢于奉献和牺牲,他也成了第一部伟大的人类集体光芒下唯一的一抹个人英雄主义异色。
但如果有人对你说,在看过第二部后,战狼PTSD仍然萦绕于心的话,那笔者个人十分建议他/她主动参与数字生命计划,以最大限度节省食物和空气以及水资源的浪费。
上文自然是玩笑半句,但刘培强故事线的补足的确是第二部对第一部进行升华的重要部分。驾驶空间站点燃木星的英雄,曾经也是一个梦想不着边际,行为缺乏稳重,看到心仪的姑娘第一眼就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的毛头小子。他有一个情同父子的师父,有了妻儿老小,也由于生活的重担成为了一个沉默的中年人,会为了给家人争取生存机会竭力争取,也会在崩溃的后一秒尽力克制,一边还要小心不损坏等待退货的正装。
抛开宇航员的身份,他和你隔壁那个正在遭遇中年危机的叔叔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在灾难深邃的底色下,能够有机会参与面试获得一些优惠待遇,已经比绝大多数人更幸运了。
在灾难/战争这类典型商业片中,英雄人物常被认为是一种公式化的,希腊式的固定角色设置,戏剧理论中关于人物成长(或称人物弧光)的解析也以英雄人物的塑造作为范式。甚至于在典型戏剧中,男主角/女主角的最常用代名词也是【Hero】和【Heroine】,直译为“男英雄”和“女英雄”。在希腊古典戏剧体系中,英雄人物通常身具天神血统,人性与神性参半,其成长过程通常表现为神性覆盖人性,命运轨迹覆盖后天选择,先知预言覆盖主观能动的,一种不可动摇的定轨运行程序。
《流浪地球2》的剧本拥有三条故事主线,人物设置本来也非常近似于英雄/反英雄/领袖的常规设置,但将第一部正传与第二部前传的故事线相串联后,笔者得出的结论是,这三条线其实讲述了同一个主角的故事,而这个主角————
正是人类种族本身。
很多年来,戏剧家们致力于剖析个人的多面与复杂,试图从个人尺度解构【人性】这个命题,笔者不想在此对个人主义或者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置喙,探讨抽象的人性和具体的人类表征也并不在这篇评论的主题之内。笔者想点出的是,对于科幻文艺作品来说,以更高的视角和更宏观的尺度讲述幻想前提之下整个社会的反应与变化,其现实意义和哲学层面意义的优先级是应该高于美学意义的。
请注意,这并非否认科幻文艺作品的文学性,而是在强调对于科幻这种特殊的类型文学来说,其在文学性上的侧重点。幻想本就是人类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一种集中表现方式,在本片中,其可以体现为太空电梯极速升空,环绕式长镜头的技术震撼;可以体现为量子计算机在数据空间中计算形成的高维模型画面;可以体现为全球核武器以相控阵模式引爆,让月球在寂静的宇宙中与人类和地球盛大而寂静地告别,等等等等。这些视觉奇观本身具有的美学属性固然重要,但笔者以为,其在美学意义上的表达是作为其人类社会符号化表达的象征存在的。
以此为论点出发,我们再来回顾一下刘培强之外两条故事线的大致脉络。
图恒宇是一个不平凡且平凡的学者。不凡之处在于其知识储备以及科研能力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类,他是人类种族中的精英群体,这个身份认同在多数戏剧中会表达为一种疏离感,也就是前文所提及的神性。而他又是平凡的,平凡之处在于他的情感趋同于他在科学层面上超越的【大多数】。他曾拥有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美满家庭,妻子和女儿构成了他事业之外的人生。他也和【大多数】一样,对意外事件造成的重大变故缺乏预期,在不可抗的失去之后同样会由理性逐渐向极端靠拢。
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宿命论,图恒宇的人生悲剧则几乎是被人工智能一手策划的。我们在此对550W/Moss是否已经跨越时间维度成为更高维生物的问题暂且不做讨论,只以其成立为前提作为基础的话,图恒宇只是数千个有机会作为AI辅助工具的【被选中者】之一。从概率上来说,并不特别,而正是这个不够特别的样本,为AI提供了最大最特别的变量。
平凡和不平凡,看似是这个单一人物的一体两面,实则是整个人类种群的一体两面。在全片里刘培强和图恒宇唯一一次同时出现在画面中轴的镜头中,两个角色的脸在单向玻璃上重合成像了,从剧作角度解读,这是两个命运相似的人物交集的体现,而从前文提到的,更宏观尺度上的解读,这是两个窥视人类种族共性的个性视点获得了重合。
不同于传统灾难片中以个人命运折射种族命运的常规视点,在《流浪地球》两部电影的剧情设置中,个人命运和种族命运是高度相关的。诚然,剧情选择了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进行塑造,选择了与整个灾难和种族走向关联性最高的几个线头去收束整个迷宫的轨迹。正如上文提及的,图恒宇除最后对互联网恢复这一关键情节起到决定性作用之外,只是人工智能所挑选的数千样本中之一,其本身的平凡和参与节点的不凡更从侧面印证了创作者对人类群体多样性解读的尝试。
让我们将图恒宇故事线的重要转折提炼出来,归国研究数字生命—车祸失去妻女—在月球尝试将亡女迭代为完整的数字生命—上传图丫丫程序至550W—入狱—参与北京根服务器重启行动—牺牲。图恒宇的主动/被动行为的主要动机都可以归结为个人尺度上对女儿的父爱或物种尺度上对人类文明存续的责任感。这也和刘培强的理想主义/现实主义出发点形成了另一个对照组。
说完图恒宇线,接下来我们开始梳理第三条,也是看似和图/刘故事线区别最大的主线——周喆直线。
在首次观影时,笔者对这条线初步的认知是对两条个人线的补充,以从人类社会领袖层次的高度补全个人视角的不足,相对来说是最“不接地气”的。但在二次观影后,对周喆直线中一些镜头稀少,甚至名字都没有的角色的表现与台词进行综合考量后,笔者发现了这条故事线和前两条个人线真正的对照部分——
全人类的分歧,内乱和共进,团结。
在常识中,领袖,领导等一系列代名词,通常代表了人类社会群体中相对富有远见并具有高度理性的人群。他们是某个地区,组织,团体的决策机制最后环节,在理想的设想下,面对片中太阳危机级别的灾难时,这样一群人所组成的UEG机构应当是整个社会中最为冷静高效,最具有行为逻辑的群体。
影片中的表现则不然,在一座全球精英富集程度最高的建筑物内,抛开官方文法和外交辞令,以同样的程度富集着偏见和分歧。地缘和肤色,经济和文化,这些面对灭顶之灾的精英们如现实中一样,如大楼之外分布在全球的普通人一样被各种非理性的因素驱使着。如果说周喆直与一小部分其他角色体现的是人类坚毅和果断的那部分情绪,那么更多出现在大楼中的不同角色则从更多侧面体现了茫然,慌乱,敏感,纠结,胆怯等等人类其他的情绪表现。笔者认为,将这些角色设置简单归纳为对我们同胞的歌颂和对其他民族地区的诋毁这类论点,不仅有失偏颇,还有刻意拉低影片解读格调之嫌。
以人类整体的视角出发,周喆直线出现的各类人物同样代表着人类的不同侧面,保守主义,怀疑主义和理想主义占有着相近的声量。也正是因为这一条故事线对人类群体不同侧面的高度凝结和特化,用来体现正面特质的周喆直这一角色才会在观众的视角中显得充满距离感。
在全片三个阶段的危机进程中,周喆直有三个重要情节是与其他角色形成高度交互的:
推进“移山计划”继续施行受阻后,与郝晓晞的对谈是师徒提点,和美国代表迈克的交流是交换意见尝试达成共识;在“逐月计划”失败,即将进行那段“股骨演说”(有关演说情节将在后文进行分析)的前一刻,和监控摄像头的无声对视是表现认知和对人工智能的示意;在整个计划最后一刻,怒吼以前那句平静的“我坚信”则是老人与中青年的心境对比。
智慧者,坚定者,引领者,教育者,可以说周喆直这个人物作为三条师徒传承线中具有收束“师”形象的作用,同时也是主创人员用以深化强调影片主旨的一张口。所以这位老人稳如泰山,金句频出,高屋建瓴,甚至貌似双脚离地。诚然,此类人物刻画是很难做到兼顾骨骼和血肉的,但正如前文所说,如果将整个UEG大楼中的人物看作对“人类”这个角色的描写,那么周喆直则是这个人物的骨。
分析过三条线各自的主人公后,我们会发现一个微妙的不协调信息:
刘培强和图恒宇,都是师徒关系中的“徒”,他们在彼此的故事架构中被作为引领者的张鹏和马兆指引着到达了不同的剧情高潮,而周喆直则是“师”,是郝晓晞的引领者。看似这是对整个剧情推进以及情感渲染的一种妥协,但正如前文所言,当我们将视角转换,把周喆直作为“人类”这个角色的一个侧面去看待时,我们就会发现另一层师徒关系——
人类与人工智能,互为师徒。
这就打开了笔者认为真正贯穿全片的,三条主线之下的暗线,也就是人工智能故事线。三位主角都是与550W/MOSS强相关的,刘培强在领航员选拔面试时被550W的质问和建议激怒,却在冷静后选择了人工智能的理性建议;图恒宇在为数字化的图丫丫获得完整生命努力时对量子计算机充满希望,却在生死关头没有直接依靠550W,而是如同绕了一个弯一样将信息托付给了女儿和数字化的自己;周喆直则更为隐晦,在进行演说之前最后的时间内,在貌似无人的会议室与摄像头进行了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视,更是在明确“有人在帮我们”之后,同样毫不犹豫推进了“隔离计划”,以保持对人工智能的限制力。
在视效大片中,往往会出现非常多的空镜头来展示场景和气氛。须知,在传统意义上的空镜头可以特指没有人物出镜的镜头,那么笔者在此处抛出一个问题,遍布在整个影片中的,只有各式各样摄像头出镜的数十个镜头,是空镜头吗?
笔者的答案是否定的。
在镜头语言中,景物一般是用来和人物形成映衬或指代的,但本片中的这些摄像头却和人物明确形成了窥视和交流的关系,甚至在周喆直的会议室剧情一段中,用上下越轴和切换视角的手法形成了一种对峙的关系。与周喆直对峙的,毫无疑问就是550W/Moss。
在重启互联网行动的指挥室内,周喆直一共说了三次“我们的人一定会完成任务”,在第三次,而且是唯一一次在画外说出这句台词后,末尾还接上了一句“无论虚实,不计代价”。这看似纯属修辞的后缀其中隐藏着一个重要信息:“无论虚实”四个字的英文字幕,是“virtual or reality”,直译为“虚拟或现实”。如果我们将这句台词看作周喆直对人工智能存在的认识和肯定,再明确他在会议室中和摄像头对视的情节后,真正贯穿全片的角色就展现在了我们面前——正是存在于摄像头对面那个数字虚拟空间中的550W/Moss。
接受指引,选择前进,亦师亦徒,亦敌亦友,从对心智不全的儿童人在回路进行学习,到具有高度责任心的“变量”图恒宇引导至拯救人类的更高阶段,从“元指令MD延续人类文明”,到“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从怀疑,交流,对峙,到“隔离计划”,甚至从“抱抱自己的亲人”,到第一部结尾的“我们选择相信希望”。人类在逐步朝着共同的希冀艰难前进,而人工智能也在人类的影响之下一步步向着更具人文思维的方式思考着。
这一对“师徒”关系更为抽象,影片中也只是用了周喆直作为人类的缩影去更直接地展现这一点。在文章开头处笔者曾提到,这是一部以“人类”作为主角的电影,言至此处,不胜感慨。
张刘师徒,是鲁莽和不正经的口气,也是勇气和牺牲的行动;马图师徒,是亲情和个人追求的小爱,也是延续文明和种族生命的大爱;周郝师徒,是效率和公平的对立,也是责任和引领的传承。
UEG主席台上,一张断裂又愈合的股骨照片和月球危机一起摆在了全人类面前。那些曾被敝帚自珍,却在当前危机下不值一提的秘密,那些隐含着自毁危机的武器,那些水面之下暗自蛰伏的人类历史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被迫一同站到了台前,成为了应对危机的一部分。还有那位正在演讲,呼喊的老人,请你暂时忽略他的国籍,忽略他的身份,忽略他使用的语言。
因为他和台下的座位上,海边的小屋里,无声的月面后,孤悬的空间站中的你和我一样,此刻他的名字,叫“人类”。
有人说,太阳底下无新事,那么是否当我们有天被迫远离太阳,一切就会真的不同?
笔者不知道,相信大多数人也一样不知道。
以团结作为全人类的底色,堪称是一种理想主义式的,对人类历史的误解。同样,认为人力齐心,便可寻找到方法去渡过灭世级别灾难的伟力侵袭,也完全可以称作是作为渺小生命的人类对宏阔自然与宇宙的一种傲慢。
这也是初步了解人类之后的Moss得出的结论,基于理性思维,在无数个量子门电路叠加计算后闪烁出的结论。如果人类的感性成为了影片中人工智能的变量,那么笔者也真心希望,这些通过影片传达的感性能成为每一个观影者心中固有思维的变量。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斥隔离,分裂,欺诈,毁灭,争端和愤怒的时代,指望一两部商业电影去影响,改变全人类的心态当然是不可能的。但笔者希望,拥有相同思想内核的作品能越来越多,电影,电视,音乐,文学,什么都好,只要能更多的触动每一个人,这些“误解”和“傲慢”,就更多了一分实现的可能。
消除纷争的误解固然是误解,但那是一个伟大的误解。
人定胜天的傲慢无疑是傲慢,但这是一种美丽的傲慢。
无论何时,希望都是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但它不难找,它本应存在于所有人左胸三寸之下,在36摄氏度的温热液体之中,不停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