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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

2023-03-02 02:03 作者:怪话文  | 我要投稿

又错过了就诊的时间。 消毒水的味道汹涌而来。那是一种人造的异味,用于掩盖血液、烂肉与药水的气味。永琳医生看到自己会不会叹气呢?我不知道。这已经是我这个月第三次来这间诊所里了。 护士看见我,略带好笑的踮着脚尖,半走半跳地走到那竹板制的门前,把门推开,头探进去。 我似乎能听见她调侃的语气,“医师,您猜猜看谁又来了?“ 我不安地咽了咽口水。 “又是骨痛!啊!”永琳推了推她那金丝边的单面眼镜,看着我的检查报告,“我说你啊,莉格露,我们已经用了最新的科技,最顶尖的医疗手段来检查过你的身体了。你根本没什么问题。让我看看,你就是很明显的睡眠不足,半夜的胡思妄想而已!” 我怏怏地站着,她放下文件和单边眼镜,摆在桌面上。 “你很正常,你就是个正常的健康人。” “可是我的骨头为什么会痛?”我问。 “正常的肌肉酸痛而已,神经过度紧张,你又不断刺激,情况当然会越来越糟糕。你该忘记它,这种幻痛就会消失不见。”永琳对我像哄小孩一样“你要知道,大部分疼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该自己克服它。” 夜幕低垂,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攥着一份X光体检报告。 肌肉组织淡若星云,光影中悬浮着若隐若现的光斑,头骨,脊髓,骨盆,灰质,钙质。 “这就是一种偏执的妄想心理!”永琳医师的话在我耳边浮动。 我从这个街区潮湿的路上走过,停顿了一下,决定先去喝点什么。也许这会让自己消去些烦恼,就会忘记这回事了吧。 酒吧里只有寥寥的几位客人,两三个年轻女生正在靠近门口的那一桌上打着牌,喝酒猜拳,算是这里为数不多的热闹声音。 “一份清酒” “好嘞,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一叠芥末章鱼吧” 米斯蒂亚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她总能像跳舞一样拿着层层叠叠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菜盘,轻盈曼妙地走到客人的座位上,快要飞起来的脚底几乎不触碰地毯上的绒毛。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协调有序,我看得几乎入迷。 “客人你总是点这么几样” 我用竹筷将小碗内的章鱼粒举起,这是老饕们最常点的下酒菜,最棒的搭配无疑是地芋烧酒和点上柠檬汁的烤青刀鱼,但我决意不点这些。它秋葵似的粘液在酒馆的灯光下反射出透明的光,和其中山蛰菜脆爽的口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富有某种动态的层次。 章鱼是软体动物,它退化了自己的外骨骼,只用一层柔软的外套膜包裹自己的器官。没有骨头,随波浮动,受到的伤害只会随着水流化去而自己却能全身而退,毫发无伤。这样子多好啊,我想。 米斯琪给我额外点了一份炒鸡蛋,色泽金黄,点缀有葱粒,我满怀感激地吃下了它。 “是有什么事吗?我看你一天天消瘦下去了,真的没事吗?”老板娘移出椅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说说吧,反正现在无事。” 我想告诉她我身体里那不存在的幻痛,骨骼在内脏间吱吱作响,但思考再三,忍住了。 “不,没什么” 盯着隔壁桌盘里那圆筒形的鱼脊椎骨出神。 第二天起床,全身充斥了数不清的疼痛。一些是旧有的,一些是新增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面对着镜子,对照着X光,我检查起了自己。沿脊柱慢慢向下,那是种陌生而可怕的感觉,那些小小的圆形的椎骨。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想到呢?我和一些其他东西共同居住在这副身体里,总以为这些事物都是理所当然的,如同这副骨骼,它这时候是那么的陌生,就像另一种生物一样。为什么我们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体和存在呢? 我口腔一阵刺痛,吐出一抹略带浑浊,夹杂着结块的淤血。 似乎是牙龈出了问题,也许是这些天的酒,还有那些芥末章鱼,把自己的口腔都给整溃疡了吧。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 我又去看了医生。 永琳医生检查了我的血液样本报告,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自己得了什么寄生虫病是吧,可你没有发烧,嗜酸粒细胞也没有显著增长的迹象。你要知道,寄生虫这种东西,对你的身体来说就是吸收营养,破坏原定秩序的异物。免疫系统绝对不可能像我现在手里的报告一样,毫无反应措施的。” “但是医生,我真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我牙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也对此没有任何可以应对的治疗方案”永琳站起身,往后方的药柜里摸索了一会,掏出来一盒药瓶。 “给,驱蛔虫的。它的副作用最小。” 面对房间的镜子,我咽下了那几粒浅黄色的小药片。 甜的,像街头小贩卖给孩子们的金平糖一样。 我看着自己的喉头的皮肤上下颤动,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像好几天没有入眠过一样。也难怪,不仅我怀疑自己患上了寄生虫病,连永琳这时也怀疑是不是真是她诊断出错了。 自己身体中有着其他人,这种想法令我恐惧,就连睡梦中似乎也能听到从内而外传出的细细簌簌声,啃啮着内脏与器官。 我自己的所思所想,真的是我自己吗? 她正支撑着自己的手臂,自己的双腿,自己的脑袋。一个不该出现的陌生人站在自己的身后,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都能体会到自己对她,对这个外来者是多么的依赖。 这样的情况是何时开始的呢?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之前是个喜欢爬山的人,我走在森林松脆棕黄的落叶地上,双脚感受着那被一天的阳光晒到温暖松软的苔藓中。或是将自己半身浸入清澈的溪水中,青绿透明的水流从自己身边经过,带来清凉温柔的感受。我不喜欢参与人际间的活动,事实上,与这些带有永恒性质的东西一比,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短暂以至于不值得为此付出精力,因为它们必将消亡。 我经常站在山崖上,在河流的巨石处,感受着风,将自己作为了永恒与须臾之间的一处中转站,一个平衡点。靠着自己的身体,完全打开感受外界对自己的反馈。 就在那时,有什么东西进到我身体里来了。 也许是自己在无意间喝下了被感染的水源,山林间的果实沾染了腐败的物质,一口咬下。又也许,只是单纯啤酒喝多引发的痛风,长时间的劳累让身体的肌肉和关节不堪重负。那时候我知道,我也不过是肉体之躯。 我在洗手间里蹲了很久很久,痛苦不堪,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内部溜出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陌生的,外表温暖却内里冰凉的什么东西。 一种控制了自己的身体,却毫无所知的东西。 一种在外人看来毫无异常,却让自己格外痛苦的东西。 自那日爬山归来,我的骨头便开始了剧痛。日日夜夜。 我的梦境被晕染成了毫无景深的灰黑色,一种什么都满足不了的饥饿感。让我在现实世界也变得毫无精神,有气无力。躺在床上,看着头顶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无名飞蛾包裹着的壁灯,空虚感充斥了全身。 那种怪异的感觉没有消失,反而增长了起来。 表皮,头发,胸部,所有的这些,血肉的附着物都变得奇怪起来。 “我想要变得更好。”我对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愁容不展,但似乎有另一种东西隐藏在皮肉后面,呲牙咧嘴地笑。 这样的皮囊,油腻而忧虑,普通而呆板。 “我觉得你真的已经很帅气了,这不是很厉害吗。”米斯蒂亚拿着已经空掉的啤酒杯对我说。 “你没什么问题,这就是疑心病。”永琳戴着金丝边眼镜,连头也不抬。 所有人围在皮囊的身边说着, “你要自爱。” 但是这毫无作用。 我的内心和身体就像蛊罐一样关押着可怕的囚犯,蜈蚣般阴狠毒辣的我,蟑螂般恶心下作的我,飞蛾般迷茫彷徨的我,鼠妇般孤独胆小的我。它们聚在一起,一会拉扯这个,一会抑制那个,无论哪个品性想要出头,都会被其他的恶意所制止。 就这样一个看似温良和善的皮囊,在大庭广众下隐藏着真实的恶毒,这就是所谓的善良道德的本性,无非是所有恶俗品性在利益权衡后的结果。如此卑劣。 所以我无比痛恨着这样的自己。 但在梦境里,我能看到另一个自己,就像是镜面一样,但她比我更加完美。比较,比较,比较,我生着闷气,但那个异物,入侵性质的外来者,就像永远脆弱而庄严的哲学家,平静地悬挂在体内,一言不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呢。 房间里满是淤积着的生活垃圾,我以身体不适的缘由一天又一天地拖延着必做的工作。油腻的包装吸引了蟑螂,蚊虫,就算有人帮忙扫去,喷上杀虫剂,它们还是顽固地扎根在那里。永远无法被消灭。 我站在诊所门口的体重秤上,红色的指针一点一点下滑。 仿佛能听见护士的嘲笑声,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你觉得我有变化吗?”我问米斯琪,她只是在收拾桌上狼藉的餐具。 青花鱼,滑蛋,日式叉烧,调味品,烧烤串,四份小食,三份甜点。没有胃口,我一样也吃不下,只觉得反胃,但我不得不吃下。 “我觉得你瘦了,这样不是更漂亮了些吗?”老板娘擦着桌板,半干的抹布在光滑的木质上留下细密的水珠”我更喜欢你这样,要健康些比较好。“ “不对,你喜欢的是她,不是我,相对我你更喜欢她,对吗?“ “她,她是谁?你的脸色不太好,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吗?” “不,没什么事。“我滑落在座位上,无从解释这一切。 “别这样,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你是谁?我又是谁呢? 那个无名的存在又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了。看到她的脸时我一阵恶寒,赶紧醒过来,跑到洗手间漱口。 口腔溃疡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报复性的饮食所引发的急性上火使这块白斑正变得越来越大。我拉开嘴边的脸颊,露出红肿的牙龈,面对镜子检查着这处伤口。 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是什么? 顾不上疼痛,手边也没有顺手的夹取工具,比如镊子什么的。我只得用自己的手指掏进去,剧烈的痛楚让我快要昏过去,近了,更近了。我看到那玩意在里面蠕动着,挣扎着,想要挣脱。我用指甲在牙龈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传来的酸痛让我的口水不由自主地分泌,淌了一漱口池的血水。我将胳膊一点一点举远,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创口里扯出的是一条乳白色的线虫。 我感到自己的下颚骨变轻了,有什么被永远地失去了,就像一个空洞。 骨骼中的空洞,灵魂中的空洞,风从空中顺出,一点一点地带走活着的温度。 手臂上全是抓挠的血印,盆中满是线虫,我疯狂般洗着自己的手。 酒吧的柜台前,一个大块头站在吧台边接连往嘴里灌上满满的生啤,多么一致的身体。所有的一切被包裹在饱满壮硕的肌肉里,在光洁白皙的皮肤下。 我很想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向她倾诉自己近乎偏执的疯狂,说到自己体内的入侵者,说到自己带有先天缺陷的皮囊。但我忍住了没那么做,我清楚现在的自己就像一只孤立无助的夜行小虫,在阴暗的角落里只能整理自己残破的翅膀。 我不无嫉妒地走近那个大块头,就像一只穿行于巨岩间的飞虫,点了杯啤酒,喝了一口,才壮着胆对她说:“是因为腺体吗?” “你在跟我说话?”大块头问。 “还是饮食有方?”我打开了话题,“对不起,是这样的,我最近体重下降,似乎壮不起来。“ “你”她大大咧咧地说,“喝醉了,但是我喜欢醉鬼。”他叫来了更多啤酒,其他客人担心地看着我们两个。“你需要锻炼,需要大酒大肉。” “我看你文质彬彬的,胆小又安分,你是不是很少社交啊。我知道你这种人,困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思来想去思前想后,不敢迈出一步,只知道蜷缩在小房间里自我矛盾,自己耗着自己,听我的,多喝点,这样才能让你忘记一切,就是这样,干啦!”她又干了一满扎,“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莉格露“虽然不想说,但体内似乎有个声音替我说出来了,微弱地如同秋季的鸣虫。 “大声点,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叫星熊勇仪,你看怪不得肌肉壮得跟头熊似的“她大声嚷嚷,我只想赶紧在她搂住的臂膀中溜走“你多喝点嘛,来嘛,干!” 我感觉自己快要紧张地吐出来了。 “倒酒喝!倒酒喝!管喜欢不喜欢,也要喝!”勇仪给所有人点了一轮酒,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呼哧呼哧的消失在夜幕中。 米斯琪在远处擦着啤酒杯,时不时抬起头看我一眼,似乎要说什么,又停下了,继续坐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毫无共同话题。 我看向镜中的自己,眼球巩膜充血,染出大片暗红色的瘢痕,这很正常。 拉开衬衫的袖口,手臂上全是自己抓挠的痕迹,碰起来又痒又疼,这很正常。 我感到非常的口渴,拧开水阀,双手捧起水开始洗脸,一阵搓揉之后,头发掉落下来。 这很正常。 脊椎骨在皮肤上高高突起,像是某种外骨骼的生物一样。 由于现在的外表变化过大,我不止不再出现在大庭广众的公共场合,连行为习惯也渐渐昼伏夜出起来,就像夜里阴暗角落里爬行的小虫。 莉格露的体内有另一个莉格露,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腐烂。 夜幕降临,起风了,一切都寂静无声,窗外的鸣虫开始鸣叫。房间内似乎也有不知何处来的鸣虫,到处都是。 我翻起枕头,徒劳地移开杂物和桌椅,在家具的缝隙中试图找到它们的身影,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喧闹,繁杂的声音。夜行的虫子们,和人类无用无趣的活动一样,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我感觉有风吹过自己下颚骨上的空洞,体内传来了类似鸣虫那样微弱的声响。 在自己体内的缝隙里,有个细微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敲打,旋动,细微干燥的碾磨和刮擦。我无助地蹲在房间的阴暗角落,头埋在双膝,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里传来的共鸣,被动地参与进这样如此盛大的交响之中。 全身的骨头都陷入了难以遏制的剧痛。 “你到底是谁?” “我是莉格露,你也是莉格露。”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是我自己,你不能拒绝承认你自己的存在。” “我拒绝” 到处都是虫子,类似某种房间的昏暗的空间里,不知名的飞蛾扑腾飞起,窸窸簌簌的爬满了蜈蚣,蟑螂,跳虫。斑斓的蝴蝶翅膀在其中若隐若现,偶尔有几枚萤虫向上升起,像简陋的星空。 “你还未曾察觉吧,那样的现实“ “。 。 。 。 。 。“ “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你,但你感受不到” “我只能感到痛苦无助,那样的彷徨,所有的热情都是毒药,但是失去它我又无所适从” “因为不喜欢那样的自己,所以在逃避现实吗”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一切” 不知道自己渴望着什么,只是一味地索求,接受着他人对自己的反馈,却不发一言。 温热的泪水从脸上落下。 “凡事都要去做一做,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那里不存在什么重要的事“ 那什么又被称作为重要的呢?我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吗? “只是因为,没有什么想说的事“ 可是欲言又止,或是因为我的软弱。 “所以所有人都在离你远去“ 她凝视着我,就像永琳那样,就像米斯琪那样,就像勇仪那样。 “我爱着你,因为我是你自己” “你只是我体内的寄生虫而已”我回答道,“我本能般厌恶着所有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所以我控制了你的骨骼,你的肌肉,我帮你进行着现在的全部社交状态” “但我只想离这一切远去,脱离与所有人的联系” “然后又开始后悔,不是吗?如此反反复复” 我无话可说。 “我喜欢你,我爱着你,仅此而已” “但我并不爱着我自己” “所以对不起” 睡梦中的我脊背高耸,随后突出,皮肤下的肋骨清晰可见。一根根断裂,却并不感到疼痛,皮肉如柔软的纸膜一般划破。胸腔中有什么本在蜷缩着的身影,现在正在挣脱束缚,重新掌握了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这一切全在平静中发生,没有凄厉的哀嚎与挣扎,没有飞溅的肉碎与血液。 莉格露全裸着洁白无瑕的胴体,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床下地板躺着的那具已毫无生机的皮囊。 “我曾经喜欢过你,但我比你更早成为了人类。” “所以我要叫自己莉格露·奈特巴格。” 此刻,唯有平静,充满了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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