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斯卡蒂】-潮涌-
「博士 x 斯卡蒂」长篇系列作品《潮涌,潮枯》最终章
观前通告:明日方舟二创作品。略微ooc。如果没有读过前两篇,建议补完chapter1、2.
本篇为chapter3(上),感谢各位的阅读!
歌。
那是一种飘渺的歌声,仿佛在漆黑的海水里如丝带般飘曳。海水的挤压正逐渐让我丧失听觉,不过那种在水里游弋的歌声还是轻松地在我的脑海里穿梭。
疼。
肌肉和骨骼被啃食,不过我意外地冷静,因为那些思绪被海水冲走了,只剩下——我似乎还隐隐约约地记得那个白发少女。
搞砸了,真是的。
我摸了一下口袋,那个硬物果然还在——通讯器。拿出来吧,调到该有的波段,然后让他们撤退。
他们会找到更好的指挥。没错,像那恶灵一样无情的、却懂得什么才真正珍贵的指挥家。而不是我这样不成器又任性的……
我在被那些怪物撕扯着、啃噬着。在他们卷起的漩涡里无助地翻滚。那个塑料的方块,快给那些干员发出信号吧,趁现在还能发出信号,趁现在还不晚,还不晚……
牙齿刺入我的肌肤,扯下大片血肉。好像夺食的鱼,形形色色的海怪一拥而上,海水里浓重的腥臭味又随着暗红色的波纹扩散开。
我的右手伸向我已经被撕扯得破烂的衣兜里,费力地把被海水泡肿胀的、可能还残缺了一两根的手指们伸进衣兜,用力把那个方形塑料盒子钩出来。
我在窒息。我的呼吸中断了好久了吧,心脏也停跳了吧,膈部肌肉本能的抽搐让冰冷腥臭的海水被吸入、灌入我的肺腔,我的喉头随着心跳涌上剧烈的酸涩感和呕吐欲。我强迫自己忍住,不去想那些痛苦,没错,还有更重要的……
我慢慢把那个盒子举到眼前,那些模糊暧昧的片段又在我的记忆里泛起涟漪,颤动着轻触我的意识。……不是通讯器,而是一个绒布小盒子。
我勉强地掰开了那个在深海的黑暗里几乎看不清的黑色方块。
一枚在海水里闪烁的小环状饰品滚了出来,它闪烁着多么耀眼的光啊。溜进我一片模糊的漆黑视野里,在海水里随着我旁边的洋流而翻滚着,那是……那饰品是……
那个少女。
翻腾间,我的视野似乎渐渐又变得明亮了。在一片漆黑的深海里,透来了一点光明。——那是光,深邃海水里的暖光,把水映成了荡漾的翠绿色。
啊……那是多美的碧蓝、翠绿、鹅黄。那束光,是鲜艳的、明亮的、温暖的。
那件闪光的饰品在翻滚的洋流和闪耀的光斑之间一闪,就消失了。
乐声渐强,几近高潮。我的心和身体被啃食的痛苦加剧了我的煎熬,不过某个东西,模糊的东西一直在我已经混乱不堪的脑海里安慰着我,使我镇定……那是什么?
我在用力回忆那份安慰,最后死亡前的安慰。哦,那个身影就在深海的光芒中,在我的混沌的、翻滚的视野里逐渐成型。
呼吸要停止了,不过……啊,我记起来了。果然记起来了,那些我的回忆,在我离开之后又回来了。
“是啊,那个少女,是啊……”我想自言自语,但喉咙和肺只是挤出了腥咸恶心的海水和气泡,可是我的确是在说话的,“那个少女……我记起来了,是你,我还记得,我将在今晚,向你……向你求……”
“斯卡蒂。”
坠入谁的怀抱一样地,温暖从我的后背宛如阳光倾斜而下,流动着。
斯卡蒂,我没忘。怎么可能会因为没有理智而记不得,怎么可能会因为失去意识而忘记呢。
斯卡蒂。
罗德岛的卧室。米黄色的灯随着我推开卧室的门而“唰”一下点亮,整个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家的气氛。我没有关严的舷窗被风吹开了,经过在伊比利亚那几天任务,如今一回来,房间里充满了外面潮湿清爽的晚风。
我长叹一口气,揉了一下被血挤压的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又是忙碌的一天,今天好险啊,差点没能让干员紧急撤退,太鲁莽了。
“博士……”身后的一道轻柔的嗓音忽然传入耳膜,我急忙抬头:
“斯卡蒂?你跟着我回房间做什么?”我用力眨一下酸痛的眼睛,朝斯卡蒂微笑道,“今晚我有些累了,下次休假再说?”
“什么啊,博士,那个,”斯卡蒂说着一指,“我的帽子……”
“哦,差点忘了……哪,给你。”我连忙把不小心夹带回来的帽子翻了出来,递给我面前的长发少女。帽子是在我再见到斯卡蒂时,从她疲累干枯的头发上轻轻摘下的——她当时满脸是盐的结晶、血渍和汗水,简直和她对我描述的那个噩梦里的情景差不多了。
“博士……您不是特意叫我啊。”
“啊……想待一会儿也全然没关系的,正好我有空。”我下意识瞥了一眼手表——奇怪,我胳膊上什么也没有。
——而且,……“您?”
我接应的时候带着沾了热水的毛巾,当时我是把她的帽子摘下之后轻轻擦拭起她沾满污渍的脸,她在水中浸泡得冰凉,我把她的脸颊清洗到原来白皙的肤色的时候,她的双靥因为热水而涨的微红,很可爱。
“哎呀,一想事情就忘记了,不过谢谢你提醒,我的记忆状态好像又不太好了,我得赶紧去吃些理智药了。”我想起了那个黑色的小塑料盒和里面的橙黄色浓稠液体,“你们是怎么回来的来着?我只记得那几个你的画面了,实在抱歉……”
我从抽屉里翻出了一盒理智预液,轻快地挤出了一点,兑水喝了下去。和往常一样的辛辣苦涩。
“真难喝。”我把马克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斯卡蒂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用复杂的表情看着我的双眸深处,她脸颊上还有些红——“你记住的只是我?……”
“啊。”我赞同地答应了一声,我走到她那边,给她把帽子仔细地戴好,“要不然呢?”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嘴唇抿着,双颊涨红,“不用帮我戴,博士。那我就回去了……嗯,谢谢你。”她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没有直视我。
“毕竟你让我好担心啊。有什么可感谢的,忽然就……”我伸手想戳她,可是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对了,博士,”她扶了一下帽檐,那顶深蓝色的帽子晃动了一下,“您去汐斯塔度假的时候,幽灵鲨的治疗……”
去汐斯塔度假?我什么时候要去汐斯塔度假了?
“……会是谁来负责呢?哦,还有我到时候……”
“去汐斯塔,汐斯塔……”我在头脑中努力回忆关于这件事的头绪,尽管吃了点理智预液,似乎依旧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划过天空的流星雨和男人和女人欢笑的声音不知从何方闯入我的脑海,以及静谧的大海和窸窸窣窣的棕榈。
回忆开始袭击我——是啊,在汐斯塔,我品尝的甜蜜逐渐泛上舌尖。
“啊,幽灵鲨那边,凯尔希会留下。不过你作为助理,不跟着一起度假?”
“我?我……我不了。”望见我想要开口,她急忙又补上一句:“我不喜欢那种到处都是人的氛围,也向来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地方,博士,我做你助理这么长时间,你也知道的吧。”
“这样啊……”
我看着面前无比真切生动的斯卡蒂,她雪白的长发在暖黄的灯光下映出温暖的氛围,我能读出她猩红色双眼中的温柔。这在这温暖里更让我沉溺……这样美好的一刻,也许,本就不该是做梦。
也许那些幻觉是因为我理智又不够清晰了吧,看来今天得加些剂量……想着,我走回去往杯子里又倾倒了一些预液。我听见橙黄色的液体沿着杯壁滑落的声音。如果是现在,我还会让她再去汐斯塔吗?我迟疑了,话语噎在了喉头。
“对了,干员宿舍没有独立的浴缸吧,你可以在我这里泡个澡,今天实在是辛苦你了……我不会偷看的。”我看见斯卡蒂双眉蹙起,双颊一红,便连忙补充了一句。
她照做了,拧开了浴缸的水龙头,热水哗啦啦地流动起来。
久违的安心感涌上鼻尖,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按住发热的鼻梁……如果一切真的像现在这样该有多好。
我看见她解下白色长辫子末端的绳结,柔软的雪白发丝散开。
哗啦。透过她长发上凝结了海中的盐晶和血污,我一下子看见了海洋里的悲剧,和最后那三位深海猎人的死。
“斯卡蒂,”我用力咬紧的嘴唇还是没能遏制住我击碎梦境的言语,“斯卡蒂……斯卡蒂!”
“嗯?”摘下帽子,脱去外套的白发少女听到我的呼唤,转过头,温柔的深红色瞳眸凝视着我这个不成器的指挥家,不负责任的队长,和懦弱无能的恋人——尽管此时的她大概是不知道的。
“斯卡蒂!”我手中的马克杯摔在地,预备加剂量饮用的理智预液洒在地毯上,我朝那个美丽、熟悉的身影方向冲去,大跨步地过去一下把那位少女抱住。海洋的味道,和她独有的温暖的气息闯入我的世界,宛如海底照进了一束明亮的光辉。我控制不住地抽泣着,把脸埋在她肩头,仿佛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一样,“抱歉,抱歉,抱歉……都是我的错……”
她温暖柔软的发丝拂过。
“喂,你怎么了,忽然就……”斯卡蒂躲闪了一下,但是我紧紧地把她抱住,宛若抱住最后的希望。
“抱歉,斯卡蒂,抱歉……”我控制不住地流泪,“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求你……”
“你这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有些迟疑,声音愈加微弱。
她柔软真切的双手缓缓搂住了我的脊背。
水的声音没有被截断,跟着我的意识流入了黑暗中。哗啦啦地。
等我缓缓睁开眼,海水紧攥着胸腔的压抑感已经消失了。我渐渐辨识出阳光和盐的味道。那些细微的信息在我一片混乱的脑海里穿梭。
……我睡了多久了?为什么在这儿?我在做什么?
大海的味道浓郁地扑向我的鼻腔,我在这里还能呼吸,这是哪儿……我慢慢等着我的双眼习惯黑暗,等待围绕着我脑海的晕眩缓缓散去。
这是个广阔的空间,我刚刚躺着的地方是一个角落,后面有些壁画和奇怪的神龛……有点像什么宗教的教堂之类的地方。角落里放着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制作的蜡烛,发着诡异的荧光,磷光映在斑驳的、墨绿色的生满藻类植物的石壁上,给这里的昏暗以微弱的照明。我听到的水流声是沿着四壁流下来的水,流速很快,落到潮湿的绿色石板地面后,沿着排水渠向下流走。
前方有一潭清澈的水,遥远的上方的缝隙里透来了丝丝金色的阳光照在水池旁,和蜡烛的荧光交映着散发着某种神秘的魅力……看来已经白昼。
我的身体情况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虽然有些地方还是疼的要命,但是至少愈合一些了,伤口的状况还不错——惊人的愈合速度。
洞窟里很安静,只有我踱步时鞋底和潮湿的石头摩擦撞击的脚步声。我被撕扯得破烂的的靴子敲在地上,发出浸了水过后沉闷的噗噗声。
“博士……你在这里?”蓦地,那道我日夜思念着的声音顺着细微的海风传入我的耳膜,一时间,我还没反应过来,我还在做梦吗?
“别乱动,伤应该就快好了,博士。”
那道无比熟悉的声音确凿无比地、真实地,宛如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一瞬间仿佛时间凝滞,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惊喜飞速撞击我的神经,我迅速扭过头,甚至我的颈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斯卡蒂!”
我不会听错,这就是她,就是我熟悉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我朝那个方向用力奔跑起来……肢体有些不协调,伤口有些在拖我的脚步,我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在地上。
“是你,斯卡蒂!”我看见了那边洞窟那头站着的那个长发人影,这身影我太熟悉了,就是我天天都在思念的,我亲爱的斯卡蒂啊!!她就在那里站着,看着我,多么生动真实,她原来安然无恙啊!“哦,你还没事,我的斯卡蒂……我多担心你……”
我颠簸颤抖的视野里,那个长发梳成厚重的辫子的人影逐渐聚焦,逐渐清晰了起来。她换了一身礼服,与平时不同。那是一套多么美丽独特的礼服啊!一改平时蓝色的穿衣风格,那是鲜血一样殷红的颜色,与她的瞳眸是相映照的……
幽幽的烛光里,几天来受了无数伤痛的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那个我朝思暮想的人影身前。
她的礼服和她柔软的长发在洞窟的微风里微微飘荡着,我凝视着她的眼眸,一遍遍扫视着她的身体和衣装,恨不得把她的每一个细节再次敲进我喜悦的记忆。
我说不出话,我只有凝视着她,像野兽一样粗犷地呼吸着,兴奋的动脉疯狂搏动着。
她复杂地看着我,我也凝视着她复杂的眼神。哦,天啊,这几天对于相爱的一对情人来说,会是多么的煎熬啊,我可怜的斯卡蒂。
我饥渴地凝视着她,本性让我看上去像几周都没有进食的野兽。无话可说。蓦地,身体僵硬的我摔了一个踉跄,双臂张开迅速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她没有动,不过只要她在我怀里,我就已经满足。
……
等到风和水流声逐渐响起,心跳声逐渐淡化,我稍微松开了她,双手搂住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猩红色的瞳眸。我想说些什么,不过我的喉咙很痛,而且也没想好合适的开场。我一拍衣兜,那枚戒指也不见了。
许久之后,简直不像是我能发出的粗哑声音打破了洞窟里持续好久的沉默。
“……衣服很漂亮,亲爱的。”
我伸出手,想从她浸湿的头发的缝隙间仔细地触摸她真实的表情和她柔软的脸。我想感受到斯卡蒂温暖的肌肤再次触碰我五指、贴在我手心的温度……我颤抖的、受伤将愈的手慢慢地贴了上去。
我被吓了一跳。
……是冰冷的。陌生麻木的冰冷;和我所熟悉的那个温柔的深海猎人少女不同的冰冷;宛如大海里的怪物的獠牙一样的冰冷。
我的手臂和手腕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让我的五指瞬间缩了回来。
“斯卡蒂?”我的五指好像被细密的针刺扎了一下,那份冰凉从指尖开始,撕咬起了我火热的神经。她的皮肤为什么如此冰冷,她的眼神为什么毫无波澜……
“斯……卡蒂?”
难道刚刚只是我的错觉吗?斯卡蒂的体温、她的冰冷、她的疏远……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蜷曲弯折的手指再度展开,想要确认我的感觉是错的。
这大概只是我们许久没有相见,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开场。
她是不会改变的,因为斯卡蒂爱我,这是不会动摇的。可是……
“斯卡蒂?”
“嗯,不用再呼唤了。我是斯卡蒂。”我隐约看见她双眸中有什么跳动了一下,仿佛血海中闪过的一点灯火。
我透过她的眼眸,远远地望着她的内心。我仿佛看到了血染红的大海上,残阳和猩红的晚霞把海水映得血红一片……那远方是一叶小舟,和它擎着将熄的火把,孤独地逐渐淡去的身影——她眼中的光正在死寂的血红色海洋上越行越远,逐渐缩小,逐渐飘摇,逐渐消失。
“是斯卡蒂?真的是斯卡蒂吗……?”我再次颤抖地伸出手,把手指伸入她冰凉的发丝,缓缓抚摸着她冰凉的头发。那是不自然的冰凉和咸腥,我不熟悉的斯卡蒂的味道。
我望着她冷静的双眸,刚刚擎着火把的唯一的小船在她双眸中的血海里被打翻了,不见了踪影。她的瞳孔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血红色海洋。
“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这样称呼,”面前的白发少女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是呢,’斯卡蒂’……这个名字。”
“你……”我把另一只手的手背贴上她的额头——冰凉,毫无温暖。她病了?
我把抚摸着她发丝的手也缓缓收回,她和斯卡蒂是多么相似,连说话的方式都很像,但她又是那么冰凉——不论她究竟是谁,她似乎已经不是“我的斯卡蒂”了。
“我回到大海了,博士。”
为什么,怎么了。我的期待和喜悦逐渐坠入了无尽的深渊,空虚和莫名的悲痛涌了上来。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斯卡蒂?”
明明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是却感受不到往日一直期待着的温暖,这一切是个错误,简直是疯了。
“斯卡蒂!请别再开玩笑了,”我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不受控制,“……都是我的错,你要我做什么来赎罪都可以,请至少回来,至少让我知道你还在那里,爱着我,或者是爱着别的什么东西,都可以!”我在血染红的海洋中浸泡的喉咙随着我言语的倾斜而燃烧起来,
“让我至少知道你还活着……斯卡蒂!”
我绝望地嘶哑地吼着凑近她的耳旁,用虚弱的声音呼喊着她,握住她冰冷的手。
长久的静默。我抬起头看着她的双眼,某些东西在飘摇地闪动着。我似乎瞥见了旧日斯卡蒂的神情的影子,但是只是如幻觉般一闪而过。她的血红色双眸里泛起的涟漪又逐渐平缓下去。
流水的声音潺潺地撩动着这死寂的空气,洞窟里掠过的风诡异地从我们身旁飘过。
“想聊聊吗?”她向我伸出冰冷纤细的手指,梳理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还没有干透,盐晶和血污板结在上面,“你一定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吧。”
洞窟里昏黄的烛火在她深红的瞳眸里一闪而过,我似乎捕捉到了她眼眸深处被烛火刹那照亮的复杂的悲凉。
我默默松开了手,不过她冰冷的手掌反过来扣住了我的五指,牵着我向洞窟的神龛边走去。我们坐在了那块平坦的、因为生满藻类植物而柔软潮湿的礁石上。
有很多话……是啊,有很多话想对斯卡蒂说。这几天她在做什么,这几天我又做了什么,我想与她分享这些时日。
她静默地在我旁边,雪白的长发一如既往地柔软,在洞窟的微风中不时撩在我的身上,不断地提醒我正是这位少女曾经偷走过我的理智和狂热的爱。
“我看见你吻了那孩子……从那孩子的记忆里看见。”
“你是说安洁莉娜啊。我吻了她——”记忆回归给斯卡蒂,安洁还是死了。对我来说,这块早应该砸下来的木锤还是敲响了它的判决,“抱歉,如果那个是对你不忠之类的……对不起。”
“不,我知道。”轻盈地坐在我身旁的斯卡蒂宛若在洋流里飘荡一样喃喃着。
“……我错了,我……”我在这个音节咬住嘴唇。
如果我的确从未这样地爱过安洁,是不是就不应该在那时欺骗她,甚至亲吻她,给她一个虚假的幻象——可是如果不那么做的话……我怎么有颜面承认!
“你肯吻我吗,博士?”她轻轻碰碰我的臂肘,“是’爱’……你还爱我吗?”
“我……”
……我的大脑一时间不知该反应些什么。涨潮的死寂吞没了我们两人。
海风拂过,这个话题就让它沉默吧。
“那个——”我旁边的少女打破了沉寂,她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犹豫着,她的双唇张开又阖上,将要拂动声带的气流几次三番被那个少女咽下。
水流窸窸窣窣地,从石头阶梯流入了更深的地方。我望着它们,从光明的海面上,一直向下,流到我看不见的哪个黑暗里去了——也许不,因为那上面的海面如今多半也是灰暗的。
“那个,”白发少女的冰冷声音再次响起,“斯卡蒂她……”
她的情感似乎在恢复,我感受到肩膀靠着的那具身体逐渐有了些温度——我转头看着她,她的瞳孔中的那个闪烁的东西似乎在燃烧,但她依旧面无表情。
“斯卡蒂她,从这个名号,乃至于她本身,她的精神和性格,都……都是一个骗局!”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哽咽了,“对不起,博士,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她侧靠在我的肩上,熟悉的体温再一次袭向我,我连忙伸手把她搂住,抚摸她的脊背和发丝,试图安慰她。
“别激动,亲爱的,嘿,”刚刚她说的话并没有触动我什么,我无暇思考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现在很悲伤,我得做点什么,“没什么可道歉的,这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她抽泣了起来。
“我还会一直爱你的,不管发生什么,斯卡蒂……乖。”我轻轻揉搓她柔软的雪白长发,“别激动,我就在这儿。”她礼服的布料很柔软,贴在我的胸口。似乎那么一瞬间,我真切地感觉到我爱的那个温暖的她又回来了似的。
……“不,博士,已经回不去了。”斯卡蒂哽咽的声音微弱地传来。
她的体温开始逐渐溜走了,就在我的怀抱里。
雪白的头发在她额头飘动,她双眸中燃烧的那份激烈的情感似乎随着言语的吐出而无影无踪,“是啊,她就是一个骗局。一个幻像,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错误。”
我从刚刚的惊异中慢慢恢复过来,努力地梳理着刚刚发生的所有,试图从中找到什么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线索。
“一个……幻像,斯卡蒂?”我疑惑不解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再一次变得冷酷,生命迹象已经消亡的少女的瞳孔。
“斯卡蒂她,与其说存在过,又消失了——不如说她从来不该存在。”
“这……”我的双眉蹙了起来,凝视着面前这个正在逐渐超脱我理解范围的深海猎人少女。
“‘斯卡蒂’这个错误,既可以说是阿戈尔人的卑劣行径,”斯卡蒂复杂地看着我,“但更也许,这些年来,这些错误都只是出于某种你们的本能而已。”她的眼中莫名其妙地闪过深刻的矛盾和无助。
斯卡蒂冰凉的手掌按住我的手,“想听听那个故事吗,博士?”
斯卡蒂不自然地侧着倒向我,靠在我的身上。我兜住她冰凉的躯体,宛如搂住一个死体一般,“博士,我很痛苦……”
这故事是从不确定和不清晰中发展的。她已经不记得故事的源头该怎么讲起。和那些风雨夜里出生的渔村小女孩不同,这个故事的源头是一个谜。
她的记忆的一开始,这个名为ISHAR-MLA的单位出现在了大群的顶端。也许是因为只有那些单位才具有记忆和思考的能力,她发觉自己正在进食着,如同虫蚁的王后,源源不断的变异被进献,被那个生物吸收,然后选择性地进化。不过,她当时的智能只知道记忆、应激性地运动和不断的进食。
“进食”、“记忆”、“应激”等等词汇也是后来她想出来,用于描述这种动作的,当时的记忆并不真切,也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但是后来进化出的智能让她明白了自己的行为。也大约是从那一刻以后开始,大群开始了飞速的发展。
由触觉、味觉、再慢慢到视听功能,这个等级阶梯的顶端开始拥有了更多优良的变异。然后,这个等级阶梯所代表的种群飞速地产生和她同样的变异,在种群中遗传下去。
为什么是这种生存形式?当她有了意识,她想了很久也没能明白。
随后,这个群体开始逐步壮大,不停的进食,不停地收获新的优良性状,它们开始称霸成片海洋,从上到下,都能看见自己血亲的踪迹。她的血亲遍布海洋,但是他们都深切地明白,他们同流着大群的血,同属于大群这一集体。血亲们没有意识,唯一正在见证、正在思考的她好像整片海洋的公主,从某种意义上,伊沙玛拉也是整片海洋的王。
因为没有意识,那里没有歧视、没有战争,唯一存在一个概念“大群”。大群的意志就是所有血亲子民的意志,于是,跨越式的发展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更强壮的骨骼和结构、更高效的系统运作方式、更有力的战斗武器……
但是一段时间内,记忆忽然中断了,等到她再醒来,已经不记得ISHAR-MLA这个代号,在恢弘的海底发达城市里,她作为“斯卡蒂”醒来了。
阿戈尔人,金碧辉煌的海底城市里,居住着这样的一群人——阿戈尔人。而斯卡蒂是他们其中的一个猎人。
与此同时,海洋中漂浮着这样的一些怪物,身强体壮,非常难缠,而且这个种群极度残忍,自相残食,危害阿戈尔人的生存,简直就是灾难。整片咸水几乎遍布这些怪物的踪迹——人们把它们叫做“海嗣”,而深海猎人就是狩猎它们,把它们从正常人的生活中连根拔除的英雄。
斯卡蒂是一个优秀的猎人。
海嗣很弱,在她面前。似乎它们生来就是猎物,供斯卡蒂狩猎。
当她积累的战果越来越多,似乎大海中飘游的那些怪物也愈加狂暴起来,后来,它们战斗的暴力血性也愈加激烈。
某一个瞬间,那些怪物大批冲上海岸,海水上涨,给伊比利亚带来了灾难。她不知道为什么,目睹了这一切。这似乎和她有关,可是斯卡蒂说不上来——伊沙玛拉的那些东西并不是她。
过了些时日,就在怪物和阿戈尔的世纪大战在迎来尾声的时候,斯卡蒂身旁的漩涡也卷腾起来,一切开始变得残酷。
深海猎人倾巢而出,扑向那群怪物的首领,这是最终的剿灭,也是这场大战迎来终结的一刻。就在那时,苦战过后,就是这个名为“斯卡蒂”的个体冲了上去,一如她既往优秀的战斗,掀起海潮,斩杀了海嗣的神、海嗣的父。
然而她的伙伴们也都死了——有人告诉过她是按计划。不过,无论如何,曾经活跃的猎人组织一时间仅剩下了寥寥数人。
然后,这个名为“斯卡蒂”的个体,就走上了新的征程。
后来发生的故事,罗德岛的档案里或多或少都有记录——为了获得情报,她登上了这艘名叫罗德岛的舰船,并且在这艘舰船上收获了她的第一段爱情,从此以后的故事,她旁边的那个男人都深刻地知道。
然而直到那一刻,她本身其实是海嗣之神的真相被首言者再次揭开,她才明白自己许多年犯下的错,和自己本来应是“伊沙玛拉”这个海怪的领袖的事实。
她一直在屠戮她的同胞、血亲。
“你会帮我的,博士,对吗?你会救我的……就像你曾经承诺过的一样。”又一次,我感觉她的温度飘了过来,她的精神状态又一次陷入了混乱。
我逐渐明白了她的故事,然而,斯卡蒂她……原本不该是这样。
是我毁了她,就是在我和她的相爱里,我带给她了错误。是我教给她了这种盲目的责任,是我带给她了这份疯狂的情感。
……可是这种错误要如何纠正?她自己的某份错误的感情正在引导她遵从她本源“伊沙玛拉”的意愿。也就是说,进化出情感和意识的斯卡蒂正在参照着伊沙玛拉的遗愿摧毁“斯卡蒂”、复苏“伊沙玛拉”。
为什么。斯卡蒂……为什么你海嗣的血会在此时此刻醒来;为什么你会败给伊沙玛拉;为什么你会选择摧毁你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成为她……
“别再说了!博士,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理智起来,”斯卡蒂原本冷峻的表情此时此刻疯狂起来,她死死揪着她的雪白长发,脸凑近膝盖,痛苦地蜷缩着,“从那些伤痛里!……”
洞窟中的风愈加凌厉了,仿佛是大海中的波涛刮入了这小小的幽闭空间里。
她的手伸过来,攥住了我依然潮湿的衣服:“斯卡蒂这个错误,把一切都夺走了!从那些猎人,一代代的猎人,到大静谧里牺牲的那些无辜生命,到最后与祂同归于尽的猎人同伴……还有鲨鱼和剑鱼,还有罗德岛的伙伴们……我都看见了,每一个人的、他们的闪着光的灵魂就在瞬间黯淡!!”
风流从洞窟的上面,随着透过来的灰暗的阳光和霾雾,窸窸窣窣地滑翔进来,裹挟着斯卡蒂抽泣的声音和洞窟内昏黄的烛火神龛的海洋气息,一口气向通向深海的石阶下方溜去。
“如果,”我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我是说如果——当时,斯卡蒂没有醒来,他们的命运会改变吗?……那些牺牲的战士和离开的伙伴。”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体温滚烫起来。
我苦笑着:“不会——因为这一切不是你的错。”这种气氛让我很难受,某些念头和瞬间也随着她的这份自责从我的记忆里某个禁区涌现出来。
……
如果当时……博士没有醒来,他们的命运会改变吗?
……
“不用自责,斯卡蒂。”
她混乱的思绪似乎不见好转,她反而抽泣得更厉害了,“是我杀的……本来不应该……从同胞到伙伴,是我害的,是斯卡蒂那个错误……”
……
是我杀的。从同胞到伙伴,都是我害的,是从石棺苏醒的那个错误。
……
“就算不是你,斯卡蒂,听我说……”我把另一只不知何时痊愈的手伸过去,撩起她前额散落的碎发,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就算不是你,如今的斯卡蒂身边,也会有前仆后继的英雄……这一切本就不是你错。”
就算不是我……不会不是我,必须是我,坐在棋盘的一侧,用手里的棋子把对方的棋子逐出棋盘。必须是我。
“不,博士,你不理解。”
“也许如此,但是……”
“我吃掉了他们,他们的情感和记忆我都看得见。”她猩红色的眼眸里,风暴正在肆虐。她双眼噙着某种酸涩的泪,嘴角咬得很用力。
“你没有……”
“那很痛苦,博士,你不会理解。特别是我明白,这些伙伴都是我应该去爱的,他们的死都是我的错……爱只会带来痛苦,博士,它就是一个错误!”
如果当时我没有靠近她,如果我没有和她幻想这么多美好的结局,如果她还是那个冷峻却理智的猎人,如果,如果……如果!!
“你是我余下的唯一的朋友了,也是我唯一在乎的人,就算犯下滔天的错误,你也不愿意接受大海,和我继续在一起吗……?”斯卡蒂的体温再一次轻快地溜走了,她的身躯开始冰冷,“我了解你,我知道你的全部,他们被我吃掉的记忆告诉着我,我知道你也很痛苦,你也经历了无数痛苦……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拒绝呢?一直在一起,应允我的自私的需求……一直和我在一起吧,博士。”她的声音在我耳旁飘荡。温柔、复杂,但是正在慢慢变冷。
“你不会了解我,你不可能知道,伊沙玛拉。这把戏太蹩脚了,有朝一日,你或许会吃掉被你封锁起来的那个斯卡蒂,直到这之前,你都不会明白我,因为这是我和海嗣本质的区别。”
“博士……”
“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的话,不是爱还能是什么呢,斯卡蒂?”我本能地用力抱紧她,尽全力让她的温度不能再流逝,我用尽全力呕出悲哀的挽歌,“回答啊,伊沙玛拉,回答呀!你不可能知道,因为这是’斯卡蒂’特有的权利——让灵魂自由翱翔的权利!!”
我挽起她纤细冰冷的手,“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吧……”我反复地抽泣着,用虚弱的身体把她抱在怀中,一步步向洞窟的唯一出口走去。台阶很湿滑,昏暗的洞窟里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不过这对于体力即将耗尽的我来说很困难。
她的体温逐渐冰凉,她的双眸深处又冰冷下来。我知道,我正在强撑着做无谓的最后挣扎——我想带她走。虽然这份决定是游移的,不过她没做什么动作,我们就静默地走下了石阶。
礁石的另一面,海涛翻滚的声音和海嗣叽叽咕咕的游动声不时传来。
“恨?我只是为了被囚禁的斯卡蒂感到可怜,我想救她,而伊沙玛拉正在碍事,仅此而已——不过,我也在为海嗣而感到可悲。囚禁的、麻木的、愚蠢的……”
“……以及和你们不同的。”
我没再说什么。海浪翻卷的声音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