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堀辰雄《芥川龙之介论》（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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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遗书——并不是真正的遗书，但一般都被当作遗书的《给某旧友的手记》里说，他在这两年间总是净想着去死的事情。至少是死前的几个月前，关于死亡的事情，大概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心里。他这样决心去死，却一边这样继续他的工作——而且是“旺盛”地继续工作，这近乎于一种悲壮。在那时，他和友人小穴隆一有这样的对话：“小穴说现在被传染了神经衰弱，没法工作。我说我在工作。小穴说：‘也就你狂得不要命！’”（致斋藤茂吉信件）而且当时，我不能不渐渐地感受到一年前他对我说的“我已经失去了生活欲，却还有旺盛的创作欲呢。”正是事实。这样近乎疯狂的死亡的他，写出了很多作品——而且那些是他一生真正的杰作。其中的杰作，第一篇是《玄鹤山房》（昭和二年一月）、第二是《河童》（昭和二年三月）、第三是《齿轮》（昭和二年六月）。

我先围绕《玄鹤山房》展开论述吧。

《玄鹤山房》当然是他主张没有情节的小说之后写的作品。实际上，这篇作品胜于这些小说。《海市蜃楼》没有诗趣，因此我认为《玄鹤山房》在此之上。总之，事实上这篇作品是很壮观的。他从主张写没有剧情的小说开始的小说全都近似于画——比如说，塞尚那样的画。用画具描绘神经的画。但是，《玄鹤山房》与他的其他让人感到像画一样的小说相反，给人一种建筑一样的感觉。《玄鹤山房》最先打动我的正是它的结构之美。在此之后，我发现这座壮丽的建筑的内部的墙上，哪里都挂着精美的画，对这些画也（细节也）不禁赞叹不已。但是我对这篇作品的结构之美的佩服，还是和之前没有分别。

因为肺结核而命不久矣的玄鹤、腰不好的老妻、一直在这对双亲的关注下工作的平凡的夫妻和他们淘气的孩子、曾经是玄鹤家女佣、后来做了他的小妾的阿芳、她和玄鹤的小孩、因为职业需要，变得冷酷的护士——这么多人经营的灰暗的一家。细致扎实地描写了一家的全部。在迄今为止的日本的小说里，也不是没有取材于一家上下所有人的，但据我所知，那些都只是描写了（更确切的说是copy了）这一家家庭成员间心理的纠葛、这一家的气氛、这一家发生的事情这些。但是，我现在《玄鹤山房》的前面，感觉这个叫做玄鹤山房，叫做家的建筑物就在眼前呈现。感觉到这个家，在纸页上巍然矗立。也就是说，有种坚实美丽的立体感。有一种建筑之感。人称日本作家中最富于结构之力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文章洋洋洒洒，连绵不绝之中，让人感到最多的还是绘画感，结构上的感觉还是不如这篇《玄鹤山房》。我们如果要在其他作家那里找到《玄鹤山房》的美，能找到法国浪漫主义大家巴尔扎克。但是这篇《玄鹤山房》的几页纸就相当于巴尔扎克的百页纸。如果说巴尔扎克具有丰盈的美，这就是近代值得夸耀的凝练之美。

这篇文章，放弃了他以前的作品中时常可以见到的那种华丽的小聪明。还有这篇文章运用的简洁的描写——特别是对护士甲野的描写，不仅仅是在文学上，也在我们这些人中，取得了创造出新性格的巨大成果。

“甲野小姐，多亏了你，我才能和别人一样洗手了。”

阿鸟把两手合在一起眼泪都下来了。甲野一点也不为阿鸟的感激所动，但是当她看到两三回里阿铃要给阿鸟端水的时候她觉得特别开心。所以当她看见小孩子吵架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她在玄鹤面前表现出似乎同情阿芳母子的样子，但同时在阿鸟跟前她又做出好像对阿芳他们没有好感的模样。就算这样做很费事，但的确是有了效果。（文洁若译本）

这种正直的、聪明的、还很女性化、忠于自己的职业，不直率的甲野的性格——这种独特的性格，可以说是从他的笔下开始，在文学上，在我们中间创造出来的。

巴尔扎克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