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父母、领导人的启示
现在我们回转来,归到《大学》本题,有关前面所说“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五个“修身”的心理问题,使我们拖延了一段时间,好像愈说离题愈远。其实,原本《大学》的本身,是有它一贯的次序,在论说道理方面,一层一层的转进而已。但它始终没离开《大学》开头所讲“知”的学问,和“止于至善”“止”的修养实践效用。因此,它接着便说出最重要的结论: 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这是说,一般人尽管疼爱自己的家人和儿女,但必须明白在疼爱的同时,还要了解他有反面的坏处和恶习惯。换言之,当你讨厌自己的家人和儿女,同时,也要切实了解他有美好的一面。不可以单凭自己私心的爱好或厌恶,就全盘偏向。但是,人是很可怜可悲的,往往只凭自己的主观成见,就否定了一切。因为人是最难反观自己,最难反省自己的。所以曾子便很感叹地说,人能不被自己主观成见所蒙蔽的,举目天下,实在是很少见啊!但他并非说是绝对没有,实在是太少了而已。因此,他又引用当时民间老百姓的俗话说:一般的人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子女有潜伏的恶性习气,正如不知道自己种的稻谷植物的苗芽,天天成长得多大多好啊! 当然,曾子所引用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俗语,所以便自己注明是“谚曰”,“谚”就是土俗言语的意思。如果我们也引用后世农村乡巴佬的土话来说,例如:“儿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前句便有类似的意思,不过说得更淋漓痛快。但曾子是大儒,他不会引用这样不雅的话。我本来就是老粗,也来自田间,所以便“肆无忌惮”地乱用。 曾子所引用谚语的第二句“莫知其苗之硕”,很有意思,如果你是在农村长大便会知道。老农友们每天还没见亮就起身,走到自己地里转一圈,看看自己种的稻谷麦子老是那么高,没有长大,很着急。但偶然回头,四面一看,别人种的好漂亮,长得又快,看来实在很泄气。其实,别人看他的,也是一样的感觉。为什么呢?因为天天在眼前看,就看不清楚究竟了。所以,凡事要冷眼旁观才清楚。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人也是同样的道理。又有一句土话说:“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是吗?这是因为丈母娘“爱屋及乌”,受自己女儿“所亲爱而辟焉”的影响啊! 再进一层来讲,《大学》在这里所讲的五个“修身、齐家”的方向,必须要明白,并不是对现代小两口子的“小家庭”来说,这是针对古代宗法社会所形成的“大家庭”、“大家族”来说。换言之,这里所说的“修身、齐家”之道,由小扩大,也就是对做国家领导人的王侯将相所讲的领导学问和修养。如果照现代来说,凡是政府或政党、社团,工商业的公司、会社等的领导主管,要讲什么治理或管理之学的,便首先需要了解自己的修身问题。 我们须知道所谓的“家”,是由一个人和另一个异性的密切结合,共同组成物质生活和精神生命的具体象征。由一男一女变成夫妇的关系,必然就会有了子女,再变而成为父母。有父母子女,当然会有兄弟姊妹的形成。正如孔子在《易经·序卦》下篇所说: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错,是相互交错的意思)。夫妇之道,不可以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卦名)。 但从社会学的另一观点来说,人都是社会的成员。而人需要生活,生活必须要人与人之间的互利互助,因此就形成了人群合作的社会。而把家的关系,不当作社会的基本成员。家只是整个社会成员的个人私有关系而已。由于这种理念,而发展成为社会公有、共存、共享的目的。这种思想的理念,虽然是“陈义甚高”,而在以人为中心的世界,基本上始终不能解脱以家为中心的作用。因为人是有情欲也有理智的,毕竟不同于无心无知的矿物、植物,也不同于一般动物,可以完全机械式地加以限制管理。因此,在人的社会中,始终存在着以家为主体的结构。但这个结构,在哲学的逻辑上也只是一个具体的象征而已。可是由于有这个具体的象征,家与家的联合集成,便形成为一个社会。换言之,家是社会的基本单位,由于家的扩大为社会,社会便是一个大家庭。家与社会再扩大结合,就形成为一个更大的结合体,那就是所谓的国家。由此可以了解,无论是旧学或新知,说过来说过去,说来说去“歪理千条,正理一条”。看来,我们传统文化中的《易经·序卦》所说,依然是千古常新,仍然不能外于此理此说。 明白了原本《大学》所说家的观念,是大家庭、大家族的内涵,它跟西方后期文化所说的社会,是有相同的性质。同时,需要了解《大学》所说的修身齐家之道,可说是指示我们对于家庭和社会团体乃至政府、政党、公司等等的领导哲学的认识,和领导人的学问修养的目标。 例如一个人,处在社会领导的地位,不管所领导的人有两个或多个,乃至成千上万,他所负担的责任就是这个社会的大家长的任务,又略有不同于自己血缘所属家庭的关系。因为所领导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每个人的出身背景、家庭教养、文化教育程度,甚至宗教信仰等等,都各不相同。尤其如我们大中华的民族,因为有几千年文化的各种熏习,更为复杂。我还住在美国的时候,常常对华侨社会中的同胞说:我们的民族习性,有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有三派意见。而且正如我们自己的批评,“内斗内行,外斗外行”,这真是最可耻、最要命的恶习。所以我们上古传统的文化,早就教导我们做一个领导人的三大任务,就是要“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并“如临父母”“如保赤子”。必须要求自己学养的成就,可以做这个社会的长官(老板)。也可以做这个社会的父母亲人。更重要的是,也可以做这个社会的大导师。同时,对于所领导的社会成员,要有耐心地教育他、教养他,就像父母或保姆对待孩子一样。 当然,如果是在负责教育的岗位上,也必须要有做学生的领导、父母、保姆一样的修养学识和心情才对。不是只做一个“经师”,传授知识,必须要同时是一个“人师”,有形无形教导一个学生或部下,怎样做一个人。当然,假如能教导出一个学生,最后成为“完人”或“真人”,那就可说已对得起自己的一生,是为“圣人师”或“天人师”了! 我们了解了前面所说这样一个大原则以后,便可知道面对任何一个犹如“大家庭”的社会团体,和我们所接触的左右、上下、前后,任何一个人,彼此之间,随时随地,都很容易产生“亲爱而辟焉,贱恶而辟焉,畏敬而辟焉,哀矜而辟焉,敖惰而辟焉”的情形。如果我们要在历史上列举这一类相关的故事,甚至从现代社会上的个案来说明,那就需用现代的电视、电脑来演出,可以够半生或一生来工作了。我们只能到此打住,继续下文的研究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