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其命惟新(上)
第一回 大势
“哇呜……哇呜……”
“生了生了,是个小女。”“长得像陶家阿兄哎。”“我觉得像三少主啊,你看这眉毛、这眼睛,真俊。”
婴儿的啼哭声刚刚响起,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便议论开了。议论了半天,大家得出结论,婴儿既不像父亲陶贞宝,也不像母亲仙姬,竟然是像三少主。
三少主和陶贞宝到底是不是姊弟现在还没有定论,而且就算是,也只是一半的血脉,所以三少主顶多只算婴儿的半个姑姑。小女们的结论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不过无论如何,三少主还是最开心的。
当然,对于父亲陶贞宝来说,他还有一项最大的权利,就是给婴儿起名。
按照檀羽的约定,所有的小孩都要取“乐”字辈。小孩还没出生时,诸女便议论了好久,到底应该给这个老大取个什么名。最后,当然是父亲拿主意,陶贞宝和令晖躲在房里想来想去,最终决定给小女取名“乐今”,寓意着让她感受当下的快乐。
自从龙空山回来,识乐斋的好事便接连而来。先是三少主有了身孕,借着她的喜气,木兰、令晖也都怀上了。小乐今出生后没几天,就从北朝平城传来消息,拓跋焘已经颁旨赐婚,迎娶元公主的队伍已经在来丁零的路上了。大眼则和念双约定,等李元出嫁的时候,他们两对的婚事也同时办,这才叫喜上加喜啊。
识乐斋一片喜庆,整个天下就不那么平静了。独孤尼定下的收服宇宙帮、逼出幕后真凶的计策的确很成功。在龙空山被林儿义军用几乎零损失拿下后,天下舆论哗然,林儿的地位也超过了平定宛城之后便进入中枢的军神乙浑,成为北朝最具声望的三军统帅。世人无不知晓,水心仙子周围,有三杰七侠十二钗,具备通天彻地之能。坊间的说书人,更是将剿灭宇宙帮的事迹编进了书里,其中多有夸张的成分,也将识乐斋的名声推到了顶点。
有些人的确是坐不住了。从中原传来的消息是,上次檀羽等人离开赵郡时,宛城之乱的流民曾和陇西帮在李氏祠堂发生过冲突,被匆忙赶回去的李灵用武力平定,自那以后那些人就一直在酝酿着动乱。在宇宙帮被剿灭的当天,他们和十几年前的北海帮余孽一道,发动了在宛城附近的起义。起义的名头是“清君侧”,他们说,宇宙帮其实根本没有被剿,元老院的几十个元老通通去了平城,他们正在祸乱鲜卑朝廷。于是,起义军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碰到身着丁零服饰的,通通杀害。这一浪潮立即席卷整个北朝,许多地方都有地痞流氓组织闹事,到后来,被杀的不光是丁零人,连许多鲜卑人也都遭了难。
一些小的地方,起义还可被当地镇压,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但有的地方却是愈演愈烈,眼看就要出大事了。独孤尼虽然料到了开始,却没料到结局,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鲜卑皇朝,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稳定。
但这些都在檀羽的意料之中。他不像独孤尼,独孤尼十几年前曾游走天下,后来官至中枢,便少有和下层接触的机会。而檀羽却是一路用自己的双脚走过来的,对世情民风十分了解。拓跋鲜卑是在五胡之乱的动荡之世中建立起来的,根基并不牢固,自建国开始,整个天下就几乎没有消停过。战争带来的灾难,虽然表面上可以用城池的恢复、生活的安定来弥补,但正如他在汉中时听鲍照说的,真正改变的是人心。五胡乱华以前,汉晋繁华之世,乡里乡亲都是互帮互助,路上遇到有人被抢,立即群起而攻之。可是战乱一旦开始,人人想的都是自保,再没了这样的人情,道德也就日渐沦丧。再加上玄谈之风仍然盛行,说话的人多了、放厥词的人多了,做事的却少了。于是,投机者也开始增加,这些人都是食腐者,混乱才会给他们带来翻身的机会。所以直到此时此刻,檀羽“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人心”的终极任务,仍然道远路艰。
令檀羽也没料到的,是元老院的消息如何被泄漏出去。林儿决定将元老们送交独孤尼,除了识乐斋,便只有负责押送的几十个义军军士知道。这些人无疑是陈庆之精心挑选的忠诚之士,不可能泄漏这样的机密。于是,怀疑的重点就落到了独孤尼那边,一定是独孤尼的手下有奸细,才导致机密泄漏。林儿派高长恭去多方打听,才知是薛安都和庞法起几个人到平城后不久即叛逃去了南朝,机密正是他们泄漏的。林儿闻言,除了心里再一次鄙夷独孤尼的愚蠢之至,也没有其它好的办法。
这次叛逃的确是致命的,新北海帮就是依靠这样一个言论,便叫北朝产生了混乱,让独孤尼措手不及。没有个把月工夫,宛城等地再次沦陷。看样子,这么多年以来,北朝东征西战,虽然平定了北凉、北燕等多个国家,也削弱了柔然、仇池的实力,然而常年征战也让整个北朝并不强大的国力日渐衰微。而新的北海帮也比之前的乱军更有进取心,他们的目标显然是整个北朝,他们要在五胡乱华多年之后,再掀风浪。看来,独孤尼这一回是玩大了。
林儿已经很久不过问朝廷的事了。龙空山回来后,她感到的是身心俱疲,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和漂女她们游山玩水。丁零之地,风景极美,这样的风景,足够治愈因战争而伤的人心。所以林儿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
檀羽则忙着干点别的事,他想写书。自在南朝出版《立心》、《立命》之后,他就一直奔波,没有静下心来写点东西。如今又是一年多过去,他走过了更多地方,接触了更多的人和事,对于天下大势又有了新的阐发,他要把这些想法都写下来,好给这混乱的世界一些清宁的空气。书名都拟好了,叫《立学》。可是,虽有了书名,他却怎么都提不起笔。一方面,自己的两位小君即将临盆,他这快要当阿爹的人,自然有得忙了。另一方面,不时从中原传来的不好消息,也时刻烦扰着他的心,他始终难以平复下心绪,写一点什么。
英、寻二女看出了他的忧虑,可又大着肚子,没法像在南朝时那样帮他。有一次,二女和宝珠公主闲聊时,便谈起了檀羽的不安。
宝珠想也没想,便道:“檀先生也是大儒,为何不去寻隐儒崔先生探讨一番?崔先生学富五车,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檀先生与他,必能成为知己的。”
兰英闻言大喜,当时就将宝珠的建议转告了檀羽。檀羽之前一直忙碌,经这提醒,才想起来在新建识乐斋时曾发见的那块牛盼春留下的碑,碑上正是关于崔博陵的消息。这时候难得闲下来,当然便应该去拜访这位与自己师尊齐名的大儒了。于是檀羽当即决定,等宝珠她们的婚事一过,就去隐儒山庄拜访崔绰。
七夕过后,迎娶李元的使团很快就要到了。
李元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识乐斋里,哪也没有去。在她心中,兴奋和不舍同时存在。兴奋,自然是因为即将嫁为人妇,从此便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不舍,则是因为识乐斋的温馨。她从小只是个孤儿,在紫柏山受到的委屈远大于快乐。后来到了丁零,虽然有宝珠一直带着她,可始终没有一个温暖的家。直到进入识乐斋后,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这里是和她一样快乐的一群年轻人,她热爱他们,热爱这里。
当然,她也是从识乐斋里走出来的王妃,诸女自然要用最高的标准妆扮她们的元公主。早在刚回识乐斋时,林儿在写给綦毋怀文的书信中,就叫綦毋特意从长安捎了胭脂过来。这些胭脂是水冰淼专门为识乐斋制作的,可谓耗尽心血、天下独一无二。识乐斋里美女如云,打扮出来的元公主,那绝对是明艳不可方物,让人难以逼视。
另外一个除了开心还是开心的,就是双妹了。慕聩回麦积山后,将她和念双的事报告了玄高方丈,玄高还专门命人送了一张亲笔字画过来,作为自己徒弟的聘礼。字画虽然简单,却是玄高的认可,自然是最为隆重的礼物了。双妹已经连续一个月,脸上没有脱离过笑容。一向朴素的她,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套奢华的嫁衣。
唯一有些心烦的是宝珠,她的事情太多了。丁零所有地方都要重建,虽有高长恭、和其奴这些治国能人相助,她依然是操不完的心。即使北朝迎娶李元的事,国书也要先递到她那里核准。现在,她还得忙活着把自己嫁出去,嫁的人,还是一个不怎么爱干净的大眼。虽然大眼经过诸女的改造,已经比以前行武时期要干净多了,可是在有洁癖的宝珠那里,依然不合格。为此,宝珠也不知生了多少闷气。
第二回 出嫁
七月二十六,岁德贵人,日家吉神为上妙之合,宜嫁娶。
识乐斋今天装饰一新,黄泥垫道,净水泼街,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檀羽亲笔题写的对联贴上了门楹。由于识乐斋离吴堡并不算远,又位于南下北上的官道边,附近很快就聚集起了足够多的乡民。现在在丁零,识乐斋几乎可称无冕之王,地位完全等同于一个族长。今天是识乐斋的大喜日子,来凑热闹、沾喜庆的乡民都快要将门槛踏破了。作为随元公主出嫁的丁零使团,丁零各部族以李文通为首,均要亲自前来观礼。此时则被安排在客堂,由高长恭、陈庆之等人负责接待。
正午时分,迎娶元公主的使团来到了识乐斋门口,檀羽和林儿出门相迎。那使臣下了马,不及宣读国书,当先却向羽、林二人一拜。诸人无不诧异,待其人起身时,这才看清模样。原来这个使臣就是当初上邽围城时,那个被派入城来做说客的天朝上使古弼。
“古上官?”林儿见是来了这个人,便半带讥讽地道,“这些年可又高升了吧?”
古弼自是一脸的尴尬,忙向林儿赔礼道:“仙子在上,还请恕小人当年失言之罪。那时候小人说了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你大人大量,还请海涵。”
林儿笑道:“这是哪里话,古上官当初那些话可是一点都没错呢。到今天为止,我这乡下村姑也还没得见北朝皇帝的机会不是?”
古弼咽了口唾沫,小声回道:“那是仙子自己不愿意,以你现在的名望,想见陛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嘛。当时的话都是小人有眼无珠,此次小人特意请旨来做这个使臣,就是想借机向仙子道声歉意。”
林儿心下自然明白,自己现在的地位已非比当年,这些当官的个个都是趋利避害,若不趁早和自己消解仇恨,那这仕途也就凶险了。于是林儿微作一笑,道:“古上官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哪里会在乎你当时那几句话。我不忿的,只是你们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当初我和阿兄位卑言轻,自然由得你们轻蔑,现在我们显达了,你们就来讨好巴结。可是,我们这一路的功勋,很大程度上和运道有关。天下不得志的有才之人多的是,也不知被像你这样的庸人奚落了多少。如果你当初能口下留些德,也许我还不会这样愤恨北朝的朝廷。”
古弼闻言,只能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都怪小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才让仙子如此生气。小人有这番教训,以后再也不敢说轻狂的话了。”
林儿将手一摆,道:“算了算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懒得和你较这个劲,你还是赶紧宣读国书吧。元公主在里面都等得不耐烦了。”
古弼这才哆哆嗦嗦地将国书请出,宣读完毕,方进了门。
嫁公主,自然不同于普通人,一应出嫁礼仪一样都不能少。好在檀羽便是古礼的行家,在古代繁琐的昏礼基础上,做了必要的简化,但古礼威仪却丝毫不减。
李元是个孤儿,没有爷娘。檀羽因是吴王的师尊,当年又是他亲手从李敬爱的火刑架上救下李元,是其救命恩人,恩同再造,故而就由他作为主人和夫家过礼。另一边,三少主种植的竹林中,专门精挑细选的竹条编成笲筐,丁零特别出产的各色干果置于其中,李元手捧着出门,就是她未来要在平城敬献的礼物。至于嫁妆和随行媵女,早由高长恭一应办妥。丁零作为匈奴的一个部族,本就和鲜卑沾着亲,此次送与北朝皇帝的礼物自然是少不了的。
吉时到,李元又和令华诸女抱着哭了一回,这才坐上了花轿,随同迎亲使团一道,便赴北朝京城平城去了。再过不久,她就将正式被册封为吴王妃。
与此同时,还有另两对新人也要步入婚姻的礼堂。对念双和双妹来说,仪式要简单得多,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厮守,便是梦中最向往的事。所以双妹特意选了吴堡附近的一座佛寺作为他们成婚的礼堂。毕竟他们都是麦积山正宗的弟子,在佛菩萨面前立下誓言,这是最重要的。
杨大眼就要麻烦多了。他娶的也是公主,可他自己并非王子,所以只能算入赘。为此,杨懿、殷绍这几个单身汉还笑了他好一阵子,当然,这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表现。
说归说,槐沙集的兄弟们还是为大眼精心挑选了礼服和聘仪,然后簇拥着他去向潘宝珠求婚。宝珠在丁零也是受众人爱戴的,此时公主要出嫁了,她的部曲们少不得也要好生难为一番新夫婿。大眼虽然在战场上勇不可当,可是口才学识就不如檀羽这些文人了,虽然有殷绍、杨懿帮衬,但还是没少在宝珠面前出丑。索性的是,这一切只是一个仪式,大眼还是顺利抱得了美人归。
至于识乐斋内,一众男人们少不得要饮酒为乐。剿灭宇宙帮的一场战斗,让这些兄弟们感受到了生死与共的同袍之情,若没有酒,如何能挥洒这样的豪情。
可惜的是,今晚他们就没有美食可以享用了。兰英和寻阳这两个大肚子,必须要躲在蔷薇苑里避嫌。双妹是新娘,显然没可能下厨再烧几道美味出来。
还是和其奴会自娱自乐,一面端着酒狂灌,一面醉眼迷糊地道:“好奇啊好奇,双兄和韩小君都是八袋实力,你们说,他俩若是比武,谁更厉害些?”
韩均这时也喝得酩酊大醉,便高调地道:“那还用说,小熙那厮哪是我小君的对手。”
为了这话,全身酒气熏天的念双差点没真去找木兰比试一场。木兰此时也怀了身孕,固然无法动武,即便身子灵活时,她又岂会真个和念双打架。在她那里,武艺只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对于自己人,还是温柔些好。当然,对韩均除外。那句话的后果,是韩均三天没能进她的房门。
韩均是没能进房,只能披星戴月露宿花溪边上。他还有一个难兄难弟,叫杨大眼。新婚当晚,他就被新娘子赶出了房,理由是,他的手太脏……
次日一早,檀羽携着寻阳到花溪边读书时,就见到了两条长人一左一右并排躺着,轰隆的鼾声吓坏了寻阳。
檀羽连忙过去叫醒大眼,笑问道:“二郎睡这儿是他活该,大眼你这新婚燕尔的,怎么也睡在外面了?”
大眼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叹了口气道:“宝公主的脾气真是让我捉摸不透啊。”
“怎么了?”檀羽忍不住好奇起来。
大眼无奈地道:“宝公主不是爱干净吗?昨晚洞房的时候,我就特意想着表现一下,把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擦了一遍。可公主却问我为什么要自己擦,不让仆人帮忙。我说,平时看公主打扫自己房间时都是亲力亲为的,所以我也就自己动手了。可公主却说,她打扫房间只扫地、从不擦桌子。我问为什么,她说,扫地是用笤帚,笤帚的把手自然是干干净净的,可擦桌子却要用抹布,抹布碰到手上,自然是脏兮兮的了……”
羽、寻二人闻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固知宝珠有洁癖,但洁癖到这个程度,还真是世间的极品啊。这个笑话,此后也在识乐斋中一直留传着,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第三回 奇女
忙完这一阵后,檀羽方才踏上了寻找崔绰的道路。
崔绰,博陵崔氏,隐儒,据说是天底下最接近大师的人。檀羽要完成自己的《立学》一书,请这样一个学贯古今的大儒指点,是非常有必要的。
林儿自然是要陪同前往的,一向好事的黄龙和漂女也吵着同去,新婚燕尔的念双夫妇,则仍作随行的护卫。
据牛盼春的指点,崔绰的隐儒山庄是在识乐斋往北百多里。到那之前,先要经过柔情峡谷,回答其中设下的问题。听宝珠说,那柔情峡谷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即使不寻隐儒的人,也经常去那里玩耍,附近的农民还因此赚了不少小钱。
这时候没了战争的紧迫,没了世事的纷扰,诸人就当游山玩水,所以速度放得很慢,一天只走二三十里。沿途美丽的风光自然是一网打尽。
林儿欣赏着美景,心中就生出了奇怪的想法来:“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的赚钱的主意,嘿嘿。”
黄龙奇道:“赚钱的主意?师叔又不缺钱,赚钱做什么?”
林儿道:“哎呀,小美女真是的,我又不是要自己赚钱,只是一个主意嘛。你们难道没觉得,崔隐儒这个做法很有噱头吗?利用一些谜题来吸引游人的注意。这样有问有答的形式,可比单纯看风景要有趣得多啊。”
漂女首先明白过来,回道:“仙姑的意思是,这些谜题相当于向导,而且比向导还要更有趣些。当然了,最好谜题再多换换,这样就更好了。”
走了三四天后,一行人才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柔情峡谷。
这是一个谷地,长长的一条谷道,中间是潺潺的溪流,两边是葱郁的树木,浓烈的花香飘来,鸟儿的歌声传来,让这里变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美丽胜景。
谷口处,是一个大理石牌坊,上书四个字:“柔情峡谷”,旁边还有一首诗,写的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诗经·卫风·硕人》中的名句,勾勒出了中国古代标准的美女模样。
黄龙指着诗句,奇道:“这怎么是《诗经》中描写美女庄姜的句子?难道说,这里的谜题都和美女有关?”
漂女道:“我觉得是的。你看这个‘柔情’两个字,分明是说这里的事物都和女子有关嘛。好期待呀,我们快进去吧。”
当下,一行六人便下了行屋,步行进入了这柔情峡谷中。
沿路的美景诸人自然要好生玩味一番,但走不久,就有一个石碑出现在诸人眼前。诸人定睛去看,就见石碑上赫然是两个大字——“贤女”。大字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
“臻于完美的女子。美丽、华贵、聪明、持家,她懂得舍弃什么、珍惜什么,她从人海茫茫中找到了另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完美男人,所以历史是属于她的。”
再往下,就是一块白色的小汉白玉方块,一支蘸满墨水的笔放在旁边。很显然,上面那一段话,就是谜面,谜底应该是某个德才兼备的女子,而答案,就应该写在小方块处。
黄龙刚读了一遍,就如恍然大悟一般,道:“这还不简单,这不就是师叔吗?”
诸人听她这样说,再去读那几句话,还真是完全能对应上呢。唯林儿却道:“哪有啊,前面那个牌坊上分明提示得很明确呀,这里的人物肯定都是历史上的美女。我又不是,如何会是我呢。你们快再想再想。”
诸人想想也是,便都回头看向了檀羽。应付这种谜题,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檀羽也不客气,直接走了过去,提起笔就在石碑上写下一个名字——阴丽华。
诸人见到这个名字,再和谜面一对比,果然便是如此。汉光武帝皇后阴丽华,母仪天下。她的一生专享隆宠,她所爱的,是历史上一位杰出的皇帝,是那个说出“娶妻当得阴丽华”的男人,这一句话让她在历史长卷中与“幸福”二字唯一地联系在一起。她为人谦和、礼让,曾长时间将皇后之位让于郭圣通。她教子有方,其子孙开创了后汉鼎盛的明章之治。一个女子能想到的所有幸福人生,在她身上都发生了,天下哪还有比她更完美的呢。
只有林儿对此却怆然若有所失。自己真的找到了值得托付终生的完美男人吗?也许是的,但也许不是这一世。
答完第一题,六人又继续向前走,不多时,便出现了第二块石碑。同样的石碑,同样是“贤女”,谜面却变了:
“另一个完美女子。完美来自才情、完美来自朴素、完美来自守候,她是那黑暗中昭显光明的女子。敬告那些天命不凡的男子,魂牵梦绕的完美女子其实不就在身边吗?”
黄龙刚一看完,就嘻嘻地笑了起来。旁边漂女见状,便也笑道:“小美女,我知道你的小心里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这不是说的你大师娘吗?”
黄龙睁大了眼,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漂女道:“‘天命不凡’这四个字,除了形容檀生,天下还有谁配得上。再一看,才情、朴素、守候,可不就是檀嫂嘛。”
不过,有了上一石碑的经验,林儿也有破解谜题的法门,稍一联想,她心中也有了答案,就在石碑上写下两个字——班昭。
汉代班氏家族中的一位大才女,一部《女诫》让她与“三从四德”紧密相连。然而谁又想过,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走向前台的女子。她不是任何男人的附庸,她独立地思考和写作,恭谨俭约、举止合仪。这样一位女子,堪称世之贤者。
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见到了第三块石碑,这回的谜题是:
“她完美地存在于历史中。她从汉宫走出来,走向了整个天下。她如此柔弱,但在那柔弱的肩膀上担当着的,却是一个文明的重。”
“这回我知道答案!”双妹难得地抢先发言道,“这一定是寻阳公主呀,寻阳公主是南朝公主,如今却在北朝。她本是柔弱女子,却一次次拯救我们,她是我们识乐斋最了不起的人。可是,历史上这个美女又该是谁呢?”
林儿微笑着赞许道:“从汉宫走到天下的、最著名的美女,莫过于王昭君了。双妹去写下这名字吧?”
双妹闻言,便过去提了笔,写下“王昭君”三字。
再继续走,就是第四块石碑了。不过,还没到时,漂女已经先发言了:“前三块碑,檀生的小妹和两个小君都在了,这第四块碑会是谁呢?”黄龙道:“肯定是漂女阿姊呀,你是师父的义妹嘛。”
不过,答案却并不如她们所料,因为谜题写的是:
“也许她才是温柔而痴情的传统女子典型。为了自己的所爱,她义无反顾。因为父兄身上那无谓的懦弱,才反衬出这个女子的勇气与完美。”
漂女看完谜面,嘟着嘴道:“小美女,我又开始讨厌你了。原来檀生第四个亲近的人是你呀。”
黄龙忙求情道:“别生气嘛,这个根本就不是按师父亲近之人的顺序排的啦。再说,这句话根本就和我不一样的,不信你问师父。”说着她忙向檀羽求助。
檀羽也一边安慰漂女,一边想答案,不多时,便听他道:“我猜这个说的,应该是卓文君。不顾父兄反对,毅然追求自己与司马相如的爱情。论‘勇气’二字,非她莫属了。”
于是,他便过去提起笔来,写下“卓文君”的名字。
第四回 评语
六人再往前走,谜题的难度也跟着提高了。第五块石碑,大字也发生了改变,写的是“奇女”二字。谜面则是:
“侠、大侠、真正的大侠,其实就这么简单。她可以没有超强的武力,她可以不需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但她一定有那与生俱来的智慧与勇气。”
林儿看着谜题想了半天,这才迟疑着道:“如果去和我们识乐十二钗对应,那倒简单,指的自然是木兰阿姊。木兰阿姊曾经武功尽失,可身上的豪侠气势却丝毫未减,加上她文至上品、武至八袋,完全配得上这几句话。但若是历史人物,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样一位。”
檀羽亦有些犹豫难决,半晌方道:“要说论得上文武全才的女子,只有《吴越春秋》中所提到的‘越女’。这位越女不仅剑术精湛,而且剑道一绝。越王向她问剑道,她说:‘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道,内实精神,外示定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气候,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虎。追形逐日,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顺逆,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一个江湖女剑客,能有如此认识,即便横行天下的大侠,想来也是及不上的。”
林儿道:“这个似乎有点偏门,但也没有更好的想法了,那就写上去吧。”
檀羽又想了一阵,这才将“越女”二字写上。
第六块石碑,上面写的是:
“人淡若兰,她并不拥有超强的权势,甚至自身也难保全。但凭借她内心中难以压抑的过人才情,去追求自己内心的幸福,又岂是旁人能做到的。”
这一个题目并不复杂,因为“人淡若兰”四个字就暴露了她的名姓。《璇玑图》的作者,中国诗歌史上最惊才绝艳的回文诗,便是出自这个南北朝女诗人苏蕙之手。
可是,当林儿在石碑上写下“苏若兰”三字时,她却沉吟道:“虽然这谜题也可用来形容阿姊这个大才女,但我相信,阿姊和师弟这一生一定是幸福美满的,不会像苏若兰那样需要写一首回文诗,来让她那负心的夫君回心转意。”
第七块石碑,谜面是:
“她既是权倾天下的一代女杰,又是一个柔弱的痴女。只因为她手中所拥有的,是无数人的命运,所以她必须选择坚强。”
“这是三少主吧?”漂女一路看过来,可她却有些失望,因为她自己的评语好像还没有出现。
黄龙则继续安慰她:“前一段是贤女,这一段是奇女。漂女阿姊是可爱型的,不算奇女。”
漂女哂道:“小美女乱讲,我怎么变成可爱的了,你们不是都说我是‘蛇蝎美人’吗?算了算了,还是等檀生想正确答案吧。”
檀羽却在这时迟疑起来:“要说的话,历史上有权有势的女子不少,有好几位太后都符合这条谜面,一时半会我也拿不定主意。”
林儿则道:“如果按照之前的规律,这每个题真的都和我们识乐斋有关的话,那么这一条自然说的就是三少主。三少主是伊吾城中最具权威的,就连李敬爱这样的恶尼,都要为保护她而受伤。可她又充满小女心性,不仅私自跑到仇池去找陈子云,还选择在李氏宗祠完婚。按这样的出身和经历来推测,最接近的就应该是秦宣太后、芈八子了。”
檀羽听她的分析,又和谜题一比对,方觉有理,也就写下了“芈八子”的名字。
再往前走,第八块石碑的内容是:
“她是一个美人,却因武功而闻名于世。然而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她留给这个世间最宝贵的财富,是坚贞与不屈。”
林儿刚一看完,便笑道:“这里的谜题更新得还挺快啊,连刚刚加入我们识乐斋的宝珠公主都有了。历史上这个美女将军是谁呢?”
“前秦高帝苻登的毛皇后,美丽过人、勇武敢战,却被后秦皇帝污辱而死,真是莫大的遗憾啊。”一边说,檀羽已经过去,写下“毛皇后”三个字。
林儿见此,点头道:“宝珠公主一定不会像毛皇后那样的结局。”
檀羽早就知道林儿心中的喜怒,也就微作一笑,继续往前走去。
接下来的一组石碑,就变成了“美女”。第九块石碑上这样写的:
“她只是一个长得有些漂亮的女子。然而她的生命,只是为了一个阴险的计谋。他们都说那是很好的,可她并不喜欢。”
“这句话我好喜欢,是说谁呀?”漂女刚看完,就忍不住赞了一句。
檀羽则一边往石碑上写下“貂蝉”的名字,一边赞道:“这说的应该是离间董卓和吕布的那个美女,名叫貂蝉。我们识乐斋的小师太,也是一个普通农家女子,从小接受奸细的训练。她被派到我们身边,本是为了害我们。但是好在,她的善心改变了她,也改变了我们。看来,还是我们识乐斋的女子更加幸福啊。”
再往前,就看到了第十块石碑。这一次,羽、林四人几乎同时回头看向了念双夫妇,因为石碑上写的是:
“郎是旷古奇才、女有倾国之貌。分明两情相悦、互无猜疑的爱情,却被太多的人和事所累。那最美的画面,还留在谁的心中。”
念双和双妹互相深情地对望,他们当然也看懂了石碑的内容,想起了当初隐仙岩的甜蜜、想起了当初的挣扎和纠结,一路走来,如何不唏嘘感慨呢。
不过,最麻烦的是,这个谜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林儿问道:“可称为旷古奇才、倾国之貌、两情相悦的,这会是谁啊?”
这一回,可着实难倒羽、林二人。其实,能用倾国之貌来形容的,也就那么几位,可要加上其它限制条件,就很难找到符合的了。
两人想了很久,这才听檀羽道:“想来想去,也只有范蠡和西施满足所有条件了。范蠡无疑是旷古奇才,西施无疑是倾国之貌,而且两个人一见倾心、亘古未变。那最美的画面,无论西子捧心,还是泛舟江湖,都让人感动啊。”
经他一解释,林儿便也觉得合理了。于是就由檀羽写下了“西施”在石碑上。
第十一块碑,上面写的是:
“她的单纯到了透明的程度,没有多余的做作,没有一丝的杂质,唯有真实而已。真实才是最简单而令人生敬的。”
一路走过来,识乐十二钗已经出现了十位,剩下的便一点也不难猜了。漂女显然不能称为单纯到透明,那么够得上这个评语的,便只有于仙姬了。
林儿分析道:“我已经掌握经验了,嘿嘿。既然这里写的是玉娘,那么肯定答案也一定是个能歌擅舞的纯情女子吧?能够得上‘没有一丝杂质’的美女,恐怕也只有‘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那位洛神了。”
于是,她便提起笔,写下了“甄姬”的名字。
第五回 隐儒
识乐十二钗,已经有十一位得到了评语。到这时候,诸人都明白了,十二钗只剩下的一个人终于被排在了最后,那就是漂女。
黄龙于是小声道:“漂女阿姊,你觉得对你的评语会是什么呢?”
漂女很有些生气地道:“我才懒得管呢,把我留在最后,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哼!”
诸人见她生气时的可爱模样,俱都一阵笑,这才走到最后一块碑前,揭开真相,原来上面是这样写的:
“出身高贵、才貌双全,她是千古美女的标尺。她未得明君、却敢爱敢恨。她无一输给旁人,唯一遗憾的,只是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也许完美,都只存于幻想中吧。”
黄龙刚一看完,便咂了一下舌头,叹道:“这评语还真是准确呢。”
与她同时,林儿和漂女同时陷入了沉思。是啊,如若檀羽的亲小妹是漂女、而非林儿,抑或漂女也是穿越而来,甚至高长恭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么结局都会很不一样。然而,这就是命,哪怕你有再好的天赋和能力,命运的抉择,总是让人难以适从。
漂女经过了上次的事,倒是能看得开了。她沉默了一阵,便拉住檀羽的手,勉强一笑,道:“檀生快告诉我,是哪个女子,会和我一样的悲惨。”
檀羽伸手替她缕了缕有些散乱的头发,露出那张既美丽又可怜的脸庞,温言道:“影儿这样一说,我都不敢猜了。若真是悲惨,那还是忘记了更好。”
漂女轻搂住他的胳膊,嫣然一笑,道:“我没事啦,你猜吧。”
檀羽回以一笑,这才分析道:“出身高贵必定是公主一类的,智慧过人必定是才女一类的,再加上能称得上美女的标尺,历史上也就只有这一位了——庄姜。”
黄龙拍着手又背起了最开始看到的《诗经》中的句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些话,真像是专门写漂女阿姊一样哩。”
漂女闻言,犹豫了半天,方才过去,写下了“庄姜”的名字。
刚一写完,就听见有人拍手的声音。诸人循声看去,一个身着儒士长衫、手摇鹅毛扇的中年人走了过来。那人一边走,一边道:“能过柔情峡谷,到我隐儒山庄的,可是李宣城的弟子檀羽檀为仪吗?”
诸人闻言,尽皆长揖及地。檀羽当先唱道:“崔先生在上,末学檀羽,携舍妹及诸友来访,愿崔先生容恕叨扰之罪。”
来人正是隐儒崔绰。
檀羽抬头仔细端详崔绰,只见其人略显瘦削,眼窝深陷,一副沧桑感觉。不过,就言谈举止,一看即知乃是当世鸿儒。
崔绰见檀羽行此大礼,连忙答了一礼,道:“少年成名的红玉先生,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年轻人,没想到却来我这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檀羽忙谦道:“崔先生谬赞了。末学这些年一路走过来,为的是完成任务‘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可是多年过去,末学多是在失败,从未见成功。为此,我也曾陷入过迷茫。今天来寻找崔先生,正是希望求你赐教,以解末学心中许多疑窦。听闻先生之才,已近大师,还望教我。”
崔绰道:“什么大师不大师的,不过就是个迂腐无能的文人而已。倒是为仪,虽然年纪尚轻,却已是走遍天下。我儒门之道,知行合一,当今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依山人看,也就为仪一人而已。”
檀羽笑道:“崔先生可谦虚了,你不出门便已知天下事,这才是大儒的风范呢。刚刚从柔情峡谷走过来,所有的谜题都和我识乐斋的姊妹们有关,若非崔先生对末学的了解,又如何能用心出这样的题目、写出这样精彩的评语。”
崔绰亦笑道:“都是些雕虫小技而已。识乐斋中个个都是奇女子,你们的事迹早已传遍天下,要了解个中情况一点都不困难。难的确是写出这些评语来,着实费了不少气力。为仪以为,这些评语还算中肯吗?”
檀羽忙点头道:“先生的评语如得亲见,便是末学也未必写得出来,这是需要何等人生的阅历才可。末学一路走过来,心中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身边这几位女子,亦是个个心悦诚服哩。”
两人这互相一番称赞,就仿佛相识日久的忘年交,这是直通千年的儒者,所应有的心灵感应,只是一举手一投足,便尽显出文人间的默契来。
于是,崔绰伸手一迎,道:“诸位请到寒舍小聚吧?”
身后林儿却道:“崔先生和阿兄这样投缘,要不你们还是单独聊吧?我们这些个门外汉,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刚刚从柔情峡谷过来,只顾着猜谜,却连风景也没来得及欣赏,我想和美女她们再回头去转转。”
檀羽便笑道:“林儿一向不爱这谈经论道的事,若是英姊、公主来,定是要陪我一道进去的。也罢,你们小心在外面玩耍吧,我向先生问些经学,便自出来。”
林儿调皮一笑,便拉着漂女、黄龙蹦蹦跳跳地走了。这边檀羽则和崔绰一道,走进他的隐儒山庄。
第六回 简朴
山庄并不算大,但干净非常。堂前是简单的庭院,堂后是幽静的竹林。这山庄中,自有一派隐士之风。
崔绰却一脸谦逊地道:“家中陈设简单,为仪勿怪。”
檀羽笑道:“这里净与静相宜,舒适得很,先生居此佳宅,末学羡慕尚且不及,哪敢为怪。”
崔绰奇道:“为仪是从赵郡来的,又曾在仇池做事,这两地都是富庶之都。我曾听过为仪的‘精致之道’,可谓相当精辟。相比之下,我这陋室就太简朴了。”
檀羽道:“精致也好,简朴也罢,无非都是感物同体而已。有这四个字,就可称仁者了。很多创业已成的老者,即使已经很有钱了,依然会穿打补丁的衣服,节省每一粒粮食。不肖的子弟觉得不理解,穷的时候这样也就罢了,为何富贵了也这样呢,这不是有失身份吗?殊不知,这并非吝啬抠门,而是物尽其用。物和人一样,都有其存在的使命,物尽其用,便是寿终正寝,相反的,浪费就是使物夭折。所以,精致和简朴,只要宜居宜行,也就都可称‘仁’的。”
他说话时,崔绰一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直到他说完,崔绰才终于忍不住拍起手来,大赞道:“难怪你能得天下人的尊崇,如此见识,山人亦是自愧不如。”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客堂。客堂正中一张矮桌,崔绰伸手道声“请”,宾主二人便相对落座。自有童子奉上清茶一盏、果脯数碟,与二人慢慢饮食。
檀羽举起茶杯轻咂了一口,接着刚才的话道:“末学这些时日虽然的确积攒了一些声望,可更多的还是失败。在仇池时,我已经尽己之能避免战争,可战争依旧爆发了。在南朝时,我同样是不懈地努力,希望变法能够成功,可最后却陷入了民众的自相残害。这中间固然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捣乱,可归根结底,仍是因我没能找到一条万全之策。我知道,万全之策当然是不存在的,可是哪怕能尽量避免更大的损失,这样的策略总应该是有的吧?”
他的眼神全是迷茫,是他这几年来的遭遇凝结而成的反思。从南朝回到中原,他已经无数次思索着最后的出路,可他想不到。似乎这个天下已经烂到了根上,除非全部推倒重建,否则便没有生还的可能。然而,谁又希望结局是那样的呢?一旦发生大的动乱,不幸的,仍然是天下的普通百姓啊。
崔绰身为宗师,岂会看不出他的惆怅。即便是其自身,也曾经历过多年的痛苦反思:如何在这样一个时代,实现其儒者的理想。
只见崔绰表情淡然,并没有檀羽那样的不安,待檀羽说完时,他也咂了一口茶,缓缓地道:“我们来设想一个这样的局面。现在若有一些乡野小民,去某个地方官衙前静坐。地方官觉得,官衙必须要有绝对的权威,否则如何能成为地方的仲裁,于是就招呼参军动手驱赶乡民。乡民不服,与之抗争,进而使更多人加入进来。参军见乱民渐增,便有造反的趋势,自然要动起武来,打伤几个人也是在所难免。这事情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其它地方的人也纷纷响应。朝廷无奈,只得让地方官革职收场。为仪觉得,这样一起事件,谁对谁错,谁又是最大的黑手?”
他的这一起假设,檀羽是何等的熟悉。早在刚去定襄时,他就经历了县民到衙门聚众闹事的事情。后来在南朝,他甚至亲自带人去建康宫门前叩阍。前一次,他是站在了衙门一边,后一次,他则站在了百姓一边。要说起来,两次事件并没有什么质的不同,可他却帮了不同的人。在他的道德观中,他自认为他两次的做法都是对的,也的确都得到了良好的结果。不同的事件不同的应对,这就说明,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依据他个人的判断。但问题是,他又怎么能保证自己的每一次判断都是对的呢。
他没有回答崔绰的设问,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崔绰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等他说话,便继续提醒道:“为仪一定是想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往事吧?我们不妨进一步设想,如果你在定襄的遭遇,当地的地方官并不是苻达,而是南东海郡的孔熙先;如果你在南朝的遭遇,南朝皇帝刘义隆换作了北朝可汗拓跋焘,结局又会如何?”
随着崔绰的每一问,檀羽都感到了阵阵心惊。是啊,如果苻达换成了孔熙先,自己无疑就是在为虎作伥;如果优柔寡断的刘义隆换成了刚愎自用的拓跋焘,也许自己已经血溅建康宫门了。问题是,自己在作出选择之前,并不十分清楚苻达和刘义隆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自己的确是运道好,每次都碰到最适合的人。可天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这样好的运数……
“到底为什么?我的问题究竟出在哪?”檀羽念及此处,身上的汗便已涔涔地下来了,他问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崔绰却依旧不动如山,只是淡淡地说道:“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好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恶人!”
第七回 大师
隐儒山庄的客堂,檀羽和崔绰,两人互相席地对坐,平静地演绎着天下大势。身旁,是童子小心焚起的阵阵幽香,让这气氛更加平和。
可是,檀羽的心绪,却正在剧烈地波动着。
“每个人都是恶人?先生的意思是,人性本恶?”檀羽心中的疑惑不解越发的盛。
崔绰则轻轻地笑道:“是不是感到很奇怪?一个儒者,竟会一反孟子的道统,说出世上皆恶人的话来。”
“是啊。”檀羽毫不掩饰自己的忧虑。
“《国语》上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其实人性本来善良,只是太易变坏罢了。为仪在剿灭宇宙帮之战中也曾经历过,当你把所有原本善良的平民放在他们的仇人面前时,他们展现出来的,比最凶狠的猛兽还要可怖。无他,只因人性的堕落,果然比雪崩还要更快的。为官之人,权力过大,便会自我膨胀,从而认为除他之外便都是乱民;贩夫走卒,贫困日久,便会自我消沉,从而认为除他之外便都是贪官。现在都说要互相理解,那么试问,若将二者位置互换,让官变民、民变官,你觉得,这个状况会改变吗?”
“不会。没有人能抵过权力的诱惑,也没有人能经受贫困的折磨。”檀羽似乎开始明白崔绰的意思了。
“那么为仪觉得,这个问题有解吗?”崔绰一面问,一面饮茶。对于这个问题,他显然成竹在胸。
檀羽听他是在考验自己,便仔细思索起来。想了半天,才见他犹豫地道:“我以前曾听建康的慧严方丈说,对于上层应该用道德约束,对于下层应该用法制约束。我也曾在南朝尝试这样的社会结构,但显然很失败。当一个国家烂到根上了,你很难找到一个道德完美的人。即便这个人存在,也会被迅速地腐化,就像南朝的始兴王便是明例。刚才先生讲,人性虽然善良,但太易变坏了。身为儒者,我可以每日三省,可作为普通人,我无法这样要求。敢问先生怎么看?”
崔绰笑道:“只因天下虽有浩然之气,却是‘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方今之世,道德模范甚多,却都是些‘拔苗助长’之徒,非是为义,实则为利。如是,则恶意尽显、善则难存矣。”
檀羽听闻此言,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我们赵郡的乡老李诜,便是这样一个人。这浩然之气一篇,末学以前也读过无数遍,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理解,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这时,崔绰却并不再谦让,忽然朗声道:“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九皋》一书,尽述五分十证,为仪可有兴趣一睹吗?”
檀羽这时才知,崔绰刚才的话都不过是前言,这一句,才是要将其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了。想到此处,他当即站起身来,长揖及地,对崔绰恭敬地道:“末学才薄德浅,不知能否领悟先生大义。不过见贤思齐,先生若肯传授心法,末学定当不负厚恩。”
崔绰微作一笑,便从旁边一个小匣子里拿出一本书来交给檀羽,道:“五分者,王霸之分、儒法之分、顿渐之分、义利之分、让争之分也。”
檀羽伸双手恭敬接下,又是一拜,方坐下身来,续道:“愿闻其详。”
崔绰解释道:“为君则内王外霸,为政则内儒外法,为学则内顿外渐,为友则内义外利,为天下则内让外争。”
接下来的三天,檀羽和崔绰便在一起密切地讨论这“五分十证”。崔绰把自己多年的所学所思,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檀羽。檀羽这些年所经历的种种挫折,在崔绰的思考中,都得到了解答。仿佛,这一路走来,便正是在实践崔绰的理论。
林儿她们玩累了,也曾来看过檀羽几次。可是林儿见檀羽正废寝忘食地向崔绰学习,也就不去打扰他,自和黄龙、漂女她们到附近村子找了间客栈住下。
一直玩了三天,林儿见檀羽仍处于兴奋的学习状态中,这才来到隐儒山庄,小声对檀羽道:“要不阿兄在这里吧,我们几个先回识乐斋去了。”
檀羽抬头看看天,却问林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林儿奇道,“现在是早上啊?”
檀羽“哦”了一声,便对崔绰谦然一笑,道:“劳先生一夜未眠,着实辛苦了。要不你先歇息一下吧?”
林儿听到这句话,差点没昏过去,小声问檀羽道:“阿兄不会是以为,我们来隐儒山庄还是昨天的事吧?”
“难道不是吗?”檀羽茫然地挠挠头。
林儿一阵无语,过去拉住他的手,笑道:“我的好阿兄,你们都已经没日没夜地谈了三天了。”
檀羽“啊”地一声惊呼,这才和崔绰相视一笑,两人都没想到,这一聊竟会是这样长的时间。
崔绰笑完方道:“我书上的东西已尽数教给了你,为仪自回去好好研读吧,不必再来问我了。”
檀羽又是一揖,道:“多谢先生赠书。”
林儿奇道:“阿兄怎么还叫先生,却不叫师尊?”
檀羽尚未答话,崔绰便先答道:“为仪的师尊是李宣城,如何还能再拜师父。你我二人,只做朋友即可,何须师徒相称。”
连日在一起,檀羽和崔绰早已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檀羽见崔绰不以为意,便笑言道:“林儿说得没错,叫‘先生’始终显得见外了些。可是我看‘崔绰’这个名字又实在不太霸气,要不末学以后都叫你‘崔大师’吧?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大师。”
谁知崔绰却直摇头:“不要叫我大师,我不是大师。现在不是,以后也不可能是。”
“为什么?”
“要成为大师,最重要的是践行自己的思想。我这个人,只是一个理论者,没有践行的能力。而你不同,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践行着所有自己信仰的东西。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有这能力成为大师。所以,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也就是希望你能完成我心中的宿愿。不要让我失望!”
檀羽这才明白崔绰为何对他如此厚意,当下便重重点头,也不多言,就和林儿拜别崔绰,回识乐斋去。
这一次“寻找大师”之旅,让檀羽本已极高的学问臻于完善。崔绰就是一位世外高人,将檀羽体内的奇经八脉打通。从此,他就将多年来的所学所思所行全部贯通,攀上了学问的顶峰。再差一步,他就可达至“贤人”的至高境界。
不过,这次旅程只是漫长的匡乱之路中一个短暂的安宁,因为没过多久,不好的事便再一次打击了他。
这一日高长恭报告道:“从平城传来消息,新北海帮拉起‘清君侧’的大旗,从宛城一路往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克数州县,如今这支军队已经盘踞在了汝南悬瓠城,作势北伐。”
“天哪!”羽、林二人听到报告,几乎是同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这才平静了几天啊,又要打仗了!”
第八回 剧变
接下来的几天,坏消息接踵而来。
独孤尼并没有按他的设想控制住北海帮的作乱,恰恰相反,由于北海帮的扰动,北朝朝廷秩序大变,许多地方官开始谋划着要不要学刘渊起兵。
南朝人一直密切盯着局势发展,这时候,刘义隆解除了刘义康的军职,彻底将大权揽入怀中,并且开始谋划北伐大事。见到北朝乱局已起,南朝朝中难得地达成一致,正式起兵对北朝宣战。这些年,北朝是连年征战,未曾止歇,也致国力消耗殆尽。而南朝自二十年前北伐失败后,便一直韬光养晦、戮力发展,也出现了历史上难得的元嘉之治,是其国力最盛之时。此消彼长,终致南北双方攻守之势异形。再加上,热血的南朝百姓对皇帝北伐的拥护,南朝宋军声势浩大,北伐之势极猛,没几天时间便连克北方数座城池。
北伐一起,北海帮便越发地猖獗。平城的拓跋焘哪里还坐得住,他很清楚自己的国力为几何,也知道中原本就不是鲜卑人长居之地,所以便和众大臣商议起迁都之事。他们的先祖当年南下,本就是来劫掠的,这是游牧民族的天性,入主中原本就只是一场意外。实际上,这老可汗如今年事已高,早已不复当年征战天下的勇气。如今的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赶紧跑路,盛乐固然是好地方,那里远离战场中心,又是鲜卑龙兴之地,实是国都的上佳之选。可是独孤尼等众大臣却极力反对,拓跋鲜卑经多少代先辈的努力,才统一了中原北方,如何能这般轻易地放弃。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国君绝不能学当年的晋人士族那样远遁江湖。朝廷上下多方角力,最终还是说服了拓跋焘,由他亲率大军,进攻汝南。
汝南正是殷绍学艺之所。此地是中原门户,一旦汝南之地被南朝扼守,北朝的整个中原地区都将面临极大威胁。这个时候北朝大汗御驾亲征,也只有这样积极进取的态度,才能与天下士民共勉。檀羽听到这消息,这才长舒一口气。至少,独孤尼没有让他失望。
战事一起,檀羽心里也知道,他的书必须要加快速度写完才是。自从和崔绰一番长谈后,他已大彻大悟,对于天下大势有了新的阐发。于是,连续两个多月,他就关在蔷薇苑里奋笔疾书,只有大着肚子的英、寻二女陪他。二女的分娩期也日益邻近,本就懒得多动,此时就索性待在房中陪着自己的夫君,替他洗笔研墨。
林儿就要轻松多了,她和漂女诸女每日就到丁零各名胜景点游玩。有时候还要走很远,接连十几天不回。几年的辛苦奔波,一直是她在支撑着整个家,她早已身心俱疲。有了这样难得的休闲时光,她又岂能放过。几个月的玩耍,让她的身心彻底地放松,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种悠然自得、意随心动的感觉,令她分外地满足。
檀羽忙着写书,林儿忙着游玩,两大当家都无心国是,以致宝珠公主想来询问一下他们的意见,也是不得其门而入。天下局势剧变,作为北方小部族的丁零,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必须要妥善应对才是。对于这样的生死存亡问题,宝珠也没有什么经验,只有向识乐斋人求助。
羽、林二人不管事,只好由高长恭、陈庆之组织一众谋士讨论决定。讨论了许久,最后大家得出共同的意见,先让拓跋焘去打吧。北朝虽然连年征战、国力不逮,可毕竟是北方统一皇朝,自有其自身的底蕴和优势。所以名义上,丁零还是应该依附于鲜卑,只是若要丁零出兵援助,那就先观望一阵子再说。
不过,局势的恶化比想像中还要更快。北海帮一个乌合之众,显然无力再得寸功。可南朝人却是虎狼之师,又因攒了这许多年的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接连的攻城拔寨,很快便攻占了青、冀、兖、豫的多个州县,开始围攻长安、洛阳等诸多大城。
听说长安要被攻击,还不等羽、林二人发话,大眼便请了宝珠派遣一支百余人的精锐军,由念双领头,去长安保护二曹令刘宝等人。毕竟长安也是羽、林曾经经营过的一个重要地方,不容有失。好在念双去得及时,一众洛阳商贾都已平安转移。
受高长恭之托,念双也绕道去了趟中原的定襄,保护他的父母和小妹。可念双赶到定襄,却没能找到乐安一家。原来在北海帮作乱之初,石文德就带着一家人提前撤离。乐安是他女儿的保娘,所以也随同其家走了。至于去了哪,念双也没能查到。好在既然已经撤走,至少可保一时的安全,高长恭也才放下心来。虽然一时失了联系,但等战争结束,以识乐斋在天下的人脉,要找到亲人应当也不是太困难的。
这一番折腾,又是几个月过去。时值严冬,南朝人的攻势也逐渐减缓,他们正在积蓄实力,等明年开春,就要继续北上。
由于之前北海帮的乱局来得太快,北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加南朝人蓄谋已久的北伐,也让北朝的军力接连受挫。就连拓跋焘御驾亲征的汝南,也是久攻不克,让拓跋焘再次萌生退意。而在上次宛城之战中立下大功的军神乙浑,也没有再上演什么传奇,颖川的大军被南朝的武陵王刘骏等人的大军顶在了前线。
这个时候,北朝上下都很清楚,现在北朝缺一个人,缺一个众望所归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来统领所有的军力,共同抗敌。这个人,要让天下诸侯信服,要领导大家打胜仗,绝不是等闲之人可以担当。
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丁零,看向了正在这里隐居的水心仙子。
几年时间中,水心仙子率领着她的伙伴们,从上邽征讨吐谷浑开始,一路连战连捷。以千余人的上邽乡勇,对抗数万王师一年多;以三万孤军,打下凉州的弱水东岸土地;以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一举剿灭作乱多年的宇宙帮。这一个个骄人的战绩,怎不令天下人信服。所以大家都在盼着,盼着水心仙子檀林,能够重新出山,率领各路义军,对抗南朝。
然而林儿现在哪有空管那些事,她的识乐斋姊妹们正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要生孩子,从兰英、寻阳,到三少主、木兰、令晖,最近双妹也怀上了身孕。她和漂女当仁不让成了大家的保育女医,可是有得忙了。
腊月刚到,兰英便诞下了一个男婴。隔天,寻阳也诞下一个女婴。这一回,同时成为一对兄妹的父亲,檀羽才是高兴坏了。黄龙一群人吵着让他赶紧取名,檀羽挖空心思想了半天,才给阿兄取名“乐思”,小妹取名“乐言”。
识乐斋一下子有了三个小孩,原来四个侍女显然不够用了。好在林儿未雨绸缪,提前让高长恭寻了一些妇人和小女,教他们一些简单的文学和武艺,专职负责照料下一代。待乐思和乐言降生,林儿便定下规矩,每个孩子都要配一个妇人、一个小女,一直把他们带大。
识乐斋里,欢天喜地,庆祝的宴席摆满了整个前院。大家看着乐思、乐言这一对小兄妹,仿佛看到了下一个檀羽、林儿。大家都说,天下的未来有希望了。
诸人正在举杯相庆时,却见门外来了一个人,竟是扬晚。上次太子被送回禹门后,他也跟着去了禹门。他这时候来此,定然又是遇上了大事。
扬晚进门,正要拜礼,檀羽忙起身相迎道:“扬兄,来得可巧啊,你可是犬子的逢生人。兰陵,逢生礼可不能少了扬兄的。”
高长恭闻言,当即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作为扬晚逢生的礼金。扬晚还没说明来意,就被兴奋的檀羽拉到了席上,先灌了他几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