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一声哭泣

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当事物成形，化作相互交织的造物，被时间线缠结时，它们就存在了。较大的存在，比如世界，是人类或物体等较小存在的父母，就连命运教母或计时神大人都不清楚其运作方式。虽然较小的存在依赖于其父母，但较大的存在只能由其中较小的存在来定义。一旦父母被摧毁，较小的存在将会消失。但若是没有孩子，又如何称为父母？

你确定要放弃与家乡的牵连吗？

是的，我不再与其中的一切有任何联系。

你将永远被束缚在十字路口，无法与家乡联系或者返回，

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并且已经下定决心。

那么很好，Reza Avanluna，你与家乡的联系现在已经消失。我，阿斯莫德斯，以计时神大人赋予我的力量，特此宣布你为梦境十字路口、世界之桥或时间线织机的居民。

一个年轻人坐在高脚凳上，屋顶柔和的聚光灯照亮了他，也照亮了坐满客人的「测星」大厅。埃里克·萨蒂创作的熟悉曲调在几米外的钢琴上回荡，他发觉自己有些走神。他慢慢拉起高领毛衣的领子，低头遮住脸，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些许。

是某种……疗愈魔法？

年轻人好奇地望向弹琴的女孩。他站起来，往后退了一点，假装在为表演做准备。他脱下外套，把奶油色毛衣的袖子卷起来，眯着眼睛，停在吉他旁边，被这个陌生女孩弹奏的旋律所吸引。他试图感受舞台和周身的空气，想找到魔法的痕迹。

不……这不是魔法。

名叫Awan的年轻人松开手，感觉有些失望。要是今天早上没有打碎眼镜就好了，那样他就能更仔细地观察女孩的演奏。现在他只知道，这女孩绝对是一位世界史官，红头发的。他拿起吉他，拖着脚步走回去。

“该死的眼镜。”他低声说。

Awan抱着吉他跳上凳子，等着这位不知名的钢琴家结束演奏，然后轻轻为她鼓掌。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微笑，但坐在漆黑三角钢琴后的女孩大概发现了。视野依旧模糊，他抓住吉他颈上系着的捕梦网，示意女孩进行心灵感应交流。

“你好，有什么事吗？”一个中高音调的轻快声音进入了Awan的脑海。仅从这一句话，他就能感受到她温柔中带点调皮的说话方式。

“是的，可能有些唐突，但你愿意和我一起即兴演奏吗？”Awan有些勉强，但很坚定，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能是氛围影响，也可能是女孩的旋律确实有魔力。无论如何，Awan通常不会这样的。

“我很乐意。那我从进行(progression)开始？”

“请吧，A大调的都可以。”

“那么——”钢琴声再次响起。

Awan静静听了一会儿，分析女孩给出的循环。这段旋律同样平静又简单，完全不复杂或臃肿。但很……有效，他心想。和弦之间过渡的方式，小节来回循环的方式，形成一个完美的回环，哄人入睡。

“来啊，你不止是个听众对吧？我可有点寂寞了。”

“的确，我道歉。” Awan开始一根根拨动琴弦，用左手奏响脑内的旋律。通常三角钢琴也许会压过木吉他，但增强魔法让两道声音完美融合，创造出美妙的和声，在大厅的每一根房梁、每一面墙上回响。

“用这吉他声道歉？那你永远会被原谅的。”女孩笑出声来，当然是在心灵感应中。
“多谢赞美。”

旁人可能会觉得Awan对这首歌的兴趣比女孩更大，但女孩知道，他太专注于旋律，可能只是有点害羞。

“所以，你经常来这里演奏？”

“嗯，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在这里弹吉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放松时间。”

“我知道了，很抱歉占据了你的……和平时光？”

“不，不要道歉。我可能没有表现出来，但这真的……相当……有趣。”

两人的节拍没有任何错漏，继续着这场美丽的合作。他们时而更换位置，时而改变进行。所有这些都在闲聊的同时发生，通过心灵感应和各自的乐器。

“我可以唱几句么？”Awan突然大胆地问道。

“当然！那会很棒的。”

Awan并不确定要唱什么，他开始哼唱，一连串的音符沿着声带振动，经由增强魔法填满整个房间。几小节后，他决定开口。

在很远的远方，太阳缓缓离去，

留下停滞不前的人。没有勇气抗议。

五月末尾，春天已无话可说。

我痛苦地哭泣，我尖叫，我知道无人在意。

歌词的黑暗转折让听众有点不知所措，但没有人说什么。女孩知道他会继续重复，开始与Awan和声。她的琴音轻柔，让一切都更加温和。歌曲中的呼救慢慢平静下来，哭诉着寂寞。

现在一切都摆在所有人面前。Awan闭上眼睛，他不在乎了。他只想让整个大厅，也许是整个十字路口都听到他和女孩的声音。他没有意识到几滴泪开始从脸颊滑下，但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出于解脱。歌曲结束了，没有响起任何欢呼或掌声。

“你的歌词太美了。”

“我……谦逊地感谢你。” Awan缓缓睁开眼睛，注意到寂静的大厅。他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涌出的眼泪让他的视野更模糊了。他没发现听众们都用疑惑的眼神望向他。他们从来不知道，恶名昭著的阴霾还有这样一面。Awan拿着吉他慢慢站起来，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

 “对了，我——”

“我相信你肯定知道我，毕竟我是抛弃家乡的人，也是潜在的摧毁它的人。”

“我……很抱歉，我知道。而且我——”

“你不会想再和我扯上关系的，小姐。”

“但——”

“你一定明白的。” Awan停下了脚步，但仍然望向别处。“抛弃自己的家乡世界是对那些失去家乡之人的严重冒犯。最重要的是，还有可能引发时间风暴，摧毁那个世界。”

“我确信你有原因——”

“只是个自私的行为，一个可以抹去或摧毁无数存在的自私行为。”

“虽然我刚认识你30分钟，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为什么一个决定抹去整个世界的人会在流泪时笑得那样……孤独？”

“我要走了。” Awan单方面结束了捕梦网之间的心灵感应传输。他匆忙跑向夹克和吉他包，拿着它们回到后台。女孩只是留在原地，眼神坚定，笑容温柔。

动摇。沮丧。困惑。Awan低着头冲出后台，「测星」的其他顾客在他走过时都避开了视线。他们敬畏和困惑的表情现在消失了，回到了通常的样子，冷漠、恐惧、愤怒，甚至厌恶。他在吧台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这片区域现在是空的。每个人都知道，「背弃者」总在例行公事之后坐在那里。

“你修好我的眼镜了？”

“没错，给你。” 里奥把一副粗框眼镜放在柜台上。“你不和那个女孩聊聊吗，克劳德？”酒保放下一个空杯子，倒满水。

“和我扯上关系对她不会有好处，里奥。”Awan抬起头，表情中露出几分悔意。

“你需要成为比这更好的孤狼！”

“闭嘴！我……”Awan抢过杯子一饮而尽，虽然没人说过那是给他的。“我不应该加入她的表演。我不喜欢这种……”

“感觉？”

“希望。”

里奥怜悯地叹了口气，他知道Awan身陷何种境遇，知道他有多么懊恼，以及他为何要如此回避别人。里奥微微蹙起眉，盯着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再一次被提醒，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非常笨拙又孤独的人。他抬起视线，似乎在向远方摇头。

“你在干什么？”Awan注意到他的动作，转头看向里奥看的方向，没有任何特别的人。

“别在意，只是一些客人。”

“哦，我能来份通常的晚间套餐吗？”

“一份晚间套餐马上就好！”

里奥迅速从柜台下的木箱中拿出几样材料：几瓣大蒜，半个洋葱，嫩鸡胸肉，几个鸡蛋和几瓶不同种类的酱汁。他从旁边拉出一个便携式炉子，用魔法打开，带着轻笑开始做饭。

“什么事那么有趣？”Awan严肃地盯着他。

“我总是很惊讶，像你这样的人，最喜欢的居然是经典的亲子丼、嗷！”里奥有些分心，手被烫了一下。

“这是你的报应。我想有多少「最喜欢的」都可以。”Awan面色不改地回嘴道。

“麻烦笑一笑？你最好的朋友刚刚烫伤了他的手。”

“呵，说得像真有多好笑一样。另外，比起最好的朋友，你更像个爱管闲事的阿姨。”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用死人脸说出这种台词的。”里奥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Awan耐心地等着食物完成。与此同时，「测星」的客人意识到时间不早，便一个接一个地回家了。考虑到十字路口永远处于黄昏，这其实很难分辨，但有一种方法可以在这里判断时间。

“所以，那个女孩是谁？”

“什么？Awan有兴趣知道一个女孩的名字？阿斯莫德斯夫人冻僵了吗？”里奥调皮地笑了笑。

“她是世界史官，我至少知道这个。没有眼镜我看不清太多，但根据她靴子的声音，我知道她是战斗医师。更重要的是，她来自地球，而且非常擅长钢琴。她是谁？某个来自20世纪初的人？”

“能让你说这么多，她一定是个惊世钢琴家了？”

“我只是好奇，仅此而已。”

里奥盯着Awan，良久，随后叹了口气，“你至少附和一句不行吗？我们都知道你只是好奇。”里奥耸耸肩。

“所以？”

“好吧，我只想说……时间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