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2/26 对持续二十年的家庭矛盾的反思以及童年阴影的消解。
本文写于走出考研失败阴影的第十四天。十四天前,我在痛苦又孤独的心境中越陷越深,过去的种种创伤、悔恨、愤怒接踵而至,几乎将我分食殆尽。我试图以移情的方法安慰自己,比如音乐、电子游戏、烹饪等,毫不意外的, 这些努力都失败了,因为对于一个当时还秉持科学实在论的人来说, 失去了挤入学术界的入场卷等同于理想的破灭,是对人生价值的否定。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我也从未把与父母沟通当成寻找安慰的途径。自然,作为家中的独子,我完全相信父母是会站在我一边的,可问题就出在这。在我心中,总有一种芥蒂,就是和他们的所有沟通都使我内心的煎熬,使我又愧疚又愤怒。这种想法是如此根深蒂固,不管他们是关心还是误解,我都是绝不肯向他们流露半分感情的。
二月十二日一夜之间,我得到了突破这一切的精神力量。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加入了一个左翼的讨论组,通过群组里的一些资料,我意识到CR并不仅仅是一次失控的郑智运动引发的内乱,而是两个派水火不容的针织力量在进行殊死搏斗。斗争的结果,胜利者得到了他的旗帜,反将他的支持者统统青蒜,然后从容的书写了一切。今天的我们正是无痛的生活在被编织出的网中。赤裸裸的历史记录刺破了我掩盖在科学实在论下的政治上的幻想,就好像二十年的脑血栓被高血压冲破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武汉街头运动,郑州复式康冲突,以及尘封在记忆中的种种负面事件,我曾以为这不过是暂时的痛苦,某种权威最终会解决这一切,我们只需安心做事(在科学实在论里,学术当然就是最重要的事)等待社会问题自动解决就好。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若干年前是存在另外一条路的(实际上考研政治题里明白的写到了另一条路,可是当时我很轻易的把它忽略了),这条路通往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我们本该降生的世界,是我们无奈分别的世界。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我们不得不与一个更自由、更理想主义的世界分离,这种痛苦完全超越了考研失败的痛苦,科学实在论对着这痛苦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一夜之间 ,原本被我笃信无疑科学实在论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原来的苦闷也随之消解了,以至于第二天早晨,我竟感到重生般的释怀。幻象被打破了,精神褪去创伤和迷茫飞舞在云端,俯瞰不堪的往事也只觉得平常。
我出生于江西北部的一个小县城,父母职高毕业后进入国有化肥厂工作,父亲是一线车间的班长,母亲是化验员。我的没有记忆的蒙昧时期总被评价为乖巧的、不好动的。我本人只有两个印象是:1. 迷茫,时常感到被凝视却不知道凝视者究竟要我如何(后来我失去这种感觉,也许意味着我的世界观已经被某种秩序缝合了)。2. 入睡困难,入睡前思维兴奋且混乱,无法平静下来,但入睡后不容易被吵醒。我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父母无止境的争吵。最早在我六岁时(也许更早),父母时常在我睡着之后(他们认为的)争吵。争吵一般起于经济、爱好、人际关系、家庭琐事等原因,发起者和进攻者往往是我母亲,总是表现的十分情绪化,防御者和回避者往往是我父亲,试图通过讲道理和转移话题的方法平息母亲的情绪。然而越是这样,母亲的怒火更是旺盛,甚至发展到使用贬低、否定人格的方式(大部分攻击的理由不太站的住脚,也许只是以这种方法发泄情绪)。我无法入眠,静静的躲在黑暗的房间里,听外面战火连天,只感觉绝望的恐惧。在我看来,每一次争吵都预示着一个悲惨的结果------家庭破裂,这是绝对不幸的,如同世界末日(我也不记得这种认识从何而来)。我一句句的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一遍遍重复着悲伤的幻想,泪水就无法抑制了。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循环中, 记忆都被模糊了(或者说感觉麻木了)。但有两个场景是我印象极其深刻的。在一次争吵暂时休止后,母亲意识到也许我已经被吵醒了,于是来我的房间探看我的状况。我内心里极度抗拒在这样的场景与她见面,于是我擦干了眼泪开始装睡。可是枕头已经被打湿了一大片。我竟然又想到了办法,我把湿透的部分移动到脸部的位置,装作是熟睡中流出的唾液。从那一天起,我的自我崩塌了,因为我为了逃避想象中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竟然使用如此耻辱如此卑微的方式。我开始害怕镜中的自我(或者说厌恶),不得不用冷漠的外壳将它封闭,我的社交形象也变得冷漠又强硬。(个人理解,人在社交之前首先需要建立自我,也就是镜中的自我,再以自我去与他人交互;然而我不愿承认那个崩塌的自我,那就不得不构建一个反面的假象来逃避自我)。 (就在写这段话时接到我爸的电话,主要意思是要我待人接物自信一点。然而实际情况是,在别人面前我可以维持一个稍有距离感的关系,但凡是与他有关的场合我只想快点逃跑,或者以十倍的冷漠应对。在他看来,我要么是十分自卑,要么是相信了我妈对他长期的攻击。这种误解实在是令人烦躁)。另一个场景是在一个暑假,我们一家去探望祖父母。我的祖母知道父母时常吵架,也十分担忧。她说,父母吵架,我应当劝一劝他们。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十分认真的把这当成了我的责任。于是在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后,我鼓起勇气走出房间,尝试劝解交战的双方。然而,我苍白的劝解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他们只是压抑着情绪要我回房间休息。我无助的像是一个误入战区的平民,战争的双方暂时停火,不过是在等他走开罢了。我又一次被无力感刺伤了,重新回到了我为自己打造的壳里。
我并不想把我过去的失败完全归因于童年的阴影,而且,它们也没有再出现在我的噩梦中了,那么我似乎也没有必要再去翻开历史的旧账?可是这并不单单是我自己的悲剧,也是整个家庭的悲剧。父母也是经历了自由的感情选择走到一起的,却又在婚后出现难以弥合的伤痕,这种现象很寻常,但绝不“正常”,背后的原因是值得去探究的。就在上周,我分别给他们打了电话。意外的,他们都简单的谈到了他们对家庭矛盾的看法。
我的父亲虽然是只是一线的生产工人,但他在整个厂区都是工作负责,才艺出众闻名的。按他的说法,他的班组总是事故率最低,他的硬笔书法可以在厂区内部比赛名列前茅,在羽毛球水平上他可以和全市的受过专业训练的选手争夺冠亚军(以我的了解,这是真的)。他曾经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内向”少年,但他通过发展爱好交到了不少朋友,逐渐成为社交达人(经常喝酒喝到吐)。他认为,他当年就是太专注与爱好和交际,有点忽视了家庭,所以我母亲总是朝他发火。
可是,我的母亲谈及此事时,却并没有提到某种特定行为或状况惹她生气,而是说:”你爸特别的固执……和你爷爷很像……总是讲大道理……一副很了不得的样子……”。所以她”一看到那个样子就来气……总是忍不住向他发火”。这次沟通启发了我。其实就在今年一月二十七号那天,我自己就亲身体验过这种心情(我发现这是一种常态,只是之前被父子关系的不平等掩盖了)。因为不满我瞒着家人考研的行为,在二爷爷(他的二大爷)的家庭宴会上,他借着酒劲对亲戚大倒苦水:“唉,全都怪我,当年我送他去读大学的时候就不应该让他转专业的,他本来是微电子专业更好就业,结果读了个物理学”。听了这话,我全身血液都直冲天灵盖,简直起的发抖。因为转到物理专业是我自己决定的(从很早开始我就是个科学实在论者),只不过当时他也同意罢了。这种自说自话直接否定了我过去所有的自主选择和反抗,好像我等同于某种提线木偶一样,无论是我还是我表演出的那个外壳,都不能接受这样的暗示。好歹我还是忍住了我的怒火没有发作,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在众人面前和他翻脸,只会被他当成是你幼稚的证据,进一步证明他那套观念的正确性。回深圳的前一天,他又来向我传授某些“人生经验”,这次我不再忍耐,直接与他翻脸了。我的母亲是一个倔强又容易情绪化的人(在我爸眼里,我妈是被我外公“宠坏了”,我是被我妈“宠环了”),也许就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恼人态度,她会不顾一切的发起进攻,以期获得某种改变。但这并没有成功,越是这样“歇斯底里的”表现,越是会被当作不成熟不理智的证明;而作为“歇斯底里的”对象,自然也就是理智的讲道理的了,自然也就是不需要反思的了。我的父亲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而感觉难以承受,于是他更多的选择和朋友们一起饮酒聚会,这又引起了更多的争吵。这样疯狂的循环无限的持续下去,到他们因为工作分居才有所缓解(没有走到离婚那一步,在我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如此看来,二十年来家庭矛盾是必然的,有它内在的发生机制。现在,是否可以就此为这段反思画上句号了呢?恐怕还没有这么简单。我的母亲曾提到,我的父亲和我的爷爷“一样的固执”。以我对我爷爷不多的了解,这话说的应该没有错。就在去年十一月,我的爷爷奶奶也因为一些小事大吵一架,结果是我那和气又保守的奶奶也发了脾气,不愿和爷爷同住了。若做一个不太有根据的推测,我爷爷在家庭和两性关系上恐怕也不太具有反思性。这种“独特的气质”似乎再以某种方式“遗传”;以此推测,我那个总喜欢充大男子主义的二叔,恐怕也有着类似的毛病(但也许他的家庭关系是和谐的,这点我并不确定)。再进一步,恐怕我自己也身具这种“特质”而不自知。记得有一回,在一场多人合作性质的电子游戏中,我的两个队友因为配合失误,导致局面十分危险。很快,队友就因为互相甩锅争执了起来,而我为了安抚他们,主动的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我这样说是不和事宜的,绝对自大的。因为这就暗示了我是可以为原本与我关系不大的事情负责的,是傲慢而高高在上的。那么回溯过去,在我没有产生这个意识之前,可能我已经多次犯下这样的错误而不自知了,也许,已经为此而承受了相应的代价了。我曾想过,我的家庭会如同《百年孤独》中那个名字很长的家族一样,在隔阂与混乱中走向衰朽。在《百年孤独》中,家族的兴衰是小镇马孔多的缩影,马孔多又是整个南美洲被殖民掠夺的缩影。我的家庭,也只是家乡万千家庭其中之一,只是中国亿万家庭其中之一。按我的观察,这种现象是寻常的,但我相信绝不是“正常”的。某种文化,某种思维方式,某种无意识的规则已经渗透了我们每一个人。
后记:此文的写作是受到B站某知名网络哲学家的《爱欲经济学》视频启发,是我在学习的过程中一个现实的尝试。视频中所演绎的性化过程和爱欲机制,与我的体验惊人的吻合。所以,尽管我对哲学概念还是一知半解,我还是以他的体系作为参考,以一种从结果逆推过程的方式进行了反思。同时,此文也是我对过去的自己的一个纪念。
又后记:本文完成后,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文字有把人生的失败归咎于他人的嫌疑。现实的打击确实使我沉溺于创伤性的幻想中,然而,我本可以以自我反思的方式将自己拯救出来。我一直没能做到这一点,说明我长久以来一直缺乏反思性,或者说,反思总是肤浅的,庸俗的。说到底,外部性的原因总是间接的,真正的原因是缺乏认识自我的勇气。不过,我认为我的体验和观察仍然是有现实意义的。
参考:
【主义主义】科学实在论(1-1)——俘获科学体系的底层知识生产者的意识形态
https://kdocs.cn/l/ceM9ASWN032N [金山文档] 极简哲学史与拉康符号学.pdf
【性的政治学】男权主义必然失败:“只有一种性别存在”——性多元主义与女性主义的联合之路】
一则齐泽克笑话:
一个男的认为自己是一颗谷粒,被送到精神病院后,那里的医生竭尽所能让他相信,他不是个谷粒,他是个男人。然而,当他被治愈并被获准离开精神病院之后,他立马又回来了——他很害怕,浑身发抖,他说门外有一只鸡,他害怕鸡会吃掉他。
”我亲爱的朋友,“他的医生说,”你很清楚,你不是个谷粒,而是个男人。“
”我当然知道,“病人答道,”但那只鸡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