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
献给吾爱
当我的声音因死亡而沉寂时,
我的歌仍将在你活泼的心中唱着。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新月集》
楔子
打西胡同口算起,往北走半里就得上山,往南走不过一里就无一人居住。最长的东西两道连在一起散步也只能溜个大半天。倘是想的话,一天之内就可以把村子逛遍。这就是人类的地盘。往外是农田,晚上一到就得开溜,再往外就是再往外了。村子就这么大,往外是生是死,全得看天。只因几年里都难见一个外人,乡亲之间就混成了家庭。偶然晃个神,似见非见地瞄到什么,便会在傍晚无聊时到处散播,越传越玄乎。更有甚者,在听见自己传说的改编以后都不禁思考到底是谁经历了这事。大伙白天都忙着在这狭缝般的村子里奔走,晚上仍忙着男耕女织的家伙也不敢鸡飞狗跳地闹,只是将这私情同夜晚郊外的危险一遍遍地比较,有些去了,有些吹了,有些回来了。除此以外,其余的全是无趣和空虚。因而,只要他们停下手上的活计,定会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为了摆脱这种无穷无尽的空虚,只好日夜不停地劳作、日夜不停地没事找事、日夜不停地散播谣言。如此往复千年,也还将继续往复下去。自然所能给予的不止这么多,但生存而已,不费事。
这里最热闹的事情之一是祭典。秋季丰收了,家家户户把能买的东西全给买上,把宅里能挂的东西全给挂上,喧闹声脚步声吵闹声盖过了偷盗抢劫发出来的细小半音。偶有一群人追着另一群人叫骂斗殴,此时在街道上的人们往往投去赞许的目光,在观看武术表演后再次审视自己挂出来摆出去的东西合不合适,顺脚再踩一踩躺在地上的演员——往往是放了拿拿了放,没个准数。不过众人都铁定是仪仗比尔,大有喧闹一番的架势。闹完了,人们就趁着亮堂的时候从稻田里拿麦秸,全家老少齐上阵,放到自家摞成垛,热闹的街倏尔冷清下来。一两位仍待在家里的偷偷把头探出去,只见了高而远的碧蓝的秋空,夕阳坠到山旁,领着黑夜,一步一步离去。他们害怕自己又能看到什么,瑟缩着收回头,继续蜷在犄角旮旯里,待着天色昏黑,终于是一个也没有见。临了夜,便纷纷燃起自家的麦秸,好点亮这一片孤寂的夜空。烧完,那些烟雾也就挤满整片天空,换来冬风都吹不尽的温暖。人们在一起吹拉弹唱,彻夜不眠。
此外,每逢有外头来的人——这是村里第二热闹的事情——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凑上去问问题,从白天问到晚上。然后他们会在夜晚反复地讲述这个地方的妖怪和神明。净是些过去的老玩意儿。
但是。
奇怪。
起初,星野无法决断,但无论他如何考虑,他正在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向前走去的事实不会改变,即使这速度实在难以恭维。我们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吗,或者说到底该往哪里走;大人,您是从哪里来的啊;这个,我是从;快快让开,让开!给这位大人;拜托,请听听我好好讲一;哎呀,我还要去浇水,这天实在是太热;那个,这个,哎呀;快去叫;不是这样;我看那个人;好奇怪啊;你听我说;别乱跑啊小子!我都说了别;谁?是谁;让开让开给我让开;你别不信;都让一让;你走错啦;怎么带路的;换个人带路;你看清这路了吗;当然当然;谁能给我解释;稍安勿躁;哎呀,走吧走吧;这里怎么还有台阶;往上走就到了;到哪里;喂喂喂,前面的走快一点呵;来了来了!
随后,人群走马观花般从星野背后褪去,变成脑中遥远风景的一抹暗色,粗布倒映不出树影,自然却可以笼罩人群,洒下绿荫抑或降下暴雨。星野逐渐感到自己疲惫的四肢被抬起,架在了人们的肉体之上,凝固的血痂被抬起的震动弄得生疼,但也把他从重力中稍微剥离了那么一会。他也就不再跟着吵闹,只觉得四周变得愈发安静,伤口正在消失,在他彻底睡去之前,他看到了一棵参天古树,一抹倒映出天空的白色掠影。
最后,他从床上惊醒。环顾四周,房不大,徒四壁,从顶上漏下缕缕月光,在灰尘的衬照下尽显皎洁。木窗外树影婆娑,虫鸟合鸣。几点烛光,在小巷的尽头摇曳,丹良般熠熠不灭,却什么也照不亮。风起,飒飒窣窣,暗送花香;夏花正艳,月下沉眠,委蛇着飞向山间,躲在树与树的缝隙里。就在山的尽头,光与暗的阴影里,一条光丝抚弄着黑夜,将它们轻轻剥开,露出清晨的光,金碧辉煌,点亮了白云,撕开片片无尽的蓝天。
清新的空气盈满双肺,那般蔚蓝的天空,星野从未见过。
「就在这里,往右手边第二个胡同口里走,第三个岔路口,左、右、左、左,再翻过一道无关紧要的栅栏,就能看见后院。这家不大,夏暖冬凉,四季怡人,院内无名花,杂草遍地生。就是这幢毫不起眼的房子,你看吧,曾经的主人星野,却是大名人。就算是现在提起他,也还能就着他谈上半天。他的墓碑就立在这个院子的角落,正倚着一棵樱树——就是这儿。反正在这片土地充裕的地方,从来没有像外面一样,为自己死后的一块永久土地而争论过,倘是死了,大抵是顺手一埋,往后再让记得此事的后人祭拜,草草了事者居多。所以你看,这块碑也同样变成了谈资之一。」
碑既没有写上姓名也没有刻上日期,仅有一段诗:
「我愿祝福那个小心灵
那个洁白的灵魂
她为我们的大地
赢得了天的轻吻」
「但他们只是照着遗书把碑立在骸骨上。看得懂字的人从来没有听过泰戈尔的名字,剩下不懂字的人就更加觉得这句话晦涩难懂。于是人们一致认为:『它本身并不存在任何意义,但它的含义仍旧是丰富的。』哲学是个圈,好笑吧?」
光阴带来的变革同样明显,杂草已经渐渐没过石碑顶部,准备将它收回自然,只需要再给个把万年的时间。不长。
「那块碑是他自己刻的,因为他没有刻上姓名,所有人都只知道他叫星野,名是什么?姓究竟是不是星野?反正我是一概不知。对,就这里。推开后门可以进到屋子里。显然主人在离去前并没有把门锁好,他恶作剧似的只锁前门,直到人们发现尸体的气味以后,才有人从后院翻进去,看到了死去的星野。据说他正卧在书桌上,手里仍旧拿着笔,似乎是预见自己的死亡,正好把遗书写完。他离去得十分安详,就像是睡着了。随后人们把他从书桌上移走,照着习惯葬在田外,等到稗田小姐看完遗书,人们又把他挖出来,再埋回院子里,这一闹还差点搭上两条人命,但过于琐碎,我不想说。往后人们来来往往,不时凑近看那块碑,顺带瞥一眼那所故居。直到现在,人们总共留下了一地的灰尘,结成却空荡的蜘蛛网,以及满院的杂草,余下的全都化为时间的尘土,埋葬在记忆深处。我可不是什么诗人。换作以前,总有诗人慕名而来,在感慨以后,写出一大串令人叹服的历史诗来。但这里实在闭塞,我觉得至今仍没有人来。」
「不过,你看到的这些完全不妨碍人们谈论星野。我早先已说过,他很常被谈起。经过不断创造,现如今已有五十多种奇怪的传说可供选择,任君消遣:他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恶棍;他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也是一个愚蠢的疯子;他带着所有人看到希望,也摧毁人们所有的梦想;他充满智慧;他只是愚钝;他看到过未来;他停滞在过去;他羽化成仙;他万劫不复;他已然故去;他依然存在。简言之,无需惊讶,他已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成为了记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足以如此出名,但他依然存在,而且无处不在。他可能是日光、是清风、是大地,同时还是河川与田野;他可能是每一样你能想象到的东西,随后经由人们创造,才变成人,变成你我。不是吗?我也不是哲学家,但或许我们的存在也是如此的荒谬,或许我们就曾经是那个星野。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少疯狂。我们怀疑,我们发问,经历了数千年,造出那么多奇妙的造物,竟没有一件足以稍稍解释这一切。我们唯一所知的,就是他,或者说这个东西乃至一次事件,名叫星野。」
来人不再去思考脑中的混沌,只是用手扫了扫灰,在发现没有扫帚是做不到这一切以后,就随便坐了下去。
「还想继续在屋里待着吗?传说这样做,在逢魔时刻是会听见逝者的回声的。」
这里只有鸟群归巢的啼鸣。
夕阳西下,
风穿堂而过,什么也没留下。
「这便是他想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