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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不自渡

2022-05-19 09:20 作者:Elena-102  | 我要投稿


(序)


白守的渡劫失败了。第九十九道天雷不仅把她劈得体无完肤,还顺带着抹了她十之八九的根基。翎草找到她时,她的半个身子正浸在汨秦河里晒太阳。


"师父消失了三年,倒真是让徒儿好找。"他摇着扇子走了过去,语气中听不出欣喜,却也没有埋怨。


"翎草儿……"又是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却偏偏能勾了他的魂儿。


翎草手中的扇子消散,他蹲身下去将她从水中小心翼翼地捧出。焦肉早已腐做了肥,新长出来的凝脂混着她的衣衫满是泥污。


他承认他是故意来晚的,是他故意将她浸在这上古神女的泪河里,祈求能让她那铁木一般的心发出小芽。无情道,无情道。既修此道,为何还要将他从人界里拉出?他不是神,他是人。他的贪婪犹如深山洞窟深不见底,只想将她囚于身边。


"徒儿要是再晚来几年,师父是不是要如那涂山氏女般变成望徒石了?"


"翎草,回人间去吧。"她轻飘飘地说着,翎草却是脚步一顿。


(一)


若是知道成仙的代价是无边的孤寂,她定不会求着飞升的哥哥将她一指点化。得道的时候她十五岁,于是时间就停在及笄的那一刻。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天界地界转了个遍后,她才想起她的故土,不消准备,只捏法念决一刻钟她便到了人界的府上。她是哥哥带大的,自他们二人升至神界,人界的住处早已打点完毕,她进去转了一圈,亭台楼榭美人靠。这儿的一切还跟以前一样中规中矩。不大有意思,她一个闪身到了郊外树林。


她是在那儿遇见的翎草,那时他还叫魏稚,是个会讲故事的白面书生。


"九畹,今儿和爹在山上见了只小鸟,明明是只让人生厌的乌鸦,爹非说是只报喜的燕儿。我说他老了,他还偏不认,非说要看到我成家呢……"他斜倚在墓碑上,她依稀辨得上面写的是:"亡妻田九畹"。


"同是玄色鸟,愿喜不愿忧。既要认错那又何妨?"未等自己反应,她已现了原身。柳眉杏目鹅蛋脸,粉衫垂鬟分肖髻。


她想她一定是个漂亮的神仙,她想他一定是个风流薄幸的浪子。不然他何以抛下亡妻将她长久地细细凝视。


"也是个漂亮的人啊。"她看着他,心里如是想道。


(二)


一开始,他没想过爱她。他只当她是个未及开智便短命飞升的神仙,除了爱,她能给他一切。那葬了七年的亡妻,他甚至不甚相熟。他家中落得早,未及八岁,他就已经跟着魏碌在破庙里跟不自渡的菩萨讨生活。魏碌在他十一岁那年卷了破棉衣和铜钱走了,再没回来。那时他甚至暗自欣喜,自此以后不必额外地去乞酒钱。魏碌似乎从没尽过生身之父的责任,但却给了他两件东西 :一是要使劲儿地抓住救命稻草,二是一副好皮相。无论哪个,他都用得极好。


"我认你做师父吧。"他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好看的眉轻轻地蹙着。


"啊啊,好好。"白守不记得是怎么答应他的,于是之后每每看到他,脑中想的都是'色令智昏'四个大字。她是神仙对吧,神仙都要有些特权的吧。她已经替她哥哥履了六年神职,点化一个凡人也没关系的吧,大不了抹了记忆送回人间去。白守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撤下头上的玉笄施起法来。


"魏稚,你若确定要抛了这人间,那便收了我这玉笄。玉笄如我一半的命,带着它,你几与我等同。"薄光微现,玉笄化为玉,佩于他的腰带。


"谢师父。"他微鞠一躬,不是个乞儿,反倒像个贵家公子哥。


"走吧走吧。你试试能不能御风,我携你去我的宫阙。"她拉着他的小臂匆匆地升了起来。天才知道她为何如此雀跃。


"这是涵虚宫,这是望月楼,这是栖梧殿,这是……"她拉了他东跑西跑,像是要把整个人都剖出来给他看看。


"师父,以后我同你一起。"他看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地这样说道。


她停了匆匆的步子,伫立良久。


"翎草,你以后就叫翎草……"她走了,步伐轻快地像风。


(三)


当神也需餐食饱腹,醴泉止渴,神与人又有何不同? 她生得一副清冷样子,却满是孩子做派。她有玉笄,怕是成年不久便死了凡胎肉身,人有父母,神却无怙恃。仙宫满是人间气息,绫罗绸缎散落一地,不晓得哪本书下藏了绣鞋,也不知道哪床被子裹了毛笔。她是神,可魏稚有时候可怜她。


"师父,该吃早饭了。"他端了一碗清粥,配着三碟小菜,吹了彻夜长明的灯火,敛了一地的书卷。


"哥哥,我不想……"她没有安眠,眉头紧蹙地呓语。


想与不想,有什么关系。谁不是在做着不由己的事。他放了手中的碟,给她披上一袭薄衾。


"魏稚……"她唤了他的名字。


他的心尖猛然一顿,裹挟而来的是莫名的悲伤。


"人为什么总是贪婪?"他勾起她的一缕青丝,出神地摩挲着。


(四)


"师父,神也会有劫吗?"


"有啊。神犯了错,罪罚叫做天谴。"


"师父犯过错吗?"


"当然犯过。不过我有功德,可以抵。"


"抵不过怎么办?"


"劈回人间遭上八十一世的难。"


……


她的功德,是被他一把火烧的。当时司命星君前来取笑她神职卑小,她一个拍案散了九千功德符。司命糊着脸被挤到了九霄云外,他取了三昧真火出来——明晃晃的。


"翎草。我的劫,在三日后。"


"我知道。"私自点化凡人是多大的罪,他不信没了九千功德还能生生扛过。


"师父,和我去人间吧。"让她堕到人间吧,做个真正的人。如果天道要她遭难,那么他便要护了她生生世世的安宁。他们会在一起。他们注定就要在一起。在人间时,他眼睁睁地看着玉笄扎进了她的心房却袖手旁观。若是知道她是他的妻,若是知道他是她的郎,若是……


"九畹,等我寻你。"他御风而去。


三日后,天雷滚滚。


"这小仙倒是能惹大雷……"司命星君摇着羽扇感叹。


"陛下!天道乱,天道乱!"是那千里眼连滚带爬地跌进了宝殿。


"司天神,陨了!"


天界钟鸣。


(五)


"师父的功德,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多些。"她泡在温泉里,翎草跪坐在岸上给她梳发。


"我的神格,你封到了何处?"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长大的,他只觉得这清冷的声音烦人地紧。他葱白的手停了,起身道:"九畹,等我破了神格,你便同我一道回人间去吧。"


她没回答,只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月桂,那是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广寒宫偷来的。


"魏稚。"


"……"翎草的步子停了,她听见他轻哼了一声。


"人间那场富商的仗,魏碌和我哥哥对赌,把整个魏家输了个精光。可是他同我父母早年定的亲事,倒成了他的后手。也许你不知道,可是田九畹真的喜欢魏稚啊,恨不得把整个家底全掏出来给他。也许你知道,田靖行多疼田畹九啊,怎么可能让她一无所有地嫁给一贫如洗的穷光蛋。"她将人间那已做了土的琐事娓娓道来。


"魏稚为什么……"


"为什么不记得畹九,为什么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她把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停了一下。魏稚觉得她在考虑怎么说。


"因为我哥哥飞升啦。因为我一切都是在瞎编。"


温泉水爆开来,在他们中间隔起一屏水幕。


"宵小之辈,竟妄图谋害真神!"她裹了一袭白衣升至空中,睥睨着他。


"师父,神果然都是这般无情的么?"众生难入眼,入眼不长久。"时至今日我才确信我的亡妻,早已入土为安。"七年,虽不至心痛如锤击,但仍时时为其叹惋。想那空荡的府邸,她孤单单地躺在台阶上靠着柱子长眠。


他受过她的照拂,于是潜进府邸替她收了尸身。许是觉得想不到其他的称谓,他鬼使神差地写上"亡妻"。


"那便断个干净,那便断个干净!"


玉笄摔在地上。


(六)


你说神,为什么为神呢?是怪力法术,是容颜永驻,还是别的什么?白守记得他哥哥飞升的那天。他一步一莲地带走了他在人间的所有运势。无论畹九如何经营,田府终归落败。哪怕心力交瘁,她救不过来。陈阿妈,小瑶,阿四,所有与田靖行有关的人都会将这一世早早结束,开始下一轮回。


"白护,是我白守向您请愿,自愿飞升。"这短短的一世。不过是无边时间的一劫,白护总说她难脱凡性,可也许她本就是凡间之人? 相比在天界无穷无尽地履行神职,她更愿意在人间过一个又一个短暂的人生。她会有爱她的父母,她会学着做羹汤,她会绣花,她会嫁人,她会生儿育女,她会……也许做皇帝也说不定。


正东直对世界五浊之处,她见到了转轮王。


"没能解决好,对吧。"


"现在不重要了。"


轮推磨转,天界钟鸣。


"司天神,受任——"


那天人界的雨下了整整一天。


"都说了,她那点小神职够干什么的,非要接了这千万年的业障。一个才飞升了七天的小神,连个娃娃都不是……"司命神君抬头望天,天道已修,恩泽自上而降。


司天神是气一般的存在。不可或缺,总被遗忘。第八十位,八十一位殉神归位。九九归一。不会有神殉道,凡人无需飞升,神职自有亘古的神来履行,人间不再以活物祭祀。


"会有人照顾我的涵虚宫吗?"她想起她人间荒了七年的住处。


"怎么不会呢?"灵散前,她笑了。


(七)


白守给了魏稚无尽的寿命和出入人间的特权。其实她走了,涵虚宫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她会把一切弄得乱糟糟。她早就长大了。只有他自以为是地把她当成小孩。他早就不是人间的魏稚了。只有她把他当成一无所知的凡人。


魏碌走了五千里的路跪到她的府前。他的一生敛尽不义之财,走到这般境地实为咎由自取。他不求自己能有来世,但他愿意献上所有给他的儿子一世平安。


"小九儿,我是罪有应得,但小稚不是。若我当年有一丝一毫的仁慈,我定会让他同你喝上那合卺酒。"他跪着,这头一磕,就再没起来。


白守问过司命星君,他说他来世会投个好胎,生活富足,儿孙满堂,颐养天年。


"翎草他,你一定要暗中照拂,就让他以为自己在天界是个不被人想起来的无名小卒。我给他下了禁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想好说辞了吗?"


"我都把他当成擦鞋都不配的了,你觉得他还会对我感恩戴德?"


"他爱九畹。"


"可九畹已经死了七年了。"她带着无法说的爱意死去,被他葬入坟茔。七年后,白守替她来报安葬之恩。


她说她既成了仙,那便是弃了人间的一切。神之所以为神,便是没那扰人的七情六欲。可司命星君却并不认同。


"神之所以为神,不是没了七情六欲,而是诸事缠身也要心如静水。"


"小娃娃没想过把你赶回人间。她把你接过来的时候,已经想着要行九千年的功德换你永生永世的平安。可是天道乱了,她觉得死一个人比死一群人更好。"


魏稚与田畹九,翎草与白守。


"我们没有来世。"纵有波涛汹涌,终归寂寂无声。


(结)


他们都不记得在一位官大人的婚席上,红男绿女在众人的簇拥下被热热闹闹地送入洞房,稚子与稚女不知所云地被留在原地。他解了她的垂髫,散了自己的总角,一缕一缕地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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