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达教授论劈挂拳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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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明达教授论劈挂拳的由来
我国现存的传统拳种品类甚多,许多拳种都以历史悠久相标榜,实际上往往将一些传说附会之词掺杂其中,而缺乏真实可靠的史料根据,可信度甚低。研究证明,现存传统拳种多数是清代的产物,甚至是清中晚期的产物,真能追根溯源到明代的并不多,明以前的就更是微乎其微了。劈挂拳的确是源远流长的拳种之一,因为它在明代武术文献中有明确记载,我们以为,至少在明代中晚期,劈挂已是一个相当成熟和有影响的拳种了。
据目前所知,明代武术文献中第一次提到劈挂,是唐顺之的《武编》。
唐顺之字应德,世称荆川先生,江苏武进人。生于正德二年(1507),卒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得年仅54岁。唐顺之是世家出身的才子型人物,嘉靖八年(1529)年二十二岁以会试第一名登进士,这在明清两代是不多见的。他长于古文,是明代中晚期文坛上“唐宋派”的代表人物,于学无所不窥,腹笥宏廓,文武兼长。
说到军事学和武艺,唐顺之称得上是一位典型的儒将,是以儒学为宗的武术家,一生究心于战守之道和击剌之术,成就甚高。他曾经直接指挥过抗击倭寇的战争,与当时的名将如谭纶、俞大猷、戚继光等都有交往。以年辈官秩论,唐顺之是戚继光的前辈和上司,又是当代声誉卓著的文学名流,故戚继光对他十分敬重,曾经向他请教枪法,并且将唐顺之的教诲郑重载入《纪效新书》卷10《长兵短用说篇》中。唐、戚关于枪法的一段对话,是中国武术史上极其精彩的掌故,我不妨将它引录如下,请读者一起品赏:
“巡抚荆川唐公于西兴江楼自持枪教余,继光请曰:‘每见他人用枪,圈串大可五尺,兵主独圈一尺者何?’荆翁曰:‘人身侧形只有七八寸,枪圈但拿开他一尺,即不及我身膊可矣。圈拿既大,彼枪开远,亦与我枪无益,而我之力尽。’此说极得其精。余又问:‘如此一圈,其功何如?’荆翁曰:‘工夫十年矣。’时有龙溪王公、龙川徐公,皆叹服。一艺之精,其难如此!”
这个故事生动地反映了唐顺之武艺识见之高和他枪法功力之深,同那些侈谈进退坐作的纸上谈兵者相比,显然,唐顺之有札实的功底,有实践经验,于是论说简洁明了,切近实用,不是云遮雾罩的玄虚怪诞之谈。“圈枪”是步战枪法中最最重要的防中寓攻之法,是陆合枪的精粹,唐顺之的“十年”说,意在强调它的重要性,我们不必拘泥于字面去理解,更不可视为一般所谓“英雄欺人”之谈。
话归主题。唐顺之在他的《武编》一书的《前集·拳》里录存了一大段明代拳谱的内容,这是极为珍贵的明代拳术资料,就时间而言,它比戚继光《拳经》的形成要早,内容上不似《拳经》那样条分褛析、层次分明,但学术含量绝不亚于《拳经》,至少是各具所长,有些地方正好可以相互发明,使我们对明代拳术得到更多更深一些了解。《武编》引录的拳谱中有下面一段文字:
“手有上中下:切斫钩扳搀金手,高立格扬逼攻扑;盘旋左右脚来蹖,调出五横三推肘。你行当面我行傍,你行傍来我直走,倘君恶狠奔当胸,风雷绞炮劈挂手。”
这段谱文比较长,我们摘引的是它前面的一小部分,内容主要讲“手”。
传统拳法中“手”的概念内涵宽泛,它实际是“手”的一切攻防技术的总称,有时“拳”被分之在外,而大多数情况是包括了拳。为篇幅所限,我们对谱文内容暂不做繁细的诠解,只同读者一起把注意力集中到“劈挂手”三个字和与之有关的内容上来。
首先,谱文中“劈挂手”原作“劈掛手”,“掛”是挂的异体字,故我们一律改用“挂”字。这说明“劈挂”二字最早的写法就是如此,它体现了“加劈带挂”的基本技术理念,四百多年来一脉相承,并无变化,而晚出的“披挂”、“劈褂”、“批挂”之类,均属同音讹传,不足为据,更不必作望文生义式的发挥。
其次,“你行当面我行傍,你行傍来我直走;倘君恶狠奔当胸,风雷绞炮劈挂手”四句,专讲劈挂手的用法,大致包括两个含义,一是“你直我傍、你傍我直”的战术原则;二是对家当胸硬攻时的应急对策。前两句属于法则,后两句是具体技术,是指劈挂手最能发挥功用的契机。谱文以“风雷绞炮”四个字形容“劈挂手”,极为传神,妙不可言,它是劈挂击技风格的高度概括,正体现了劈挂大劈大挂、风疾雨骤的击技精神,这种精神至今仍然被通备武学系统的劈挂拳宗奉着、发扬着。
再次,第一句“切斫钩扳搀金手”,应指当时劈挂最主要的几个手法,是它的技术成份,对之,我们暂不做具体解释。
唐顺之以外,略晚于唐氏的另一位学者王圻在他的宏编巨制《续文献通考》中又一次提到劈挂拳。
王圻是上海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进士,仕途不顺,晚年筑室于淞江之滨,以著书终老。他在《续文献通考》中记载了明代民间武术流派的若干名目,为后世研究明代武术的发展流变,提供了一宗珍贵资料。王圻记载了当时“使拳格兵器之家”约十三家,说这些拳法流别“教师相传,各臻妙际”。十三家中的第五家是“温家钩挂拳十二路”;第六家是“孙家披挂拳四路”。
“温家钩挂拳十二路”,拳名与拳名所显露的技术特点,都与劈挂相近,二者有无关系,尚无其它旁证资料,只好存疑。至于“孙家披挂拳四路”,“披挂”是“劈挂”的讹写,应无疑义。这种情况在武术资料中时有所见,大抵都是因为民间拳师文化低下,师徒口耳相传,往往因为字音相同或相近而发生误记。王圻《续文献通考》所载武术资料中这种情况就很多见,说明他的资料直接取自民间,王圻并未做过订正,这与他本人并不熟悉武术有关,在这一点上他就比不了唐顺之。值得庆幸的是,王圻的记载使我们对明代劈挂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首先,当明代晚期,以劈挂名世的是“孙家”;其次,当时的劈挂是“四路”。“孙家”是何人,目前我们对之一无所知,只能寄希望于新资料的发现。至于“四路”该如何理解?我以为它是指一个套路的四个来回或四个单趟子,绝不是说劈挂已经有四个套路。这当然是一个需要论证的观点,须花费笔墨,故暂不涉及。
戚继光《纪效新书·拳经》中,在论列当时各家拳法时并没有提到劈挂,但他编选的三十二势中确有取自劈挂的内容,这无庸置疑。最明显的一例是“抛架子”,谱词云:
“抛架子抢步披挂,补上腿那怕他识;右横左采快如飞,架一掌不知天地。”
谱中的“披挂”,如同王圻《续文献通考》一样,乃是“劈挂”的误写。“抛架子”即今传劈挂十二大趟子的“抄捶”,它是劈挂拳“横劲”的主势之一,在劈挂的基本训练中占有重要地位。根据清代域外出版的另一种《拳经》资料,使我们得知,三十二势中,“抛架子”与“拈肘势”相配为伍,两人对练时,彼此以抛架子、拈肘势互相转换为攻守进退。
由此推知,“拈肘势”也应属于劈挂。“补上腿”一句说明劈挂有腿,而且是手腿相连,当面用腿,这正是明代长拳的基本特点之一。此外,三十二势中的拗单鞭、倒骑龙、当头炮等,也都保存在今天通备系统的劈挂中,它们与三十二势的关系暂难做出判断,有待于更加深入的研究。
经过以上对史料的分析论证,我们可以确定的说,早在明代,劈挂就已经是一种相当有影响的拳法了,“孙家劈挂四路”,很可能就是今存劈挂拳的原型。
需要指出的是,大致自1985年以来,有人在一系列关于劈挂拳源流的文章和图书中,不断地重复着一种说法,说戚继光“对劈挂拳有精辟的论述”,因为他在《纪效新书·拳经》中有“披挂横拳,而其快也”的句子,作者还对这八个字做了解释:
“披者,是披挂战衣之意,劈、横皆为拳术招法。这里描述了劈挂快猛迅变……胜似戴盔披甲,劈挂拳因而得名。”
作者接着说,戚断光《拳经》有“活足朝天,而其柔也”的句子:
“这是指劈挂拳腿法之灵活,正是对劈挂拳中提膝护胸,勾足蹶肋,伸足朝天,左右抹面……等腿法的赞誉。”
我必须郑重地告诉读者,上面我们所引述的两段文字是在欺蒙读者,与之相应的解说都是无稽之谈。在几乎所有今存明清刊刻的《纪效新书·拳经》,都只有“披劈横拳”,而没有“披挂横拳”;只有“活捉朝天”或“活着朝天”,而没有“活足朝天”。既然《拳经》中根本就没有“披挂横拳”、“活足朝天”等字句,那作者围绕着它所做的一切论证,包括“胜似戴盔披甲,劈挂拳因而得名”的奇谈怪论,就都属于望文生义、荒诞不经的笑谈!
其实稍有古籍知识的人都不难看出,作者不过是玩了一把“改字解经”的把戏。为了炫耀渊博和表示“正宗”,不惜篡改文献、伪造文献,这种伎俩古已有之,并不稀奇,只是千百年来还没有任何人做得如此露骨,如此“坚持不懈”。因为直到最近,经武术最高管理部门“审定”的那本规定《劈挂拳》里,似乎作者因为有“山”可靠,便照样如此这般地写着,大有有恃无恐、其奈我何的味道!
80年代以来,《纪效新书》至少已有两个点校本行世,作者拿过来翻一翻便可一目了然,根本不是什么难事,然而为什么一定坚持“活足朝天”及其解说而不改呢?这叫人百思不解。这个劈挂拳研究中持续了十多年的怪现象,不过是一系列谎言的冰山一角而已,我顺便在这里提一笔,无非请读者注意一下罢了。彻底揭露其谎言,还有待于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