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自性本空
1. 我想禅宗语中作为人类体悟活动的终点的“空”,该不是种绝对的空,而是一种以人类思辨活动基础上得到的空。禅宗作为一种探究世界本质的哲学,始终还是以人类和人类的思作为主体的,否则如果要论绝对的空和静,有谁能比得过一块路边的石头呢?如果是这样,还悟什么呢?悟到最后发现人最好不要生出来,保持一种越纯粹的物质状态越“空”,越“静”,生命的意义就被消解了,生命哲学的出发点也就消失了,那直接“性空”便好了,还谈什么“缘起”?如此,整个哲学也自然不成立了,我想至少“中国化”的佛学:禅宗,不会是如此。
2. 那么经过1的讨论,可以得到禅宗的空该是种有针对性的空,那么到底“空”的是什么?以我个人的见解,空的该是人的种种观念,那种种我们心灵为世界立的法。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解释世界的存在,是不可能抛弃立场的,或者说绝对的客观并不存在。虽说物质是第一性的,这不假,可事实上对这个“物质”的认识,人仍然是很模糊的,所谓物质第一性,就是一些尽然存在的“物”,它们游离在人的意志之外,虽然可以为人的意志所部分感知,但归根不是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或者说,不会按照人的意志所规定的路线去运动,于是人意识到了这种“物”的存在,以及这种存在与纯粹意志的存在似乎有着某种根本上的差别,于是我们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做“物质”,以此把它们和“意志”的存在区分开来,可是即便如此,这仍然是人在通过心灵对世界的“立法”来解释和认识这个世界。所以,即便我们承认物质是第一性的,可是我们又如何确认世界上自然存在的“物质”,能在多大程度上被我们的感觉系统(视、听、触、味、嗅、意)所能捕获?这些能被我们用尽身上每个细胞所能捕获到的关于世界存在的“感觉”,又有多少能够进入我们的认知系统呢?进入了认知系统的部分,又有多少能够为人类共有的“理性”所把握,最终进入到纯粹的逻辑命题里呢?如此想下来,人只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着相”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正是这纷繁万相,让人觉得世界存之有物,自己存之有物,自己思之有物,也正是这纷繁万相,让人感受到了世界的复杂、矛盾、冲突与痛苦,并希望有一种东西能够解释世界的存在,从而得到解脱。从这一层面来说,佛学可以说是“因相而生,而又为了“出相”而生”的一门生命哲学。
3. 那么2中已经谈到,禅宗要摆脱的“相”,就是人类的心灵为世界种种存在所设立的万般诸法,所谓自性本空,就是人类通过自己的生命活动摆脱人类对这个世界的存在的种种先见和执念,最大程度地用自己的生命去体验,感悟这个世界的存在与流变,而又同时保持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境界。那么通向这个境界的是什么呢?如果按照常规的经验,可能会有人觉得是念经、打坐,入定,等等。可是我觉得,这也是很“着相”的说法,我个人觉得,不妨说是“纯粹的实践”与“纯粹的体悟”。虽然禅宗一直被认为是一门唯心主义的学问,但是其对实践的强调并不比思辨要低,例如“常观金体,不睹众相”(《金刚经》)、“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六祖坛经》)、“知行合一,心外无物”(《传习录》)莫不在强调实践对于思辨和悟道的重要性,甚至于都将实践放到了悟道之前,作为悟道的先决条件。这是什么道理呢?所谓“佛曰世界,即非世界,是为世界。”(认识-怀疑-再认识),出相并非绝对的,无条件的对世间诸相的出离,如果是这样,那就又回到1中所讨论的“做人还是做石头”的问题。入相作为出相的必备过程与条件,出相作为入相的目的,而以出相的态度对待入相的事情,达到人生境界的大圆满,则是出相的目的以及出相-入相的辩证对立统一的达成。所谓“纯粹的实践”,即是要先“拥抱诸相”,诸相无法避免,但并非意味着逃避诸相,诸相之所以谓之诸相,就是因为它们既在一部分揭示了世界的存在,又因为其偏向性遮蔽了世界另外部分的存在,但若一个人从不入相,则连这有限的一部分都不能得以接触,那么又何以谈出相呢?所以要出相,就要进行充分的,纯粹的入相,把自己尽量泡在相里,在诸相中充分感受世界的种种存在。在入相实践一段时间后,便要进行纯粹的体悟,这便是出相的部分,所谓出相,就是要抛掉诸相中有偏向性的一部分,保留诸相中对世界存在的真实反映,再把这部分真实反映通过体悟的方式凝结起来,变成自己的生命体验,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在自己当下所能的范围内能达到的最接近世界真实存在的体悟,也将成为下一次“实践-思辨”的材料。
4. 这一部分来谈谈3中“体悟”的一些特点。首先这种“体悟”理论上是没有穷尽的,只要一个人没有穷尽世间的诸相,那么ta的体悟便不存在尽头,也不存在绝对的垄断。其次这种“体悟”往往以生命体验的形式为个人所感知和把握,往往很难进入语言之中,以纯粹的命题推导的形式为另一个人精准复制,因为一种东西一旦进入语言,它便要“着相”,语言所反映的事实不是世界的应然存在,而是语言共同体中的个体对世界存在的“普遍想象”(如果觉得有些唯心,也可以说是认知,但是归根到底还是想象),而这种想象又反过来为语言所强化。但同时,这种生命体验又可以在语言所塑造的场景中或多或少地引发人相似的生命共鸣,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禅宗虽然“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但是又留下了浩如烟海的文字资料的缘故,因为这些资料大多不是对佛理的直接阐述,而是悟道的公案。
5. 或许在佛陀眼中这世界就是梦一场吧,有的人愿意好好的大梦一场,有的人则在不断的追问之中寻求醒觉。我对佛理或许也是入相不浅的,可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言说,但又无法违背自我生命的体验与表达的冲动,只好如此。但在理解了“出相”,也便些许理解了毕加索一类的作家,为何要“像孩童一样作画”,这或许就是那个时代的人在遍历喧嚣以后对纯粹生命的追寻。当然,身处物欲横流的现代,我也不可奢求自己的真正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