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呼吸》第八章
八
我回到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难入睡,即便睡着了,也会不久便被梦魇惊醒。如鹭经常在半夜抱着我,什么也不说。
白天,如鹭整天不在家,我就在楼下坐着,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坐着。M君有时会陪着我呆一会儿聊聊天,还有小狗。他跟我说我那天是去上厕所之后不见的,是有个不认识的电话告诉他的,还叫他躲起来,但实际上他当时只听见门外一阵打斗之后,便趋于宁静了;他还告诉我说,蒂元升了,利率也升了,隔夜利息太贵,就平了,赚了的钱提成了现金,够我俩过活一段时间的了。
我就那样每天在楼下,一个人的时候,有时我呆呆地看着分不太清边界的云,有时我盯着落在那捆电线上的小鸟,有时看人搬家,看外卖出来进去,看人翻垃圾桶里的塑料瓶,看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旁边单元煲电话粥;有时谁人家有来串亲戚的,带着孩子,我就见不得,最后只好每天去理发店坐着。即便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总会绕一段很远的路去理发店,我害怕路过幼儿园,害怕看见那些可爱的孩子。
那天——大概是将近一个月之后吧——胖哥坐到我旁边,穿着条黑底红绿花棉裤,问我说:“闹别扭了这是?”
“没有”我礼貌地回答他。
大厅里的老头老太太如往常三两交头接耳,各有神情;高高挂在墙上的圆形钟表,秒针静悄悄地一圈一圈转着。他喘了口粗气,嗖了下嗓子,开了口:
“嗐,老弟呀,虽然我不知道出了啥事了,但我这实在看不下去,想劝劝你,要不合适你别生气。”他看我并未拒绝,就继续了下去,手势很丰富“钱,咱挣着了,有钱,啥都好说,跟弟妹找个安生的地方,是吧,不挺好吗,就当啥事没有。”
他的好意就像他的棉裤一样温暖,但我实在不知如何回应,只叹了一口气。
“来,整片儿这个”他故弄玄虚地掏出一个小瓶,从里抠抠索索出一个小药片,像在跟我透露什么秘密“去痒片!整上就得劲儿。”
我再次谢过他的好意,说家里有,就不用破费了;他流露出了阶级同志般的肯定的笑容。
今天风不小,来理发店跑单的人不是很多,于是我俩便闲聊起来。
“今儿还挺凉”我说。
“嗯!可不”胖哥靠向椅背,联排的椅子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吱扭的声音。
“生意还行吗最近?”
“凑合吧,全他妈是找妞寻片儿的事儿,你那笔算是忙的了。你有两下子,佩服你。”
“嗐,蒙上了吧。”
“别介,我看得出来。十来年我见的事儿多了。”
“都过去了,说实话,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胖哥望了望天花板,后脖梗子窝出两道褶,略显惆怅:
“你就说我吧。我啊,以前也犯过阵糊涂,那会儿太年轻,非琢磨着那点情怀,整点荣誉什么的,那股子劲儿,跟他妈着了魔似的,还操心什么时尚业界。”他撸起袖子,给我看那些剪子、烫发棒之类的留下的伤痕“你猜怎么着,嘿,我拼死拼活的,他们丫拖欠我工钱不说,还怀疑我是不是有别的动机和目的,让我在家待业等着审查,老婆也他妈跟人跑了。后来想明白了,都他妈是狗屁,还得是钱,钱最实在,有钱,管丫别的什么jb玩意儿,自己家日子过得不错就行了,*,潇洒!”他说着顺势掏出一支烟来,递给我。
我没有拒绝,和他一起吞云吐雾起来。我想他说的没错,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就是那样过活的,也还算逍遥,然而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如鹭的到来吗?不,不是这样,是因为我自己——某些人口中的bug,我是躲不掉的;我连累了M君吗?也许吧,我应当有所愧疚,我该如何补偿他,补偿这个词或许显得薄情寡义,但我也实在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想到这,我又是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就门口那帮小兄弟”胖哥向门口的方向摆了摆头“我也经常捋他们,让他们别老想那有的没的,少管闲事,把货看好就得了,不听。唉,甭管怎么说,夏天造型这块招牌,还算是块净土,不管哪家店,就中立,赚钱,别的不管。”
“那咱这算私交了?”我打趣道。
胖哥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收银的那丫头怎么样”胖哥略微凑近我“给你那小兄弟撺掇撺掇?”
“不好不好,您这别的弟兄说不定早看上了呢?”
“*,这丫头我当亲闺女待!他们丫可不行。”
“哈哈哈好嘞好嘞,回头我跟他说说”
“哎对了,那个很卖力的大堂接待呢?”我结束感谢的笑容,转而问道。
“哦!小王啊,上月就走人了。”
那一刻,我好像全明白了。包括如鹭为什么总和我说“没我不行”。
至于究竟为什么胖哥当年会被待业审查,他说开的证明上说他电视没看够。
胖哥说的对,无论如何,至少要让如鹭和M君快乐一些,我才起码对得起他们,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于是我给M君打电话提议说,一起去菜市场买些菜,晚上咱们自己做点好吃的。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仿佛看得见电话那头,他如久旱逢甘霖的农夫般的笑容,令我感动更令我惭愧。
理发店的大玻璃窗上涂上了新的张贴画,临走的时候我问门口蹲着的小伙子,他们说现在这五种发型很受小姑娘们欢迎。
天色已近黄昏,阵阵的大风中,树叶随之飘零,街上开始嘈杂起来,刚下班的姑娘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袖,学生抱着计算机顶着风眯起眼来,唯有路边树根底下下棋的一堆老男人看起来固若金汤。
M君和我在菜市场门口碰头,我到的时候,在正在门帘里面缩着袖子,我们合计了一下,他去买牛肉,我去买豌豆和其他的菜。
我走到往常去的菜摊,菜摊的老板无所事事地坐在各种蔬菜瓜果的簇拥之中,背对着灯光,用满是泥土的粗糙的手举着手机,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似乎并没有发现我。
“哟,看新闻呐”
他如从睡梦中刚刚惊醒“哦!”然后略带羞涩地笑了笑,把手机颠转过来摊在一堆土豆上,“《水浒传》”他腼腆地说。
“样板书!好家伙,您可以!”
“嗐,那三个不咋爱看,就剩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摆弄摆弄旁边的白菜“要点啥啊今儿?”
“豌豆,来二斤。”
“得嘞”
“跟以前一样吧”
“放心,都是大棚的豆,保甜”
他也还是和以前一样慷慨,抄起塑料袋往里抓了好几把。
“四斤半,行吗”
“行”
手机上的字硕大无比、排版凌乱,但也是清晰,上面写着:
“朱贵水亭施号箭,林……”
回家的路上,我问M君,“《水浒传》……你看过原著没有?”
“看过啊,怎么了?”他拎着一袋子血了乎叉的牛肉,迷迷糊糊。
“长么,抽空我也看看。”
“每篇必须读的标准版评析注解比原著篇幅长。”
“那算了。”
比起样板书的情节,我记得更清楚的是那首《隔岸》,如今已经唱红了大街小巷,甚至大妈们也都学会了动画片里的舞蹈动作,去年曾一成不变的鼓点,现在已经换了。
当路过那一小块夹在停车场中间的空地的时候,我停下脚步,愣住了神,我问M君想不想运动一下,他摇摇头,我便将手里的一袋子豌豆交给了他,踏出脚步,走进了那群穿着红色毛衣的大妈的行列,僵硬地扭动起来。
我笑着,趟着泪水。
“你怎么了?”当我们回到家,如鹭已经在家等着我们了,她似乎觉察到我今天有些不太寻常。
“饿了。”我说。
当我看见M君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才意识到,我竟然差点忘记了,M君每天都不记得如鹭。
“哦!啊emm”我抬起胳膊指了指如鹭,话到嘴边却凝滞在了那里。
“远方穷表妹。”她接过我的话,温柔平和,带着欣慰的笑容。
我们像一年以前那样,坐在一起剥豌豆,说说笑笑。
“今天胖哥要给你介绍对象。”
“什么?!”M君蹦了两颗豆掉到地上滚向如鹭的方向。
“就那个收银台的姑娘,胖哥当闺女宝贝着呢”
“不是这个,你知道我那个啥,嗐”M君很有精神。
“万一合适呢”
如鹭附身去捡地上的豆,红发倾泻而下。
“表妹家乡好玩吗?”M君急忙岔开话题。
“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可能好玩吧,因为如果不好玩,我可能就会记得了。”
“那妳对别人来说也很好玩?”我对如鹭说。
“那你觉得我不好玩?!”
“这不是妳的理论么”
“不是,为什么我要被玩??”
三个人一起笑了。
煮牛肉的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汽,屋里的玻璃窗上结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将我们的这片小天地和外面隔离开来,这幸福,如童话般的梦幻,但我知道,它只是临时存在于此,可即便是这样,我仍然愿意沉浸在其中,让它刻骨铭心,在记忆中成为永远。
突然一片漆黑,
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