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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梦废墟

2021-06-22 15:57 作者:世恒晓荒  | 我要投稿

                                        一

 

  他在犹豫,很多时候他都在犹豫。前几年他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他的顾虑其实还没有这么多。当时他从拥挤的车上下来,和他来之前所认识到的一样而又不一样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视野,拿着潦草的地图寻找着方向,这种奇怪的陌生感让他有些害怕。但是当他在临时的住所安顿下来之后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了。新奇的事物在那时充满了他的大脑,无论什么事情对于他来讲都是神秘又有吸引力的。他遇见的每个人似乎都对生活充满热情,向他介绍这座城市的一切,仿佛在这座幻明的城市活的如鱼得水。在各式的灯光里,在各种的声响里,在各样的气味里,他觉得自己被这座城市浸透得一点不剩。

 

  在这座城市的外围的寂静仿佛不曾被人注意,这座城市辉煌而闪烁的令人沉迷的气氛和让人几乎要忘记一切的随处可见的快乐将这不夜之城渲染得神秘而又世俗。这里的一切都是随心所欲,一瞬间便令他忘乎所以。

 

  彼时他正对自己充满信心,一种美梦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不止一次地梦见过那些突如其来的机遇,抑或更加刺激的东西。他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要毫发不爽地实现他的生活。这种梦想魔幻般地占据了他的心灵与梦境,让他甘愿丢弃自己的过去,因为这是他未来世界中不应存在的部分。他难以抑制的对生活的无穷的希望,让他欣然接受了一切。狭小的住所和清贫的日常并不是他所忧虑的东西,这些就足以构成未来的整个部分。

 

  但是现在,他在犹豫,他在顾虑,他不似当时投身于这里的果断,踟躇在这座城市,似乎陷入就再也无法离开。他所欣然接受过的一切正在逐渐把他压垮,如同他以前从未注意过这座城市总是有的那么多的阴雨与匆匆而行的过客。失却了窗户的地下商场,被强烈的灯光照亮,晃得他眼睛发痛。他有些忘却了自己犹豫了多久,在他旁边不停聒噪的销售员早已不知所踪,或许去了另一边的柜台。

 

  他终于停止犹豫,做出了一个让他近乎于投降的决定:买下一个性爱机器人。终于承认自己不过只是一个想要寻找生理安慰的普通的烂货。很多和他一样的人沉迷于这样的东西,虽然比不上那些上层人士追求的各种各样古怪的玩法,但是足以让他们得到某些异样的满足。不过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尝试新鲜玩意了,自从他的经济能力不能让他享受更多的娱乐之后,他似乎就将生活的主题转向了为钱奔波。穷困是那么容易被承认,撕开生活那一层薄薄的外衣之后,他知道他不应该属于这里。现实,无情的现实,此时此刻终于让他放弃了一切的幻想。

 

  付过账,他才恍神发现已经过了犹豫的时间。他所一直以来的思考和斗争逐渐停滞,在他所购买的东西面前发呆了很久,直到他们把它运走。在人流并不多的门口他驻足了一会,看向似乎许久未见的真实的天空,夜晚的降临并不让人奇怪,因为似乎只有夜晚才配得上这座城市。四周交错的建筑与道路突然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不免转身走向他那不曾变化过的住所。一种他最害怕但又最关心的提示音响起,不过他不再去查看他的财产,因为他知道他本应一无所有,了无价值。

 

  但是他孤寂,比穷困更甚。

 

  走在回去的街上,那些灯光似与他无关,那些声响似与他无关,那些气味似与他无关。一种无法感应但又可悲的间隔将他和一切分离。他穿过破碎的人行道,顾不得那些栖身于此的人对他的各式的目光与拉扯,他晕头转向、步伐急促地走向目的地。仿佛随处可见的深厚的凉意肆意地从他身后灌进他的大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却让他回想起了上次参加父亲的葬礼时家乡的狗在他身后对他长久的吠叫。

 

    他回到那个阴暗狭小的地下室,不怎么起效的灯光映出那张因没有开机而平静的脸,精致而漂亮。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对面的那个“器物”是那样的真实,他模糊的眼睛企望瞧出那不可能存在的一种味道。某句他在很久远的过去才会记得的言语突然涌上他的喉咙,让他深感悲哀:“可是眼睛的艺术终欠这高明:它只能画外表,却不认识内心。”这让他回想起不再的某些时光的碎片,童年的某些断章。而这正是他曾竭力遗忘的东西。

 

     沉闷的空气让他发狂,这种熟悉的味道永远那么陌生,他不敢在这里深呼吸,害怕着这里弥漫着的腐朽的空气让他失去理智。可是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理智已经没有多少了,他早已被告诫以致需要通过药物来修复他的某些理智。买下面前这个东西就是投降的开始:接受由低俗的娱乐和无止境的债务所构成的压抑的人生。

 

      无感情的开机声响起,他知道这个黑夜将变得无比漫长。

 

                                   二

 

  你内心觉得你其实并不喜欢她,就像你现在并不喜欢这个世界的一切一样。可是你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呢,她哪一点配不上你在她身上所花费的大价钱?你对于你的代价所知道的事情就是他们收走了你白天几乎所有的娱乐时间,工作变的愈发困难。但是你可能唯一怀念的是不再拥有的那一点点奢侈,那一杯兑水的酒精。虽然你知道那并没有什么味道。

 

  你得承认,生活在拥有她之后似乎变得轻松了起来。原来你做的事情是在难忍的一天之后躺在毫无收检的床上痛苦地胡思乱想,现在你做的事情是在难忍的一天之后躺在被她收检的床上受到仅仅有点空虚的安慰。这体会起来好多了,你终于理解的是你的那些朋友们为什么都要这么一个在原来的你看来有些堕落的东西,它解决的并不是你那不值一提的性欲,它解决的是你那生锈却又竭力转动的胡思乱想——而胡思乱想本就毫无必要。而你现在会觉得这正是她被发明出来的目的。

 

  你有时早上会和她告别。她的自动模块会做出回应,并且询问你是否早上要来一次。而你总是拒绝,然后把她扔在家里,这会稍微让你觉得有些安心。她在家里的时候,那些简单的附赠模块会让她对你的栖身之所稍加打扫,也就是那些你根本无暇去做的家务。你那个狭小但是充满垃圾的地方第一次有了点家的样子。这种形式,或者换言之,你在某些复杂的记忆里抠出来的字眼——这种仪式,让你有了些异样的感受。你开始期待晚上回家,踏过那些破碎的街道,在浓黑的夜空之下行色匆匆。她会在床上,或者是在充电桩旁等着你,而你觉得这不过理所当然,因为你在她身上所花掉的东西值得这一切。

 

        你有时会肤浅的想想,这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托付终身。但是你一定会马上摇摇头,这未免也太过卑微,而且让你有些不可名状的难受。你周围的人似乎没有这样的负担,他们很高兴为这样的“风情”付出价格,隔三差五的往配件店寻找最新的适配模块,有时甚至会去黑市追寻一些禁忌的设计。你知道那是犯法的­­——不过法律算不得什么,那些繁复详细的律法条文如同迷宫一样不可理喻,你在读它的第一章时就受不了了,重复叠下去的公文式的套话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约束力非常。你记得你上次涉及到这方面的问题是因为你的迟钝而导致的工作失误,其结果不过是你稀里糊涂的失去了半年的工作,自那以后,你就再也不相信任何的法律了,这种扯淡对你最大的改变不过就是让你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不过实际上对你们来讲,法律和不法律也不存在任何的区别了。你对目前的生活仍觉异样,你内心觉得你其实并不喜欢她,但是你就是不知道这种异样在哪里。这种思绪代替了之前的思考,并一天天加深以致开始对你折磨。

 

       你的朋友,不过你一般把他们称之为同事。对你的改变感到很有兴趣,他们开始真正的把你认作他们的一员,试图把你带往另外的娱乐会所。他们挑逗性的语言让你感到心烦。一次聚会上他们中有人向你表述真实的女人是什么味道,你望向他眉飞色舞的表情,顺便瞟了一眼其他人的那种戏谑,跟着随意地扬了扬嘴角。他越讲越起劲,仿佛不知晓那些黄色废料多么过时。当他结束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讲的时候,你恍然失言,在他的某些描述中,你感受到了原始的冲动。

 

        他们有人唱起歌来,即使那些歌谣并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你品味着那些堪称原始的歌词,在角落里细数着音符,一瞬间那些遥远的童年回忆突然向你涌来,你想起那些古老的词句,那些已经被封存的历史,那些在这个时代所不能容忍的细语。你突然想通了一切的事情,包括你余生的痛折与不可理喻的幻梦。

 

       你的眼中涌出泪来,那些突然理解的残酷的真相让你不能接受,你烂醉如泥。

 

        你残破不堪地回到了那个地方,那些曾让你觉得异样的东西在你想通之后变成了纯粹的邪恶。你知道你寻求的是什么,在这个祸乱的城市你所得不到的东西,高尚而英勇的爱情,你知道这是从某个禁书中的禁书中提取出来的字眼。这是属于被消解解构的文明的光芒,那种仪式,你现在给它冠上一个形容词,其为虚假。

 

        你看着她的眼神,感到一阵反胃,这些由虚假所构成的享乐像沉没一样融化了,在那些封闭的日子里,你在她那里所获得的一切安慰都变成了这鸣响的世界最糟糕的体验。你知道你唯一的可悲,和这世界格格不入的根源,你现在恨不得要忘记的东西:人究竟是什么。

 

        你痛苦不堪,积聚已久的反抗终于得到了再简单不过的答案。

 

                                      三

敬启:

        我知道世界上并没有能够理解我的人,就连我这残破的定义也几乎要消失,但是我希望有人能听见,哪怕是上帝也好。

 

        在过去的仅仅几个小时内,我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回忆到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幻影,一个即将消散的幻影。那么在我消散之前,在我到那硫黄的烈火里去受煎熬的痛苦之前!我定要叫这谋杀的惨案!重大的罪恶!骇人听闻的罪行!经由我的口里说出来!

 

        听着,听着!啊,听着!在我得到她之前,我不知道生活在什么样的黑暗中,我抛弃了过去却仍执拗地持有着过去的骄傲,我所从不重视的东西让我排斥这里的一切。你们不可能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在我的悲剧里,我愚蠢地认为自己能够获得这个城市,接收这个城市,但是我为什么要愚蠢地来到这里?我所做过的一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里是一场梦,一场白日梦。这座幻明之城被称为梦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这样消散的泡沫仅仅只是不可理喻的幻想!我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残破的人都没有,这里是人的废墟,我举目瞧见的不过是被不断解构被不断分化的人的定义。逐渐消亡,逐渐在黑夜的侵蚀下消亡的人的定义。这里的灯光,这里的声音,这里的气味从来不是繁荣的象征,这里不过是一片荒芜。

 

        我瞧见被肢解的他们,被分解一个个原始的元素。享乐、劳作、休息。那种样子真的是人的样子的吗?那种被操作的样子,那种被提线的样子,循着唯一确定的轨迹坚定不移的行进。意志何在?那只是被决定的意志。被决定的享乐,被决定的劳作,被决定的休息。但是终究只有我这么觉得罢了,我难以表示出我所有的悲哀。

 

        她是谁?我不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在床上等着我,但是我知道当他们清点我的财产时,她并不会在名单上。她就在这个城市里,是我在废墟中拾起的片瓦。而我本就伤痕累累。

 

        物事早已被我丢弃,而记忆亦不知所踪。

                                                    写于人消亡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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